第24章 寶劍
帳門驀然掀開,雪風在門口飛旋,帶入的雪渣迅速化作細碎水滴,蒸騰成煙。
苻秋剛走到衛琨座前,他的皇叔一把将他扯上最高的坐臺,讓他坐在他身側。
來者是個臉畫圖騰,軟甲披身的女子,大冷的天,她猶自露出一邊手臂,那手臂一點不比男人的柔弱,上面蜿蜒着似蛇似龍的紋身。
“禀将軍,舒瑞兒那起子烏合之衆已盡被斬。”她揚起右手,身後立刻有人上前,猛然一串血淋淋的東西被丢在地上。
苻秋瞳孔緊縮,如坐針氈。
滾落在地的是一串人耳朵,一片片像幹癟的餅子。女将親手奉上一只沉沉的木匣子,當着衛琨的面揭開盒蓋?br>
銅鏽色的頭發粘黏糾結,衛琨拎起那顆頭顱,哈哈大笑。
“幹得漂亮,青夢,不愧是本帥最得意的愛将,你的位置,在那兒。”
铿锵之聲落地,頭顱飛砸而出,正中右首一個胖副将胸懷。胖子抱着人頭站起身,笑容腼腆,帶點傻乎乎的勁頭,與身旁的另一名高瘦子湊一桌。
曹青夢走路帶風,在案前坐下,拔出匕首切肉吃。
帳中談笑甚歡,仿佛方才丢出來的不是活生生的人命。當然,他們已經死了。苻秋暗道,強自壓抑惡心,接過衛琨用剛拎過人頭的手撕下來的羊肉。
“這是本帥的侄子,明日起在軍中行走,本帥的虎符。”衛琨将一對虎符分出一塊,鄭重交給苻秋,“見虎符如見本帥,明日一早操練,秋兒将去各個營房巡查,告訴你們手底下的這是什麽人。免得不長眼的槍棒傷了本帥的親侄子。”衛琨嘴角帶笑,始終不提苻秋的皇帝身份。
三更鼓,衆将士各個醉醺醺從主帳裏出來。
“嘔……”苻秋身後跟着走路叮叮當當的少年,他将大氅遞出去一些,想讓苻秋擦擦嘴。
苻秋擺了擺手。把大氅重新系到他光裸的身體上,那身體不易察覺地一顫,極低的聲音說,“謝謝。”
苻秋頭暈目眩說不出話,只朝身後擺手,又深勾身低下去朝樹根一陣猛吐。直吐了三四回,腰腹酸痛,嘗到苦澀的膽汁,才朝沉默跟着的東子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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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遞過來水囊。
苻秋漱完口,東子又遞上帕子,有意無意将那少年與苻秋隔開些,等苻秋緩過勁來,他才沉聲道,“先別說話,我們的帳子在西北方向,幾百米開外,紫雲紫煙應已鋪好床了。要我背你嗎?”
苻秋莞爾,“你背嗎?”
東子嘴角翹了翹,低下頭,在苻秋跟前蹲身。
苻秋頭暈得緊,旁若無人地低聲問,“他就跟着咱們了嗎?”
鐐铐聲未停,自主帳出來後,少年一直跟着。
“大帥賞給你的。”
“那我收着了?”苻秋捏着東子冷冰冰的耳朵。
東子沒說話。
“還是攆出去?”苻秋只管和東子說話,全然當沒有身後那人。
“你想收着就收着。”東子道。
“要是我不收會怎樣?”苻秋回過頭看了眼。
那少年沒什麽表情,聲音沉穩,“不知道,少帥不想收,就殺了我吧。”
輕飄飄一句似乎不是在處理他自己,只是在談論無關緊要的陌生人的性命一般。那少年與苻秋一般大,苻秋眸光閃了閃,捏着東子的耳朵,“放在帳子裏端茶遞水什麽的,不讓他上我的床,行嗎?”
東子沒吭聲。
苻秋在他脖子上咬了口,“不信我?”
“随你。”沉沉的聲音仿佛從東子的胸腔裏傳出,苻秋心不在焉地捏着他的耳朵把玩了一會兒,倒是對這少年興不起什麽興致。一來與東子膩得慣了,彼此相熟,換個人他要不習慣。二來他也不喜歡太清秀的,他喜歡男兒氣概帶來的安定感。
分給苻秋的帳子裏很是整潔,紫雲紫煙兩個已收拾妥當,火盆燒得很旺。伺候着他梳洗完躺上床,紫雲好奇的眼睛一直未曾離開被帶來的少年。
苻秋在床上側着身,打趣道,“給你們帶回來的小哥兒,認識認識,喂,你叫什麽?”
紫煙倒出一碗熱馬奶,女人在越亂的情形下,反倒是最快适應的,有紫煙在,即使剛換了環境,深在數十萬大軍中,也似乎只是換了個客棧住。她跪坐在少年身邊,低聲道,“這裏熱,把大氅解了,不然出去吹了風,容易風寒。”
少年的手捏住大氅,眼神防備地望了望她。
“把我的衣裳找一件給他,然後你們先去休息。”苻秋吩咐道。
東子拄劍坐在帳門邊,這間帳子裏有兩張床,一大一小,大床是苻秋那張,小床是守夜用的。
衣服被放到少年面前,苻秋也不說話,只是盤腿坐在床上。少年臉很瘦,手指凍得發紫,脫下大氅,他連條褲子都沒有,渾身上下不堪入目的痕跡只多不少。
苻秋也沒避諱,看着他穿上衣褲,少年的眼眶有點發紅。
“叫什麽?總不能一直叫你‘喂’。”
“相鳳。”他用低啞的聲音回答,片刻後,幹裂的嘴唇抿在一起,嘴角一絲苦笑,他說,“已經半年沒有過衣物……我……”
“道謝就算了,既然賞給我了,就是我的人。你也看到了,我勢單力薄,需要多些人。”苻秋笑了笑。
“主人想讓奴才做什麽?”相鳳擡頭,拳頭捏得很緊,“我什麽都願意做,殺人也行。”
一套衣服換一條命,這買賣再劃算不過。苻秋心裏嘆了口氣,手裏提着湯婆子,這皇叔對他還不錯,想得到他嬌生慣養在軍營裏住着也行了不少方便。只是這還遠遠不夠。苻秋眼珠轉了轉,“不要你殺人,現在還不用你做什麽,你只要記着,來日要讓你做什麽,就是讓你切下自己的一只手,你也要眼睛不眨地立刻去做。能行嗎?”
“主人讓奴才去死,奴才也不會眨眼。”他的聲音帶着說不出的堅毅,神情凜然,猶如寒冰凝成。
“成,你心裏明白就行了。去打水洗洗,把自己洗幹淨,睡到小床上去。”
相鳳看了東子一眼,聽見苻秋說,“那是我哥子,他和我睡。”
相鳳低下眸。
“他說話和我是一樣的,他也是你的主人。”苻秋又說。
相鳳出去打水,東子才到床上去抱苻秋,在他身上蹭了蹭,推開些,凝視他的眼睛,又親了親他的嘴唇,“你長大了。”
“要試試?”苻秋吊兒郎當地銜着東子的耳朵。
東子面皮微紅。
相鳳進來時,苻秋的手正在東子的腰下,登時東子将被子朝上一扯,蓋住苻秋的頭臉。沉聲道,“收拾完就睡,以後有日子說話。留一根蠟燭別吹。”
翌日天不亮,軍營裏號角聲就叫醒了苻秋。粗糙的被子刮擦着臉,他迷迷糊糊坐在床上,感覺到有人在伺候他擦臉擦手,擡手抱住人,依戀地在對方懷裏蹭了蹭,喟嘆道,“東子,我怎麽就那麽喜歡你這副身子,朕讓你帶壞了……”
被倚靠的身體一顫。
苻秋徹底醒了。眼前是相鳳秀氣的臉。
相鳳手足無措地想跪,被苻秋一把拽住,他面無表情地起來,換上衛琨讓人送來的軍裝,朝相鳳招手,“過來,幫我梳頭。”
相鳳伺候人的手藝很娴熟,話也不多。走出大帳之前,苻秋似不經意地說了句,“我有說夢話的習慣,有些話,聽了但沒聽見就行了。”
外面四五個衛兵手持長矛快步跑過,不遠處一個大胡子走了過來,铠甲與一般士兵不同,苻秋覺得有點眼熟。
“東翼将軍左禹全。”大胡子抱拳,黑溜溜的眼珠從上方打量苻秋,嘴邊笑道,“大帥擔心少帥身板不夠上沙場,讓末将訓練少帥。”
苻秋沒說話,整理袖口。
驟然被大胡子一把提起前胸武袍,往上提起足一尺,苻秋從對方的眼睛裏看見自己色變了的臉,他聽見發顫的聲音,是自己在說話,“放我下來。”
“少帥應當自稱本帥。”
苻秋深吸一口氣,“放本帥下來。”
胡子随左禹全嘴巴翹起的弧度而分向兩邊,他滿意地笑笑,“多有得罪,未來一個月,恐怕還有更多要得罪少帥的地方。末将希望少帥明白,這是大楚鐵桶江山的外壁,軍營之中,沒有兒戲。”左禹全揚手就是一鞭,甩在步履緩慢的一個老兵腿上,那兵爬起來立刻屁滾尿流地追上同伴,一條腿瘸着。
苻秋不夠強硬的身板,籠罩在左禹全寬大的陰影之中,耳邊傳來一句極低的壓抑的威脅——
“一個月後,少帥得活着,才有機會與末将清算。”
左禹全走後,苻秋這才發現甲衣裏都是冷汗。
不遠處校場傳來的山呼聲讓他頭皮發麻,冷風拔起苻秋的黑發,身後一頂頭盔落下,紅纓鮮豔奪目地傲然于頭盔頂端。
苻秋握住了東子的手,“他會殺了我。”
東子将他脖子裏窩着的發整理幹淨,定定看住他的眼睛,“沒有人能殺得了你。這是機會,你可以從這裏開始建功立業,這二十萬大軍,就是你反敗為勝的起點。不要怕。”他捏了捏苻秋的手,又拍了拍他的肩。
然而這些都不足以讓苻秋獲得勇氣,當他面對三千士兵,站在高臺上,幾乎聽不見左禹全訓話說了什麽。那些盯着他的目光,都讓他感受到騰騰殺氣。這支邊塞之師,也許真如傳言一般,是殺人不眨眼的巨蟒,會将一切都吞進腹中。
苻秋耳朵裏嗡嗡直響,左禹全橫過粗壯的手臂,将他攬入胸懷,并遞給他一把長劍。
他以單膝跪地的姿勢,将寶劍舉過頭頂。
苻秋近乎僵硬地拿起那柄劍,就在左禹全的手空那刻,左禹全驟然一腿橫掃,動作極快。
誰也沒看清楚左禹全怎麽出手的,卻看清楚苻秋摔下看臺,在黃沙裏渾身蜷縮地滾了兩轉。
左禹全用鐵靴勾起寶劍,劍落于地,猶如一個響亮的巴掌,打在苻秋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