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相鳳

相鳳背脊僵硬,低垂眉眼,讓苻秋恍惚想到那天晚上在席上第一次見到相鳳。

蒼白眉眼,順從裏的無聲反抗,像一株安靜柔韌的水草。

苻秋歪着身,吊兒郎當地扯着相鳳的胳膊,把人帶到自己懷中,笑了笑,“還成,伺候人的功夫不錯,前些日子的傷,多虧他照料。”

衛琨目光落在苻秋垂在相鳳肩下的手掌上,傷口已經愈合,留下個疤痕,依稀可見當初被長槍刺出的洞。

“左禹全跟你四叔這些年,立下不少汗馬功勞。”衛琨沉吟着,摸着下巴,促狹的一眼瞥向苻秋,“依你看,是誰殺了左禹全?”

苻秋倏忽間額上冒出冷汗,沒想到衛琨竟這麽直截了當詢問他的看法,把相鳳朝旁輕輕一推。

“你先出去。”

衛琨的目光追随着相鳳。

直至他出門去才又看向苻秋,從腰側摘下一只酒囊來,那是一只銀酒囊,囊上嵌着五光十色的寶石。

“左禹全的酒囊,第一次占領北狄邊鎮時,鎮上有個一百二十歲的老人,在那個破曉,自盡而亡。喝的就是這只酒囊裏的酒。”衛琨邊說話,眼珠轉了轉,把酒囊遞給苻秋。

苻秋接過來喝了口,手背擦了擦嘴角,被酒液嗆得一時說不出話,臉也皺了起來。

衛琨哈哈大笑。

“你還是個毛頭小子,再歷練兩年,四叔會給你機會。”衛琨拍了拍苻秋的肩,眼神犀利得像一只鷹隼,他臉上的傷疤随着表情嚴肅而深刻。

苻秋當然知道這機會是什麽,但衛琨沒有說穿,他也只是笑笑。二人喝着酒,又說了幾句。苻秋醉醺醺地趴在桌上,衛琨仍端坐着,大手摸了摸苻秋的頭顱。

還只是個小孩,是那個人最疼愛的兒子。衛琨又灌下一口酒,穿喉而過的火辣感令他眼角有波光閃動。

帳門輕動,姜松走進來,先看了一眼苻秋,然後附到衛琨耳邊。

Advertisement

衛琨收好酒囊,起身,轉頭随手抓起條寬大的毛毯蓋在苻秋身上,快步走出去。

趴在桌上的苻秋耳朵動了動,支着頭,剛坐起身,就聽見帳門外傳來東子和人說話的聲音。他還有點醉,站起身時差點踹翻面前的矮幾,東子進門剛好一把撈過他朝前撲去的身。

“回來了。”苻秋打個嗝兒,酒意令他的眼睛發紅,随時都能流下淚來。

東子抱起苻秋到床邊,放上床,苻秋兩只手仍然不松,胡亂地說話,“去這麽久……”

東子眉頭輕蹙,一邊嘴角勾起,低聲道,“醉了?”

“胡說!”苻秋擺擺手,差點揮到東子臉上。

東子抓着苻秋的手,貼在臉上,蹬掉鞋,爬上床把他抱着。朝進門的相鳳打了個眼色,蠟燭吹滅,相鳳識相地退了出去。

苻秋急促地吸了口氣,按住東子在他衣裏摸索的手,自顧自縮成一團,縮在他懷裏,喃喃說話。

東子安靜地聽,任由苻秋的手腳纏着他,沉默地以嘴唇親他的額頭和臉頰,有時摩擦,腰靠在一起,苻秋的頭在他懷裏拱來拱去,二人無聲地厮磨了一會兒。

苻秋突然睜開眼睛,眼神清亮,兩手抓住東子的耳朵,“你要聽我的話,知道嗎?”

東子哭笑不得,嗯了聲,晃了晃腦袋。

苻秋的手順着他耳後,摸到他汗津津的脖子,湊上去抽鼻子聞了聞,抱怨道,“臭死了。”

然後苻秋就一腳把東子踹下床,咚一聲裏他背過身去,卷起被子像條蟲地自顧自睡了。

東子只得出去洗澡。

頂着一頭濕漉漉的頭發,把袍子随意搭在腰間,東子站在帳門外,冷風之中肌肉上炸開一層寒粒。

他望着天空,不知在想什麽。

不遠處傳來腳步聲,他耳朵動了動,見相鳳神色慌張走了過來,看見他時,幾乎是要跳起來一般的慌張,咬唇想掉頭,僵硬了剎那,還是硬着頭皮走過來。

相鳳的手搭到門上,東子的眼神有如芒刺,令他轉過臉去,沉聲問,“大人有何吩咐?”

“別進去。”

相鳳沉默了會兒,才說,“我去馬廄對付一晚。”

“不用,我有話同你說。”

相鳳第一次同東子面對面說話,苻秋帶來的這個随從很能打,他見過他殺人,武功很強,為人古板嚴肅。

“說什麽?我是少帥的奴才,但不是你的。”相鳳倨傲地梗着脖子。

“你真的想殺衛琨?”

直呼而出的名字令相鳳顫了顫,他呼吸一滞,半晌才扯動嘴唇,“你要告密?”

東子沒回答,眼神漠然地望着天邊的孤月。

這個人根本不在乎除了苻秋之外的任何人,相鳳覺得有點冷,打了個哆嗦。手指絞纏,語速極快地低聲說,“我母親懷着我的時候吃過幾次堕胎藥,打出生我身體就不如尋常男兒,她……”從未在他口中提起的女人讓相鳳有點羞于開口,但夜色恰好掩藏起他的種種情緒,他低頭看着腳邊的石子和稻草,不管東子有沒有聽,一股沖動令他脫口而出,“我在軍妓營裏長大,從小服用藥物,沒有機會舞刀弄槍,就是現在要學也來不及。這副身子就是給人壓的命……”

淚水滾過臉頰,在下颚上懸而未落。

“雖然從來就知道,但這一天其實一直都沒有來臨,直到七歲那年。”相鳳控制不住聲音的顫抖,兩手緊攥成拳頭,“那年我只有七歲……”

風吞沒了他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麽要對眼前這人說,這些話他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牙根有點發酸,他停頓下來,偷瞥了眼東子,東子沒什麽表情,剛沐浴過的身上散發着清淡的香氣,大概是皂角。

“如果你能幫我,我會很感激你。”相鳳的話忽然斷了。

确實,他沒什麽能拿得出手的東西感激對方,這種話說出來立刻就覺得不妥。

東子沒看他,就在相鳳覺得對這人說也沒什麽用,想要進帳收拾東西時,低沉的嗓音忽然響起來,“要是你不能親自動手,你願意成為中間的一環嗎?”

這是什麽意思?

疑惑迅速消失,相鳳口幹舌燥地張了張嘴。

“不需要現在做決定,随時可以告訴我。”東子說完就進了帳子。

那天晚上相鳳在馬廄翻來覆去,一整晚都難以入睡,月亮的光從馬尾巴挪到馬頭,又消失。天快亮的時候,他抱着一襲厚毯,屈起一條腿,坐着從縫隙裏望見啓明星出現在天際盡頭。在相鳳的印象中,出現最多的場景,就是馬廄,以及軍帳。他沒有上過戰場,起初是單調狹窄的妓寨,營帳簡陋,進進出出各種他不認識的男人。耳邊永遠是淫詞浪語,他最先學會的不是喊娘,而是發出口申口今。

那個女人的模樣他都想不起來了。

唯獨記得她死的時候,沒有衣服穿。

大概也是因此,他也經常沒有衣服穿。

晨曦很快照亮馬廄,有士兵的交談聲傳來。相鳳抱着自己的東西,出來時免不得要被摸幾把,他習慣了這些,早已經不會大叫或是反抗。只是惡心地皺皺眉,再平靜地回到現在該他出現的地方。

進門時相鳳有點詫異,苻秋向來起得晚,今日卻已穿戴整齊,頭盔也戴端正了。聽見他進門,轉過臉來看了眼,沒說什麽。

從第一次見面,苻秋就讓他覺得親切,至于為什麽,他也說不清楚。也許是因為年輕,他和自己差不多大,這讓相鳳覺得安全。

後來他讓人給他衣服穿。

這種事就算說出去也沒人會理解,當衣料摩挲過他的皮膚,相鳳才覺得自己又是個人了。

“出去了。”

這話并沒有等他說一聲知道了,相鳳卻已經很滿意了。他破天荒地在白天躺在自己的小榻上,徹夜未眠帶來的酸痛都散開在四肢百骸裏。

他迷迷糊糊做了個夢,夢見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雖然是宮殿,布置也像營帳,不過那帳頂不是布做的,而是金子堆砌的花紋,也不知道是什麽工藝,華麗的鳥,盤桓的龍。

醒來時一個冷冰冰的東西貼着自己的臉,相鳳的眼神半天才凝聚起來,看清來人。

“別出聲,大帥讓你過去。”

來人他認識,是衛琨身邊的姜松,左禹全死後,姜松就成了他的替代品。

走出帳子相鳳才發覺日頭已過了午,他把衣服掩得嚴嚴實實,扣子扣到喉結。

前面的人不經意回頭看了他一眼,發笑道,“反正也要脫的。”

相鳳的神情變得很冷,在男人裏顯得過分秀麗了的臉龐像凝了一層冷霜。

姜松掉轉眼,一手持劍另一只手抱着臂,晃動着劍柄,朝帳內指了指,“大帥久候多時,你最好小心應對。”

說這話的姜松沒看他,在相鳳進門之後,他才輕悠悠嘆出一口氣。

招來一個巡邏的士兵,低聲吩咐,“把這個給少帥帳下那個副将。”

士兵小跑而去。

姜松側了側頭,眯起的眼狡黠如同狐貍。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