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她落入了一個結實而溫暖的懷抱中◎

慶功宴開席,順慶帝先是贊揚了不久前大獲全勝的北疆将領,接着又是一番論功行賞,在場官員皆應聲附和,場面有幾分莊嚴肅穆。

論功行賞之後,皇後娘娘又說了幾句,氣氛才稍稍有所緩和下來。

之後樂師、舞姬入殿。樂聲起,樂師撫琴彈奏,指尖琴弦波動,舞姬身姿曼妙,翩跹起舞,在場之人飲酒交談,殿內氣氛漸漸松弛下來。

沈疏嫣這時才留意到,案幾上那碟吃了大半的柿餅。她記着,原先擺放在桌上可是芙蓉糕,怎得一轉眼,卻成了一碟橙紅透亮的柿餅?

她掃了眼旁人案幾上擺放着的點心食物,眼見皆是滿滿一碟如意糕和一碟柿餅,而自己面前的案幾上,卻只有一碟點心,且還所剩無幾,看着眼前半空的果碟,沈疏嫣才恍然發覺自己剛才究竟吃了多少。

她自幼便對柿子一類的食物過敏,八歲時因為誤食了幾口,只半個時辰的功夫便面色紅腫,渾身發癢難耐,足足三日才消退下去,自那以後,她便再也不敢碰一口了,且對其他放有柿子的食物甜品也不碰一下,畢竟這事關系容貌,她怎敢貪嘴。

今日太過驚慌失措,自亂了陣腳,才會誤食了柿餅,待此刻回過神來,怕是為時已晚了。

沈疏嫣此時除了懊惱後悔,還是懊惱後悔,若是今日在這寧安殿中她面色紅腫如豬頭,再目眩暈倒,豈非再次讓人笑掉大牙。

不行!絕對不行!

趁着此刻神志尚算清醒,旁人也都顧着與适才封賞的有功将領閑聊奉承,亦有人踱步出殿外賞景賞花,沈疏嫣便也順勢悄悄起身,欲離開殿中,出去找個安靜無人的地方呆着。

程寧見她神色慌張,面色發白,便貼心問道:“阿嫣,你可是覺得哪裏不舒服?”

“……我剛才好像吃了柿餅。”

程寧看了眼她桌上的空盤,也驚了一瞬,阿嫣對柿子過敏,她是知道的,往常阿嫣總是特別留意飲食,這等宮宴場合尤是,今日竟自亂陣腳,誤食了柿餅。她這般注重顏面之人,在這等衆目睽睽之下,若是有個閃失,無異于滅頂之災。

“我先去花園走走,找處人少的地方呆着,待宴會之人離場後,我再找個少人的時機離開,你別擔心。”沈疏嫣道。

程寧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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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寧安殿,微寒的秋風一吹,沈疏嫣頓覺神志清醒了許多,這柿餅并不會亂腦子,只會令她面色紅腫,身體痛癢,剛才在殿中的張皇失措全是被那位陵王殿下投來的銳利目光所吓。那眼神帶着五分犀利,五分冷冽,似要将她活剮了一般,沈疏嫣現下回想起來,仍覺得不寒而栗,加之夜風一吹,身子都跟着哆嗦了一下。

沈疏嫣在琉園中緩步而行,園中景色宜人,宮宴過半,天色黑沉,夜空中挂着一輪明月,只待時間緩緩而過,宮宴結束後趁着夜色遮掩,她再乘車離開,屆時不論她臉上腫成什麽樣子,定是都無人會注意的。

然她的如意算盤才剛打完,便見到寧安殿中衆人陸續行出殿中,一路朝花園而來。

沈疏嫣問了立在園中的內侍才知,今晚除了殿內的慶功宴,還特在琉園中備了煙火盛宴,以供觀賞慶祝。眼下宴席接近尾聲,殿內之人便都踱步出來,靜待一會兒的煙火盛宴了。

好吧,這人一旦倒黴起來,還真是喝涼水都能嗆着的,她本只想找個清靜少人的地方待着,偏偏花園才是最熱鬧喧騰的地方。

沈疏嫣不敢湊這熱鬧,眼下只想另尋去處,卻不料才走兩步,便被人攔了去路,一身紮眼的緋紅禮服,頭戴金色牡丹步搖,一臉豔麗妝容,正是她的死對頭姜姝。

“疏嫣妹妹不是和陵王殿下相交不淺嗎,這會兒又躲什麽呢?”

一聽“疏嫣妹妹”這個稱呼,沈疏嫣就覺頭大,前幾日一口一個妹妹叫着自己的那人,就是心懷不軌,差點把自己拖入宛江中去。今日她本不想惹事,已是退了多步,姜姝卻還要步步緊逼,當真煩人。

此時,程寧循着沈疏嫣的身影趕來,看見姜姝咄咄逼人的氣勢,和阿嫣一退再退的步子,心中不免氣憤,但礙于她膽小怯懦,此時心中雖替阿嫣忿忿不平,卻也沒有替她強出頭的勇氣。

沈疏嫣見程寧走來,在暗中拉了一下她的手腕,又朝她遞了個眼神,示意她不要沖動強出頭。

姜姝大致猜到沈疏嫣今日低調不敢多言的原因,心中一陣暗喜,且方才她可是親眼看見沈疏嫣吃了不少柿餅,倒沒枉費她的一番“心意”。往日沒少吃她的虧,今日借此機會,剛好可以一次讨回來。姜姝想着,正欲上前再多言幾句,身後又有一道女聲響起。

“姜姑娘意在陵王妃之位,适才獻藝不成,便來此處撒氣,氣量當真如此小嗎?”說話的正是方才與之并排而坐的蕭家嫡女,蕭玥。

姜姝一聽“獻藝不成”幾字,臉上頓時一陣青一陣白,她今日原是準備了舞蹈,想在慶功宴上一舞驚鴻,吸引陵王目光,可适才在殿中,才提了一嘴,便被陵王駁回,失了顏面,險些無地自容。

故而此時郁結于心,看誰都不順眼,看她往日的死對頭沈疏嫣尤是。

沈疏嫣倒沒想到蕭玥會替自己解圍,她與這位蕭家嫡女素無往來,不過此時她見姜姝被怼的啞口無言,心中暢快許多,因誤食柿餅而引起的身體痛癢,都瞬間覺得舒緩了許多。

若是往常,她定要在此好好奚落姜姝一番,但今日情況特殊,便就罷了。

見姜姝一張臉憋得通紅,原本精致的妝容鬓發也氣得有些扭曲了,沈疏嫣順勢推了她一把,回身對蕭玥道了聲謝,而後拉上程寧直往前走,只留姜姝在原地氣急跳腳。

兩人一路快步而行,直至琉光湖畔一處涼亭中,才放心停下腳步,亭中風大僻靜,少有人來,此時賓客多聚于花園中,或是賞景賞花,或是靜待煙火盛放,亦有等着和那位陵王殿下邂逅談天的,無人會在此時到涼亭中來吹冷風的。

“程寧,你看看我臉上可有紅腫?”沈疏嫣拍了拍自己的臉蛋問道。

程寧細細查看,猶豫了片刻,而後略有些勉強地點了點頭。

“愁死我了,這煙火究竟什麽時候才放,放了我好趕緊找機會離開,本小姐這副模樣要是被人看見,下半輩子真不指望嫁人了,我倒寧可跳進這琉光湖中,溺死算了。”沈疏嫣抱怨道。

程寧被她逗笑,阿嫣所言并非誇張,她向來注重容貌儀表,她可是真能為了容顏做出跳湖之事的人。

“方才在寧安殿中,姜姝當真獻藝不成,被人駁了顏面?”這會靜下來了,沈疏嫣想起方才蕭玥所言,心中一陣竊喜,忍不住再次求證一遍。

程寧點頭:“那位陵王殿下好大的架勢,姜姝氣得臉都白了,就連淑妃娘娘都不敢幫着打圓場,姜姝也只得默默退下,而後也無人再敢上前獻藝。後來皇後娘娘為緩解殿內氣氛,提議讓衆人移步琉園賞景。”

沈疏嫣聽了頓覺心中舒暢許多,今日過早離場,錯過看姜姝出醜的機會,真是可惜。

“那陵王性子當真古怪,你可別讓他欺負去了。”沈疏嫣說道。

“陵王殿下根本沒留意到我,”程寧說話聲音柔弱,猶豫了片刻,又繼續道,“只是方才殿中,好似有一名武将總盯着我看,看得我有些發怵。”

“無妨,一會我們一塊離開便是。”

程寧怯怯地點了點頭。

兩人正聊着天,忽見遠處走來一人,身形高大魁梧,武将打扮,好似是剛才在殿中受了封賞的有功将領。

走近後,兩人看清來者面容,那人面色黝黑,虎目炯炯,端的是實打實的武将風範,正是程寧方才所言之人。

沈疏嫣見到程寧的反應,立時便猜到了大概。

涼亭緊鄰琉光湖,前後各有一條回廊相連,眼見前邊有人信步走來,兩人立于亭中也不好躲,大周民風尚算開放,今日宮宴本也有讓在場之人互相相看之意。就算此人對程寧有意,倒也不必害怕,如此這般,只需儀态大方自然些,向來人行禮問安便是。

沒想那人還未走近,聲音卻是先一步傳來:“在下北陵軍副将楊煥,适才在寧安殿中留意程姑娘已久,姑娘溫婉賢良,美麗動人,在下傾慕。”

程寧和沈疏嫣聞言均是一愣,這軍中之人竟是如此豪放不羁的嗎?兩人不過适才殿上一瞥,便可直言傾慕?大周雖民風開放,也不至于此吧?

程寧和沈疏嫣均是長在深閨中的名門秀女,何時見過這等陣仗,程寧本就膽小,吓得不敢應聲,立時便拉起沈疏嫣的手,往後退了幾步。

楊煥見狀,有些着急,非但不退,反而向前邁了幾步。

今日是宮宴,此時又是身在皇宮,此人就算有功也不敢做出什麽逾矩之事來,思及此處,沈疏嫣便大膽地将程寧護在身後,冷靜道:“将軍心意,程姑娘已知,若将軍真的有心,還望能夠以禮相待。”

沈疏嫣與程寧自□□好,知她懦弱膽小,往常有什麽事都是她擋在前頭的,今日也是一樣。

行軍打仗之人,對禮數之事不甚講究,這上京規矩繁多,楊煥早覺得不耐煩了,若是在北疆,哪這麽多麻煩,楊煥面露不耐,下意識地又走上前幾步,大有咄咄逼人之勢。

此人真是不要命了嗎?這等粗魯莽夫當真可怕!

此地偏僻少人,沈疏嫣猶豫着要不要出聲呼救,皇宮內院,只要高呼定然有人立刻前來,只是到時衆目睽睽,孤男寡女的,還真是說不清楚了。

“在下只是傾慕佳人,想将心意告知,失禮之處,還望姑娘見諒。”上京和北疆不同,有些事情不能硬來,故而楊煥只好耐着性子說道。

程寧膽子小,也未定親,更是從見過如此咄咄逼人的“傾慕”,眼下慌亂害怕的緊,腦袋一片空白,此刻只緊緊攥着沈疏嫣的衣角,一言未發。

楊煥本就是個急性子,此時見人久久不言,更加焦急,方才在琉園中有人告知他這位姑娘姓程,并未婚配,其餘家世一概不知。楊煥過幾日便要啓程返回北疆,行程匆忙,生怕過了今日便再也見不到了,原本就是急性子的他便更加焦躁了。

他只想要一個答複,幹脆痛快,不知眼前女子有何為難?

“在下真心傾慕,不論如何,還請姑娘給個答複。”楊煥不甘道。

程寧早被吓得魂飛魄散了,見這氣勢淩人的樣子,更加害怕,哪裏還說得出半個字來。

四下靜聲一片,不遠處人聲喧鬧,煙火盛宴即将開始。

“在下真心傾慕,請姑娘給個答複。”楊煥見無人應聲,又重複了一遍。

此人當真難纏,沈疏嫣剛才誤食柿餅,這會恐怕是要病發上頭了,她只覺頭腦發懵略有些暈眩,臉上和身上的痛癢之感越來越難受,連帶呼吸都有幾分困難。此刻只想快些将這人打發走,而後找個無人的地縫鑽進去,再也別出來。

可眼前之人來勢洶洶,涼亭緊鄰琉光湖,左右有兩條回廊連接着,前路被人堵死,沈疏嫣下意識地便拉起程寧往另一頭走去。

誰知才剛邁出一步,那人便反應迅速,一把将程寧的手腕握住。

沈疏嫣腳下步子一頓,回頭看去,那人大有不依不饒,死纏到底的态勢,沈疏嫣力道自然不及楊煥,卻也不願放手。

程寧立在中間,三人在涼亭中左右拉扯,僵持不下。

争執拉扯間,遠處花園中原本賞景游玩,等到煙火盛宴的賓客似乎聽到動靜,有人往此處走來,沈疏嫣暗道不好,怒斥道:“莽夫,放手!”

楊煥不依不饒道:“不放!”依譁

遠處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沈疏嫣覺得面上一陣燒紅發熱,已然有些腫脹不堪,只要她松手,便可在人群趕到之前離開,但程寧的處境就堪憂了,看着程寧哆嗦害怕的樣子,她怎能棄她于不顧?

雙方僵持不下,焦灼間,程寧為解困局終于鼓足勇氣,顫顫巍巍地憋出了幾個字來:“傾,傾慕。”

楊煥聞言,心中大喜,便依諾松開程寧的手腕。然沈疏嫣并未料到楊煥松手松的如此之快,手上仍緊緊握住程寧的右手手腕。

左邊的力道驟減,原本的平衡被瞬間打破,沈疏嫣緊握程寧的右手,瞬時重心不穩,脫力向另一邊倒去。

涼亭邊上便是波光潋滟的琉光湖,今日琉園中喜慶一片,四處花燈高懸,倒映在湖面上,五光十色。

眼前一陣天旋地轉,沈疏嫣倒下的瞬間,只覺周圍霞光、喧嚣盡散,只餘琉光湖的水光粼粼和波光倒映,近在眼前。

沈疏嫣趕緊松開緊握程寧的右手,以防她被自己拖入湖中,程寧重重摔倒在地,沈疏嫣的身子則不受控制地向琉光湖中倒去。

今日是宮宴,上京的世家勳貴幾乎全都在場,這麽一跌落進去,她也不想被人撈起來了。

剛才自己所說的“豪言壯語”話猶在耳邊,她怕是真要溺死在琉光湖中了。

四周的空氣似乎在這一瞬凝結,沈疏嫣只覺得這一刻變得漫長而又難熬,身子逐漸傾斜往琉光湖中倒去,她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天川樓的芙蓉糕、梅花酥,西市采蝶軒的海棠步搖、鎏金手钏,東市琳琅齋的錦繡衣裙和绫羅綢緞……

這些美好事物悉數在她腦海中過了一遍。

耳邊響起“砰、砰”幾聲,不遠處幾道白光劃破黑夜,漆黑的夜空中煙花升騰盛放,絢爛奪目。

沈疏嫣看見漫天煙火在頭頂綻放,滿天的流光溢彩,分外美麗。

世間如此美好,怎能妄自菲薄,自暴自棄,任憑自己溺死在湖中?沈疏嫣将溺水的念頭抛開,轉念去想,待一會兒被人從湖裏撈起來之後,是先捂着臉好,還是護着身上衣裙好?

還是先捂臉吧,沈疏嫣思考完這個人生難題之後,她又因害怕而本能地閉上了眼睛。

一霎時光轉瞬即逝——

預想的冰冷湖水并未傾身襲來,沈疏嫣聽着耳邊又傳來“砰、砰”幾下聲響,緊貼面龐,近在耳畔。

不同于适才煙花綻放的劇烈響聲,而是噴張有力的,心跳聲。

她落入了一個結實而溫暖的懷抱中。

◎最新評論:

【好甜!】

【大大加油更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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