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戚少商明白這一段時間自己最大的錯誤就是總想着顧惜朝有一天會回想起過去,卻沒有想過,也許顧惜朝一輩子也就這樣了,可能大多數人,包括鐵手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吧。

這個人是顧惜朝,又不完全算他認識的顧惜朝。該如何面對這個人,怕是最大的難題。恨他,這人已不記得自己到底犯下過多大的事情。不恨他,這個人的一舉一動無一不顯示着他原本的習慣,只是比過去平和一些,但仍是銳利而冷然。正因為如此,戚少商才更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他想擺出當年追殺時的表情,奈何時光荏冉,連他自己竟然都有些淡然了。若擺出對陌生人的态度,這人的一言一笑卻讓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過去那少卻貴的回憶。放,舍不得;不放,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但他明白,這種态度,不但困擾了他自己,也傷害了顧惜朝。盡管那不是他的本意,他無意中仍是這樣做了。而後,他驚訝而嘆息地發現,無論顧惜朝失憶與否,他都希望自己能給他一個更好的環境,而後他無奈地苦笑,有些事能放下,有些事竟然真得放不下。

誰讓他遇到的是顧惜朝,無論怎樣都還是旗亭酒肆裏一見面便讓他想挽留的顧惜朝!當一個人遇到一些無法改變的事情,除了适應或者躲開也沒有別的辦法吧。如果遇到一個,殺也殺不下去,自己還十分在意,只有繼續在意下去。

翻個身,他覺得自己似乎還有些不甘心。可到底為了什麽,卻又想不出來,只能心裏像有什麽抓似的不能平靜。

他在外屋輾轉反側的時候,顧惜朝也在裏屋難以入眠。他覺得戚少商是他開始有記憶起認識的人中最古怪的人。前一刻還能很大俠地去想一些事情,下一刻就惆悵憂郁起來。這個人對着外人偏還十分冷靜!顧惜朝覺得自己和他在一起時情緒起伏太快了,快得自己難以控制,這樣很不好。為另一個人失去冷靜會讓他判斷失誤,做出自已不可置信的事情。然後顧惜朝為自己過分緊張而有些失笑,怎麽會想這麽多,他怎麽可能為戚少商做失去理智事呢?可他這麽想,心裏卻難以平靜。

他其實對戚少商并不熟悉,但他本應該對他很熟悉,戚少商也這樣認為,這讓他很困擾,對一個一見如故的陌生人都要比對一個本該熟悉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的人要輕松。他這樣與戚少商日日共處根本就是自找苦吃。尤其他很讨厭戚少商加快過去那種幽遠的眼神,這讓他不知道該把戚少商放在一個怎樣的位置上來對待。戚少商不希望他将他做為一個陌生人,可戚少商的态度讓他不知道他們算什麽。仇人,新認識的朋友,還是故交?

想到讓自己在夜半時分,還在無以成寐,他實在想踢開門,狠狠地質問戚少商到底想幹什麽!

就這個時候,隔間的門輕輕地被拉開,顧惜朝轉過臉,看過去,詫異地看着戚少商。當然是戚少商,這個時候除了他還能有誰呢?顧惜朝半撐起身,想問他幹什麽,戚少商已點亮燈,沖他笑笑:“我聽見你沒睡。”

顧惜朝嘲諷地笑笑:“怎麽,戚大俠想幫在下助眠?”

戚少商坐到床邊:“也算,也不算吧,只是想和你說會兒話。”

他對于顧惜朝過去這兩年所得所失,了解太少,而顧惜朝對他們過去的那段事,也只是聽別人口中的話,并沒有從他這裏聽過。當事人的想法雙方都不知道,對于一些事就不能算了解吧。有些事要好好地講清楚,否則他會一直困擾下去。

學武從根基打起,做事從最小做起。

顧惜朝覺得戚少商有許多做事方法都過于簡單,但這種以不變應萬變的方法有時候卻極其有效。他索性就躺在被子裏,看他到底要幹什麽。他在想,到底要不要拒絕戚少商這種夜半攏人的行為,卻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不但沒有拒絕,反而有着幾分聽君随意的邀約。

戚少商坐在床邊,看着在一晃一晃燭光下顧惜朝那顯得神色不明的臉,慢慢問:“我一直想知道,連雲寨的人對你我的過去都說了些什麽?”

顧惜朝輕聲笑笑,頗有意思地問:“你就是為了這個半夜不睡地來找我?”

戚少商嚴肅地點點頭:“我想我們對一些事情有誤差。”

顧惜朝幾乎要大笑了,可是看看戚少商的臉,不由忍了下來,他想想,很配合地說:“大哥一般會講一些我妻子的往事,至于你的兄弟們,就會說我在追殺你時多麽可惡,背着你是多麽狠毒。”

戚少商點點頭,突然問:“有沒有告訴你,我們是什麽怎麽認識的?”

顧惜朝努力想了想,又想了想:“嗯,似乎,是在一家酒肆裏你對我非常欣賞。”

戚少商的心緒突然就回到那個黃沙漫漫、落日昏昏的下午,回到那個突如其來的雨夜,那琴聲铮鳴、劍聲激越。他看向有點迷惑的顧惜朝,脫口而出:“這位書生真是一表人材,氣宇不凡。”

顧惜朝聽了就笑出來,大晚上兩個人不睡去對一個失憶的人回顧過去就算了,還跳出這麽一句話,他笑笑地,本能地接下去:“你也是一派英雄氣概。”但他說完,卻皺起了眉,這句話,為什麽讓他心揪得疼痛難忍。他擡眼望去,戚少商有些驚喜又有些無奈地看他。他張張口,想說些什麽,卻也不知道對他說什麽好。

戚少商神色悠長地說:“這是我們見面說得第一句話,你在夕陽下慢慢走上來,澹然俊朗,卻一副壯志難酬的樣子,那時已對我滿是殺意。我的劍越匣而鳴為我報警,我卻覺得,它是在提醒我不要錯過眼前的人。”

顧惜朝坐起身,戚少商拿過衣服披在他身上,兩人就着不甚明亮的燭火,輕聲交談。他第一次從本人口中中聽到關于那一段、凡經歷過的人都悲憤傷心的過往。眼前這個人本應該最恨他,受傷最重,但他提及這一件可以讓連雲寨兵怒火中燒的往事,卻最平淡。

他在那一刻遇到的不只是天翻地覆,而是人生信念的動搖,很多很多過去美好,都不複存在。

顧惜朝看着他的表情,有點疲憊,有些悲傷,卻仍帶着淡淡的微笑去回憶這件事。突然明白,他為什麽對過去自己如此念念不忘,那是一生最難得的知己,最勁烈的對手,最想留住的渴望,盡管破碎了,卻仍是刻骨銘心。

顧惜朝聽他講了許多,聲音有些壓抑地對他說:“我也許,到死都想不起來。”

戚少商伸手扳過他的臉,笑笑:“我不是想讓你記起來,我只是想讓你真正了解一下我們過去的糾纏,而不是聽別人來講。別人,畢竟不是我,也不是,你。”他伸手止住顧惜朝要說的話,接着說:“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有多少才華,而你用它們做過什麽,對我來講,也許太過狠毒,也許不符合我的信念,你卻應該知道你到底為什麽要這麽做。而不是一昧地聽別人說你做了多少壞事!我也想讓你知道,你對我來講,還和過去一樣,我一樣欣賞你,想留住你,雖然你态度不明,你還是我一直想見的那個人。”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當然,你現在脾氣好得多。”

顧惜朝看着他,有些驚詫,有點不知所措,最後化成一聲低笑,他不可思議地看着他:“戚少商,你……”他微皺着眉笑笑:“我第一次見你這種人。”

見他笑,戚少商也放松下來:“第一次見這麽好的人?”

“第一次見臉皮這麽厚的大俠。”顧惜朝挑着眉嘲笑,看看窗外,竟又是蒙蒙天亮。

戚少商輕推推他:“快睡會兒,打足精神還得幹活。”說着竟和他并肩躺下。

顧惜朝驚訝得不知說什麽好,但想想也有些累,估計他也是懶得出屋,便也由得他。

二從竟如此平和地頭靠着頭,一覺睡到大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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