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他們倆個一路上都沒再多說,一是怕人發現,二是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好。顧惜朝雖然敏于言辭,但并不擅于與人交往,他們之間總是戚少商先拉開話頭,才能有來有往。縱使他有話要對戚少商說,也總是礙于各種各樣的事情,不能好言相向。若戚少商不能準确地抓住他話中的重點,這場對話将走向奇特的方向,或無以為續。就如同現在。
他其實有很多事要向戚少商說,但看着那一向對他和顏悅色的表情竟拖成一個壓扁的抑郁包子樣,他便三緘己口,然後便在積累的越來越多後,終成憤憤。
其實,大多數人總是這樣,在不了解又無法溝通的情況下,不會去想自己有什麽問題,卻總是埋怨對方不肯給自己機會。于是,他們竟這樣難得地少言了好幾天。顧惜朝自然知道,他一路至此都是戚少商在退讓。他脾氣較差,也總是戚少商不着痕跡的化解。只是他并沒有發現,當他習慣了這種待遇後,戚少商卻一反常态時,竟讓他無法容忍。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居然是這個戚少商真是不可理喻。
當然,致使他們之間不再多方的原因,無非是戚少商堅持顧惜朝去找鐵手報信,而顧惜朝堅持與他同行。最後顧惜朝完勝告終。他在得意之後,戚少商便不再好生相向,本以為這個因為再次幾給他後心情郁郁的戚大當家很快就會從“打擊”中振作起來。認知道竟然最後變成了這種情況。所以顧惜朝憤憤地想,戚少商真是太小氣了。
就在顧惜朝仍在回想這件事的時候,突然一股力量拉住他,他一時停不住,踉跄一下,已随着拉着他的人矮身躲入岸邊高出人許多的嵩草中,顧惜朝看着緩緩行過的船隊,聽着那上面傳來的壓低的人聲,而後回頭瞪了戚少商一眼,卻發現戚少商看着前方若有所思。
戚少商在想,顧惜朝有多久沒有在自己拉住他時,本能地反擊。雖然時間不長,但這也算是好事吧。當然,戚少商不會去追問他們如何會變成這樣,在他而言,有些事一一追溯,甚至追問,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尤其面對顧惜朝這種善于轉移主題而且說話只說三分的人。
顧惜朝看着戚少商以發膽的狀态面對船隊漸行漸遠,疑惑地拍拍他。戚少商回過神來,不解地皺眉看他。顧惜朝冷道:“莫非你認為我們只是跟着他們保證不要丢就可以随便離魂?”
戚少商索性坐到草叢中,低聲說:“我們目前也沒有過多的發現。”
顧惜朝憤恨地說:“用這種笨辦法,怎麽可能有發現?”
戚少商無奈,他自然知道顧惜朝說得不錯,可是又能如何?他低笑一下問:“莫非顧公子能忍受那舊衣的異味,決定扮個逃難人?”
這是最初的想法,扮成逃難人混到船上,雖然可能性微小,但值得一試。
可當老百姓的舊衣借來時,顧惜朝堅持應該将衣服好好洗洗再暴曬幾天。戚少商本就與他生氣,那時更是不耐,反譏問他何時見過逃難的人還有閑功夫來看自己衣服幹不幹淨?末了還了加了一句:“誰像顧公子一樣,身處何境都有閑情保證自己如此整潔。”
聽得顧惜朝怒從心起,擡手便劈了他一掌,戚少商自然回手反擊,結果人未行,便先開戰。以顧惜朝現時的體力功夫怎是戚少商的對手,于是他那種一邊動手一邊譏諷的習性便又冒了出來,幾句話便于工作讓戚少商的定力全破。于是這一仗才是兩人幾日來說話聊聊無幾的大原因。
事後顧惜朝雖然憤然,卻不知戚少商心情不好的原因之一便是反省自己事隔幾年,還是改不了被他一激便沉不住氣的性子。然後他便憂慮了,他已近而立,還如此沉不住氣,少年時代那外禦敵,內除患的目标,到底什麽時候才能真正接近。在顧惜朝不知道的地方,戚少商正陷入一種自我反省的狀況,其實他的大當家在某種時候腦筋還是直到可愛。只是他一向心思轉得多,有時竟不能猜到戚少商這種直接的個性。
顧惜朝在他這句話中,自然也想到當時的情況,臉色便越發難看起來,戚少商正想着轉移話題,顧惜朝卻開口:“我們為什麽一定要扮難民,不難扮平民?”一句話雖然仍是表示絕對不碰那一身不甚幹淨的衣服,卻也表示,這個方法仍是有一試的價值。
戚少商聽了,想了想,雖然不知道這船隊到底要走向何地,但一路上都是逆黃河而上,這條路上有不少市鎮,雖然處于亂世,倒不妨礙坊市,市民也多附庸風雅,好作儒生扮,而且這樣的船隊,儒生打扮的市民,絕對比農家的難民更容易上船。戚少商想了想,拉起顧惜朝向遠處走去:“走,我們再想想。”
走在岸邊,顧惜朝嘆口氣,他再次換上了初入密州時,戚少商讓他改裝時穿得那身衣服。戚少商停下,轉過身,再次幫他整理了一下紮着頭發的巾帕,低聲說:“稍忍一下,用不了幾天的。”顧惜朝摸摸着紮着頭發的絲縧,有點不甘心情願地點點頭。
他們總是騎馬趕到下一個碼頭附近,再徒步行至岸邊,觀察船隊的前行方向。此時還未至濟南府,而黃河再向上可一直達東京開封。戚少商和顧惜朝決定,先假定船隊要上開封,那麽他們便假扮成要上開封的書生,等上了船後,再以情況而定。
顧惜朝觀其船支大小與船上人數,推斷他們不時便要在此地補給,便先行至附近,果不久,就看到船隊慢慢向前方的碼頭靠近。他們二人也不緊,像是路過般慢慢向前。走到岸邊,顧惜朝打量着船隊,揣測着這些人的來歷。
突然一聲大喝有若銅鑼:“臭小子,看什麽看,再看爺挖了你的眼睛!”
顧惜朝被那巨大的聲音震得不由後退一步,他皺起眉,但還不等他說話,戚少商已向前一步擋在他面前,微微一笑說:“這位大哥莫要生氣,我兄弟第一次出遠門,沒見過這樣的船隊,一時好奇……請大哥不要見怪。”
那壯漢看他二人也不過是一介書生,而且戚少商一臉老實,顧惜朝則看起來肩不能擔,避在戚少商身後,便低咒一聲,旁邊有幾位(水手)笑起來,看向顧惜朝,雜七雜八的方言嘻笑着說這位小哥面真嫩雲雲。
顧惜朝被戚少商握住手臂,一時不好發作,只是低下頭,心中卻暗暗切齒,低垂的眼中殺意一閃而過。戚少商感覺到他的殺氣,握着他手臂微微用力,顧惜朝偏開頭,露出些許不滿的神色。
戚少商看着船上打個哈哈,又微笑着問:“敢問幾位大哥,這船可能去東京?”他不待幾人回答,先撓撓頭做出不好的意思的樣子:“我兄弟要去東京游學,一直想搭船順黃河而上,可惜也沒見着能行的……”
他話還未說完,方才那個大嗓門又喊叫起來:“憑你什麽人,也想上咱們的船?哪裏來的滾回哪去!”
戚少商看了眼顧惜朝,有點無奈地搖頭,不知道顧惜朝的靈牙俐齒可能讓這些人讓步。顧惜朝抿抿唇,看他一眼,轉過身正要開口,一個管帳先生模樣的人走了出來,不耐地問:“賀老六,你又在嚷什麽?”
那大嗓門漢子立時噤了聲,嘟嚷着:“韓先生,不是,這兩個臭小子想搭船……”
叫韓先生地瞪了他一眼,賀老頭低下頭來,他才低頭看向碼頭上的二人:“為什麽想搭船?”
顧惜朝看了眼戚少商,低聲說:“在下要去東京游學,大哥想讓我見識一下黃河風光,故冒然相請,若有得罪,還請包涵。”
韓先生看他們一眼,淡淡地說:“倒像是個會寫字的樣子,正好缺個助手。”
顧惜朝錯愕地擡頭,他擡頭間,船上幾人都起哄叫他小書生,韓先生瞪起眼睛,那些人又忙低下頭低頭噤聲。顧惜朝低聲向他道謝。韓先生點點頭,看看他們二人,便轉身離開。
戚少商與顧惜朝對望一眼,在賀老頭的吆喝聲中,上了船。面上雖是喜色,眼中卻閃出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