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他們二人輾轉反側,鋪上的稻草引起陣陣地沙沙聲,兩個人都知道對方沒有睡,卻都沒有開口。
顧惜朝到底想怎樣?這個疑問堵在戚少商的胸口常讓他挫敗而惱怒進而嘆息或無措。他從第一次見他到二人皇宮決戰,再到重逢至今,他一直疑惑于顧惜朝的決擇。他常去選擇那種明明很危險,而且對他很不利的一方。這樣的顧惜朝不但打破他的常識,也讓他搞不清楚到底該拿他怎麽辦。殺了他是絕對不可能,關起來也不可行,帶在身邊也有點提心吊膽。最後戚少商總結出來,要讓顧惜朝心甘情願,只有三個字:不可能!這個結論讓戚少商心中憤怒、悲哀、而後無奈。這樣一個總是不甘于平凡,對于成功成名總是會動心的人,不管他前面想得再好,遇到機會,總會本能去抓。
戚少商喃喃地說自語,聲音沮喪:“為什麽我這個機會,你總不屑一顧?”
“因為你對于我,從來不只屬于一個機會。”背對着他的顧惜朝突然接口說。
戚少商吓了一跳,一下子坐了起來,皺皺眉而後笑得有點賊地問:“你說什麽?”
顧惜朝悶悶地說:“睡覺!”
戚少商靠過去——原本二人中間隔了很遠——拍拍顧惜朝:“什麽叫不屬于一個機會?”
顧惜朝羞而成惱,回過頭狠狠地瞪他一眼:“就是說你是個巨大的絆腳石!”
戚少商忍不住大笑起來,爽朗的聲音更激怒了顧惜朝,他翻身一掌向戚少商拍去,戚少商反手格開,順手将他抓至身邊,笑嘻嘻地說:“反正也睡不着,我們讨論讨論吧。”
顧惜朝十分恨自己忍不住接了一句,別過臉咬牙卻還是嘆氣,低咒一句:“無聊!!”
戚少商自然不會糾纏這個問題,只是繼續和他讨論因為有些事情而打斷的關于孟昭的猜想。
什麽叫不屬于機會?因為根本不屬于偶爾出現,而是時時就在身邊,不用費力去算計争取而一直存在的的,自然不是機會。
有這條船上,還有兩個人也沒有睡,主艙裏,孟昭披着頭發,卷着被子,盤腿坐在床上,看着“韓先生”疾筆寫着什麽,終于托着腮,頗為無聊地問:“你說顧惜朝會同意麽?”對方嗯了一聲,孟昭又問了一句:“你這麽肯定?”對方仍然只是嗯一聲。孟昭扁扁嘴,恨恨地叫:“陳啓朔!”
陳啓朔擡起頭,放下筆,他的事情終于靠一段落,才說:“他會答應的。”
孟昭很無奈地揮揮手:“真不知道你從哪兒來的這麽大自信。”
陳啓朔想想:“因為他現在還不肯一直和戚少商在一起,但他終究還是要回去。”
孟昭有些不解地想發牢騷說他終究要回去自己幹嘛還要去請顧惜朝,但他又停住,想了想,又想了想,問:“這樣不太好辦吧。”
陳啓朔拉開被子,孟昭往裏讓了讓,等他回答。陳啓朔看看他,終于微微笑了一下:“那就有勞未來的孟邦主能者多勞。”接着又補了一句:“如果你能拿出對我一半的誠意去和顧惜朝結交,他一定會同意的。這個人并不算壞人,對于知己,一定以國士相報。”
孟昭半天不說話,終于陰森森地說:“你一定要提我的傷心事是吧。”陳啓朔閉着笑了一下,不予回答。孟昭破口大罵:“該死的,要不是你每天直通通地像峨嵋山一樣半個暗示都沒反應,我才不用送上門……”他說着卻瞬然閉上嘴。陳啓朔一直看着他,此時再也忍不住笑得肩都顫,孟昭惱怒地卷着被子跳下床,口齒不清地說:“我換個地方睡。”
陳啓朔終于說:“今天晚上起大風。”
孟昭開門的手停下來,回過頭,有點可憐地說:“不會吧?”
陳啓朔看看,指指門,意思是不信可以出去。孟昭停在那裏不上不下不知道如何是好。陳啓朔捉弄夠了,終于淡淡地說:“暈船的孟幫主,還不趕快回來睡覺。”
孟昭最大的好處就是順杆爬,一聽他這麽說,卷着被子又爬回床上,但又不死心地問:“真的要起風?”陳啓朔翻個身不說話。他便自己在那裏翻過來轉過去,終于說:“我覺得,如果我們目的是這樣,顧惜朝不會同意的。”
陳啓朔反問:“就當過人家三天小卒就能看出來了?”
孟昭臉上一熱,小聲說:“是你叫我回去的嘛,要不也不能只當三天啊。”陳啓朔輕哼一聲,不再接話。孟昭卻閑不住又說:“顧惜朝對戚少商都那樣疑心,我這樣,他一定懷疑吧。”
陳啓朔嘆口氣:“所以叫你要拿出絕對誠意。”
孟昭不耐煩地坐起來:“我滿肚子裏想的都是計劃怎麽用他,怎麽可能拿出什麽誠意嘛。”
陳啓朔十分無奈地看他,拍拍他,将他拉回懷裏,彈指熄了燈,輕說:“你這樣已經很有誠意了。”孟昭不解地在黑暗中看着他,他說:“快睡吧,待會兒起了風,你就睡不着了。”
孟昭想了半天,終于抵不過對暈船的懼意,趕緊閉上眼睛,慢慢睡去。
陳啓朔聽着他呼吸漸漸沉起來,看着他在黑暗中的輪廓,不由苦笑而後皺眉,原本以為孟昭古靈精怪,性格爽快,又喜交才士,這種性格去結交顧惜朝最好不過,但他到底為什麽對顧惜朝反應這麽大呢?陳啓朔輕聲低喃:“要不是你小子滿身心思都在我身上,真懷疑你是不是準備去爬牆。”
孟昭在睡夢中向他靠了靠,陳啓朔一向冷淡的臉色也變得柔和起來。
顧惜朝非常驚訝在底艙看到孟昭,河上起了大風,戚少商被叫起幫忙穩舵,他便一個人過來。孟昭看到他,精神不濟地向他打了個招呼,顧惜朝疑惑地看他,終于低聲問:“你還好吧?”
孟昭擡眼看他,臉色發青,有氣無力地說:“我暈船。”
顧惜朝看着他的樣子,終于別過臉低笑出聲,孟昭無奈地說:“笑什麽?大宋律法有規定,漕幫的人就不能暈船?現說,我也不算暈……”
顧惜朝看看他,沉吟一下說:“你是害怕大風裏航行吧。”
孟昭嘆口氣:“人太聰明真讨厭。”
顧惜朝冷哼一聲:“彼此彼此。”
孟昭卻笑了:“過獎過獎。”
顧惜朝不予理會,一個人走到一邊去整理錢貨,這個人的臉皮比戚少商還厚。戚少商還只是轉移話題或為博他一笑,而孟昭簡真,就是賴皮。
孟昭看着他做事,過了一會兒,突然說:“混跡于底層的人,臉皮是不能當飯吃的。所以,我一直很驚訝你這種人,出身、經歷,都如此糟糕,還能維持這種樣子,真是奇怪。”
顧惜朝心口一窒,手便不能控制地微微抖起來,他突然起身,打開門走了出去,孟昭訝然地張大嘴看着他,而後繼續無力地靠在桌邊,喃喃說:“完了,把人氣跑了。”
顧惜朝站在甲板上,看着風中波濤翻滾的黃河,握緊拳也克制不住顫抖。孟昭那句話直打入他心中,讓他無法控制。他記得這種感覺,無論如何努力,都被人看不起的感覺。雖然這兩年,他對所謂出身的問題并沒有太在意,但方才孟昭那一句話,讓他突然覺得痛苦而無力。那是一種一直努力維持的驕傲,一向的信心,最後一無是處的感覺。
戚少商終于能離開船舵,稍稍歇口氣。這種活,不熟悉的人做起來,還是十分吃力。他一拐彎,卻看到顧惜朝僵直地站在風中,對着滔滔黃河,不由吓了一跳。他走到他身邊,小聲叫:“惜朝!”顧惜朝有些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又轉回頭去。戚少商立刻明白,定是有人戳到他痛處了。那個表情他記憶深刻,當時他一把震碎《七略》,就是這樣,茫然、痛苦、卻仍然倔強。
顧惜朝依然看着河水,有些話他說不出,也問不出,更不可能像普通人一樣去用一句安慰的話來證明自己,這些話語對他而講,是無力蒼白的。
戚少商突然開口:“顧惜朝,其實你這個一直特別驕傲,看不起一般人。即使你自己其實也是一個一般人。只是和一般人相比,你除了滿腹才華,什麽都沒有,只能靠驕傲來維持,而已。”
顧惜朝聽了,手握得更緊,戚少商卻當沒看見,繼續接着說:“但是,如果有人能看得懂《七略》,就會明白,其實你有驕傲的資本。并不是每個人在寒窗十年後,就一定能學貫天地,”他說着笑笑,靠在船舷上,看他:“也不是每個人都有本事追殺我千裏的。”
顧惜朝本是滿心苦惱,卻因為他最後一句話忍不住笑出來。他回過頭,微挑眉看他,并未說話,心中卻漸漸平靜。
戚少商看着他也笑笑,還是這樣自信嚣張的顧惜朝才是他認識的顧惜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