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同樣的蛇

道意即是天機,天機也稱機緣,每個人的機緣都不同。這也為此解釋,為什麽不同的人在破階時,會引來不同的劫,有雷劫有火劫甚或所謂情劫。自然情劫這種事,以劍宗來說是不信的,因為生而萬物都有情,情乃天生。即便他不修道,亦會有此煩惱。

最廣為人知的便是雷劫,三六九重,重重不同。方才金蛟所渡乃三重雷劫,它自己都沒做好準備,迎頭撞上丹陽這顆大補藥,直接送它飛升成蛟王,天雷來得猝不及防,金蛟情急之下,便本能找人庇護。

它雖修得天道,卻下意識避開了同為天道的丹陽,而是找上了季柯。

“小聖地并沒有外人想象中的神奇。它便是道意,亦是機緣。”丹陽道,“太華山的道意,只有助于我劍宗弟子,亦或有緣人。無緣者無緣得見。所以,即便當真他們擠破腦袋進去,用處也不是很大。”

季柯摸着下巴:“怪不得我在此處處受壓制。”

——不,道意來過,只是你沒理它它又走了。

他催着丹陽繼續:“既然如此,那劍宗又為何非要讓每任首席弟子去守護呢?”說着,季柯打量了一下丹陽,暗想,只有身心通體無暇的人才能守護聖地聖湖,丹陽一定還是個雛吧。這毋庸置疑。整個劍門弟子,都,是,雛。

自然丹陽是不會猜到季柯腦子裏這些不大入流的亂思亂想,只沉着給師弟上課。

“小聖地是機緣,也是氣運。劍門依太華山而生,太華山又孕育了小聖地。其中流轉的氣運,雖非肉眼所瞧,卻也是劍宗生機所在。于他人無益,卻也不能叫人随意踐踏。”

季柯聽得眉心一跳,若無其事道:“既然這麽寶貝,其中應當有不少靈物吧。”

丹陽看了他一眼。

季柯胡亂編造說:“比如靈丹妙藥,或是靈物之類……”

他還沒說完,就見丹陽平靜地說:“無上明劍不在裏面。”

季柯:“……”你不戳穿別人很難受是嗎?

他故作鎮定,冷着臉:“哦。我不要問這個。”

丹陽笑了笑,說:“你想知道什麽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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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夜倒确實是有心為師弟解答一二,這本是尋常弟子求也求不來的機會,亦是一種機緣。此刻他将這個機緣,無意之中給了季柯——

但是對方拒絕并将它退了回去。

“你這麽虛弱,還是閉嘴休息吧。”季柯道。

眼下丹陽的神色确實不好,先前醒來時,因為心中有事,擔心着季柯,所以能撐着精神。如今瞧着諸事皆宜,強撐着的那口氣便松了。一松,神思就開始倦怠。季柯說他虛弱,丹陽不否認。他的劍心碎了,碎了個徹底,消失在氣海之中,連他自己也尋不着。此刻随便有個誰過來刺他一劍,丹陽也很難招架。

不過丹陽從不覺得自己會敗,即便是此刻。劍心成乃天意,碎亦乃天意。而說來大約無人會信,無情驚鴻劍丹陽,從不聽天命安排。他的劍心本因先前悟道失敗而産生裂痕,即使用靈丹妙法修補成功,也不是最初的模樣了。如今劍心不存,此事于他許是福,亦許是禍,無人曉得。他需要盡快回到劍門,去小聖地沉下心來療養,或許能有所轉機。

……

可他不能說。

丹陽沒有勉強自己,順着季柯的動作躺好,由着對方将衣服披在他身上。一百八十年了,丹陽不曾察覺如此疲憊過。季柯按按他的衣服,道:“好了,睡吧。明天就能回去了。”說完覺得還是不放心,未見過丹陽安靜至此,不由追問,“你果真無礙?”

丹陽‘嗯’了一聲。

他眼未閉,見季柯起身,便不由得問:“你去哪裏?”

季柯道:“采點果子吃。”

丹陽有些遲疑,季柯便說:“不走遠。很快回來。”他說着,想了想,“你在這等我?”

這種哄騙的語氣,連季柯自己都要笑了。卻不料丹陽竟點了點頭。

“你自己小心。我……”丹陽大概自己也不曾說過這種話,可能原本是想說等你的,結果話至一半卡了殼,硬是憋不出半個字,便遲疑着停頓在那裏。

他一頭烏黑的頭發如流水一般淌在雪白的衣間,眉眼在旁邊篝火映照下更顯昳麗,眼中有着光采,像是冰雪折射出的陽光。竟生生讓季柯看紅了耳朵。他忽然有些心虛,清咳兩聲,顧左右而言他,只道:“那你,咳,好好睡。”

說罷,便像逃一般,快速離開了。

經過摩羅那時,摩羅那擡起頭:“你……”話未說完,就見季柯已沒了蹤影。摩羅那遲疑了一下,他剛才好像看到對方手裏拎了個袋子?錯覺?而後看了看躺在那裏的丹陽,對方靜靜地凝視着季柯離開的背影,哪有之前在水中那麽兇殘的模樣。

海棠美人,摩羅那感慨了一下,劍宗——真他娘好看!

季柯并非像逃,而是真的在逃。

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秒,原本要走的心可能就會動搖。

不錯。

他是騙丹陽的。

摩羅那也沒看錯,季柯手上确實拎了個袋子。那是丹陽的乾坤袋,臨走時,元真給他的。裏頭七七八八裝了什麽都有,還有元心特意放進去的裙子。當然,還有季柯那把劍。

他一路疾行,穿過高蓋過膝的草叢,又直接從長着枝杈的荊棘叢中越過,‘哧啦’一聲,不及妨,衣衫就叫樹枝給勾了個口,劃出長長一道,破爛地蕩在那裏。季柯看了一眼,心想,還說上頭有幽藍草粉末,無堅不摧,原來只要尋常的枝桠就能将它戳壞。這世上又有什麽會是真的堅硬無比萬夫莫及的呢?

待入了林中深處,已聽不見外頭的蟲鳴與水浪拍岸的聲音,又此地黑漆漆的,樹冠遮天蔽日,連絲星光也透不下,季柯才停下腳步。他站定後,一時沒說話,此地便恍若無人了。

腰側袋中有物蠢蠢欲動,季柯勾勾嘴角,将順來的乾坤袋解下,搖了搖,方戲谑道:“這裏比你那數百年冰冷孤寂的西域海淵如何?”

無人相答。

難道是季柯發了神經,不但想着要跑路,還自言自語?

自然不是。

在季柯晃了袋子半天後,一道低沉的聲音便從中響起:“這裏的感覺自然很好。”說着又語帶威脅,“我想,等我出來後,一定會更好。”

“出來?”季柯好笑道,“我當然能讓你出來。只是,怕你連飛也飛不動罷。”

“豎子!”

季柯哈哈大笑。

不錯。

先前丹陽還問他,金蛟何處去了,季柯還沒回答他呢。金蛟就呆在丹陽的乾坤寶袋裏。

這話說來長。

金蛟要渡的是三重雷劫,他本能尋求天道之外的庇護,試圖禍水東引,讓季柯替它擋這趟倒黴的渾水。想法是不錯,但萬萬沒有想到,季柯他是不怕雷的。

當時情況緊急,季柯腦中沒有多想,只知自己将丹陽推了開,一身沸騰血液無處散發,似要暴體而亡,正巧有紫紅雷來,劈中他一道後,竟然仿佛像撫平了躁動的氣息。季柯不必多思,只那麽瞬間,抓住內外氣勁相交的剎那間,借雷電之力将那股多餘的靈力給牽引出來。

一瞬間雷電的氣勁又增加了好幾倍,而後引到了剩餘兩道雷上——

将張牙舞爪而來的金蛟瞬間打得一臉懵逼。

原本的三重雷劫,感謝季柯的出力,龍虛等于生生受了四下。金蛟初成,金甲尚未硬透呢,還是脆弱之體,就被雷劫打了個外焦裏嫩,頓時哀嚎一聲滾落水中。丹陽雖被先前炸開的白光激得眼前一片茫然,視物不清,腦子倒還清楚。

只聽季柯道了聲:“乾坤袋!”

便迅速取出袋子,将龍虛裝了進去。

而後是水猊獸帶着幾人又回到了水面,不過此後丹陽便失去了意識,連帶着他用袋子收了金蛟一事,也忘了個一幹二淨。他忘記了倒好,季柯還想獨吞了這頭蛟,不告訴他。

破水而出時,天已又黑。穹影星光灑在湖中,水天一體,他們在水中,猶如在星河裏遨游。如果不是渾身濕透十分狼狽的話,倒是能算一樁浪漫的事。

季柯正在想之前的事,卻聽密林中,忽然響起嘶嘶聲音,又有腥風而來,十分熟悉。他轉頭一看,又見一對通紅大眼,在黑夜裏仿佛大紅燈籠。與前一夜一模一樣。

這裏難道還盛産大蛇?

不過眼下季柯手中已握了條成了金蛟的蛟王,不需要與之相似卻不成氣候的兇物。

那蛇目露兇光,見季柯轉過身來,更是将尾巴拍地呼呼作響,仿佛下一秒便要張開大口。

先前,還有丹陽的劍氣救季柯一回。

眼下丹陽還躺在那裏,季柯身上是再無劍氣了,雖他手中有劍,難道他要像從前一般,與他的穹影并肩作戰,度過此次小危機不成?

可是季柯卻未取出他的劍來,只平平笑了笑:“哦?怎麽,昨天那條莫非是你的相好。那就可惜了,它早已被我吞下腹,化作美味佳肴。你若識相,便快走,天涯何處無芳蛇。你若不識相……本尊暫且吃膩了,不大有胃口。”

那蛇長如此大,當然是聽得懂人話的。它固然不是這個人類口中的相好,卻也聽出了話中那股不屑。兇獸麽……再機靈,它也是野獸,一激便起血性。頓時兇相畢露,啊嗚一口,如離弦之箭朝季柯疾射而來,樹葉無風自動,沙地呼響!

就見季柯眼中一寒,道:“找死!”五指成爪,大蛇撲将之處,便炸成了不怎麽美妙的幾段。蛇身撲嗵撲嗵落在地上,重者砸出幾個淺坑,鮮血淋了季柯一身。

季柯皺着眉頭,揮開蓬沙般的血霧,嫌棄地撣了撣手。

“嘁,無知愚物。”

本來他說不動手,就當真不動手,卻非趕上來找死。季柯冷哼一聲,掠過地上的蛇,擡腳便要離開此地,然而只跨了幾步,卻停了下來。被鮮血淋濺的臉上,眼神明明滅滅,一時之間,竟邁不開步子,走不動了。

原來就是剛才那一眼,他忽然之間便想到,之前他一人獨自走在林中時,遇到那蛇的景象。

他沒想到丹陽會來。更沒想到對方竟肯提前為他作準備,用劍氣護他安全。數百年來,戰場征伐,他們魔界從來都是獨來獨往,孤身作戰的。

季柯已經習慣了一人面對襲擊。

這沒什麽大不了,劍門這種門派,就是愛愚善。何況他坑了你這麽多回。季柯告訴自己,留在劍門是迫不得已,受制于人。眼下力量竟有恢複,丹陽又不能追趕,連他一袋子的寶貝還被自己拿了過來。你還有什麽好操心的?

道理是很不錯。

可他就是——

邁不開腿。

因為那位踏着夜色飛身前來的劍修——在他腦中落了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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