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絮絮輕語

丹陽站在窗前,探出手去,水霧似有靈性,溫潤地滾在他手心,軟綿綿一團。

“元武多久不出劍了?”他說。瞧着這小東西滾來滾去滾夠了,方将手一傾,那團水霧就咕嘟一聲滾了下去,在觸地之前,散了開來,漸漸消散。

“你回來前。”元真站在他身後,越過丹陽肩頭往外看。這裏地勢略高,遠處樓閣飛檐,青松雪柏,隐在山霧中,不甚分明。空中傳來鶴唳之聲,撲簌簌落下,停在石邊。

外頭的動靜像是被隔了開來,朦胧聽不分明。

丹陽卻認真聽了好一會兒。

“你去看看吧。”他不着痕跡地笑了笑,方囑咐元真,“免得把人欺負太緊。”

丹房要與外隔絕,免受人打擾,格外清靜,雷轟不穿。這是諸明宣特別囑咐的。元真很貼心,諸明宣說什麽就是什麽,因此将這丹爐随他心意布置得——天衣無縫。

就算屋裏發大水,外頭也絲毫不受影響的那種。

屋中,元武收起似水劍,負手于後,這才輕輕落地,腳尖離地,卻還剩下那麽點距離。地上有水,而他不想弄濕自己的鞋子。

“諸長老。”元武道,“這些水夠麽。”

“真是不好意思。”誠懇的四師弟滿臉歉意,“我的劍便是太華山靈氣化水而成,故名似水。可惜很少派這用場,一時手重,你受驚了。哎,若非我劍門庫中無水,也不至于喚出似水劍來。”他頓了頓,方憐惜道,“委屈它了。”

派倒水的用場。

“……”

諸明宣扯扯嘴角。他擡了擡手,水自袖間往下滴,很快就在地上彙了一小攤,晶瑩剔透。發衣皆濕,如水中淌來。幸得丹爐火熱,衣裳才一下烘幹。若是在外頭來這麽一次,不消片刻,衣服就凍成了幹硬的板板。

“不是你的過錯,又何須道歉。”諸明宣面無表情,擰了把自己的大孔雀披風,滴嗒嗒擠出一攤水,如同他心裏的苦。作孽作到自己身上,怪誰。

元武問得十分正經:“水夠用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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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明宣抹了把臉,才道:“足夠。”

方才似水劍出靈雨降,水汽蒸騰混入丹爐,爐內的火光已變了個顏色,烈焰般的紅中摻了明晃晃的青藍,房間內的觸感亦一下溫潤靈厚許多,身處其中猶如洗髓滌筋。

“這霧又散了啊。”

正在搬着烤爐的劍門弟子瞧着雲層也散,風止雪歇,面露思色,便遭妙法心的弟子推了一把:“哎,你們這的天真是孩兒的臉,說變就變。”

劍門弟子笑了一下:“山麽,總是如此多情的。”

而後繼續忙碌起來。

“為何不見妙音前輩。”

“師尊有要事,要群英會當日才來。”

妙法心的弟子雙耳各墜圓環,一旦說起話來,圓環便叮叮當當作響,聲音十分清脆。他看劍門弟子老是瞧他耳朵,便大方地露給他看:“你喜歡這個?”

“我們小師兄喜歡。”

“小師兄?你們不是有個小師姐麽?”

特別可愛,貌比嬌花,初次見面就将小蓬萊無憂門的掌門師妹給氣得半死。

季柯眯着眼睛定定神,迷霧散去,他眼前确實站了一位劍宗弟子,全天下也只有這一位,貨真價實,不會叫人錯。只是,滿頭青絲挽了個結實,步搖換了簪子。裙子倒還是那身。

“元心?”

他怎麽在這,還提着把——與他形象很不符合的劍。四面棱刃,八角開鋒,輕輕一動,冷銳逼人。不用靠近,都能感受到劍鋒散發的寒意,猶如冷芒,靠近就能割破皮膚。

元心抿着嘴:“我聽見你叫我,就來啦。”

摩羅那有些懵,他從出門到現在,一直和大王在一處,什麽時候叫得這位小師妹,怎麽不知道?別說摩羅那懵,季柯也懵。說要見元心,元心自己便來。心有靈犀麽?

與季柯打完招呼,元心就将視線落到了一旁的顧挽之身上。

這個人他瞧過一眼,與無憂門打架打壞了瓦。

“這位是……逍遙子前輩的徒弟?”顧挽之頓了頓,想到季柯之前叫的元心一名。真武明心通,是劍門五子的名字。既然叫他元心,便是排行第六。但傳聞中,不曾聽說是個女兒身?顧挽之一邊與元心打着招呼,一邊暗中将元心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

姑且不問男女之分,先客氣道:“久仰。”

元心微微笑了笑,面色微紅,卻甚過姑娘腮色。

“大師兄找你,你先去吧。”

元心看着顧挽之,卻先朝季柯說。

季柯一呆,他不是才出門溜達麽,丹陽找他幹什麽?但轉念一想,心中又隐隐有些擔憂,會不會是丹陽傷重,因只有他才知道在外發生了什麽,故而将他喚回。這麽一念及,就也顧不上許多,只匆匆往後頭走。

摩羅那看了眼元心,也急忙跟上。

顧挽之待也要進,卻叫一柄四刃八鋒劍給攔了下來。

他看了看橫在胸前的劍鋒,又看了看這位‘師妹’。

“我與顧山主,還有話要說。”

小師弟眼波如水,裏頭映出長劍的鋒芒,勝過風雪。

“劍門武德劍元心,向小靈峰顧山主,讨教了!”

顧挽之剛一張口,忽然瞳孔一縮,整個人往後倒去,貼地滑行,近乎十尺。

原先站立的地方,已沒了元心身影。

季柯一路大步,剛邁過一道八卦門,便聽耳邊似乎有劍氣破空,陣勢逼人,連他站如此之遠,都察覺到了動靜。他扭頭往來路看了看:“又有誰打架了?”

摩羅那摸着鼻子,一臉無所謂:“這裏的人不是在打架,就是準備打架。”

他都已經看習慣了。

季柯一想,也是。拐了幾道臺階,一轉過門,就看見了丹陽。他靠在窗邊,一手扶着窗棂,幾絲頭發散在額前,沒有平時那麽端莊,反而露出些煙火氣息,正定定看着遠方天際,不知神游到何處去。摩羅那彈了下舌尖:“這位首席劍修真是風華逼人,不敢直視。”

季柯冷冷看了他一眼:“我的。”

摩羅那彈着的舌頭打結了。

這個意思,就是和他要娶錢小姐的意思一個意思?

季柯才不管部下如何想,只宣告了所有權,就心癢難耐很想立刻趕到丹陽身邊去。畢竟這個迷茫的小眼神,脆弱的小模樣,實在是百年難得一見。就很想讓人把人抱入懷中,好好親一親抱一抱,再摸一摸,哄上一哄。

被美色所騙的季大尊主樂颠颠到了丹陽跟前:“你找我?”

正分出心神關心着元心與顧挽之比試的丹陽:“?”他從冥思中回過神來,就見到一張喜氣洋洋的臉,透着那麽絲很想做點什麽的迫切感。

“……”

這人又在想什麽了。

總歸是暖·床一類的事。

丹陽已很了解他。

不過季柯來得正好,丹陽正好有些事要與他說。

丹陽收回心神,一雙素白的手摸了摸窗棂,慢慢道:“我與元真定了個規矩。”

季柯:“嗯?”眼神在對方修長的手上流連不舍。

“群英會上勝出的人,可以與我一戰。”

季柯‘嗯’了一聲,待反應過來:“你開玩笑吧?”

丹陽:“我從不開玩笑。”

不開玩笑是什麽。季柯将丹陽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恨不能看進他丹田。“固然你師弟不曉得,你還想騙我?在海淵傷得爬不起來的人是誰啊。連劍都禦不了,只能騎小金蛟。你還想打架?怕劍門威名掃得不夠徹底吧。”

季柯長眉緊得能夾死蒼蠅,大手一揮:“別放屁了。好好養你的傷。”

丹陽靜靜看着他嘀咕,忽而微微一笑:“你擔心我?”

罵天罵地的季柯一噎,冷笑一聲:“誰擔心你。我只是不想自己白費力氣把你馱回來。”要知道你這麽愛找死,老子把你扔海淵就跑了,還費心回來幹什麽?

可丹陽卻肯定道:“你擔心我。”

“!”

季柯抿着嘴,一堆話要反駁,卻半天說不出半個字來。因為他早就曉得,丹陽認定的事,再與他争辯,除了将自己推得更深,毫無意義。

他放棄和丹陽就這樁事進行深入探讨,只裝着不耐煩,看着窗外,雖然窗外什麽好景色也沒有,說:“你師弟是絕不會同意你帶傷上陣的,死心吧。”

丹陽略垂下眼睫,瞧着令人有些心軟。

“我不上,但若有人主動邀戰呢?”他說,“屆時便不能回絕。”

季柯道:“你怕什麽劍門沒人,不是還有幾個師弟?”天下第一劍何等威名,非得與你一戰。若當真有人邀戰,待跨過元真幾個,再與丹陽一戰不遲。

“可我若入小聖地,劍門事務,便無人照管。”

“……你。”季柯頓了頓,沉默了許久,才道,“大師兄不在,這事不是二師兄做麽。”

丹陽目光微動。

季柯一只手搓着窗棂,硬是把上面的漆搓掉了一層皮,含糊道:“你就放心去吧。總歸我還在這裏,不會叫你慌前忙後,無法相顧的。”可這話聽着像在關心人,說得卻有些咬牙切齒,仿佛深仇大恨,叫人根本無法相信,甚至要擔心起這人是不是連虛情假意也演不來。

“季柯。”

丹陽輕輕道。

季柯粗聲道:“幹嘛!”

“你耳朵為什麽紅了。”大師兄目光坦蕩蕩,“天冷麽?”

“……”

被搓掉皮的窗棂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音,好像裂了條縫。

這回別說季柯,就連一邊裝死的摩羅那都聽不下去了,當下掩面走了出去,貼心地關上了房門。太華山的雷又隐隐轟轟動了起來,卻不像以往大師兄生氣,不知道是為誰而響。

屋裏的雷響了很久,噼裏啪啦。

過得一會,才聽有人聲響起。

“既然如此,去小聖地前,我還要先去一趟神劍冢。”

丹陽一把抓住季柯揮來的手。

“神劍冢?”

這手觸感溫涼有力,季柯不但沒有放開,反而得寸進尺,反手相握,硬是将手指貼着指縫與丹陽握了個嚴嚴實實插都插不進那種。

丹陽眨了眨眼,有些不習慣。

“神劍冢不是只有你們挑劍時,才會去那麽一次麽?”季柯道。

“不錯。”丹陽看着他,“你要陪我去麽?”

這是他第一次,以一種詢問的語氣,去問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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