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無眠之夜
丹陽看完季柯,便已至天邊降幕,夕山鍍金。他一人獨自站在兩儀門至高處,底下有弟子進進出出,或舉劍,或捧着鞋襪。待到了飯點,便似湯團下鍋,一窩峰朝堂內奔去。在幾位掌門師兄的教誨下,劍門弟子對吃飯這件事,看得和練劍一樣重要。
他們聽一句話:不識人間煙火的道,便不是真的道。人間煙火是什麽?吃飯和睡覺。
丹陽仔細看了會兒,便袖袍一振,獨自一人,往劍門外迎風而去,不過眨眼,便至太華山主峰,望月峰。太華山脈一片連綿無休止,主峰隐于群峰中,抛了個不甚明顯的頂。因每至月圓時,圓月行至峰頂,仿若明珠,又似峰頂觀月,故稱為望月。
劍門除小聖地外,望月峰,其實是丹陽最常的地方。
峰頂險有人至,是長年白雪,厚覆于此。丹陽落至峰頂,便陷入一堆雪中。這裏潔白無暇,連絲爪印也無。他往前走去,氣勁一震,雪浪翻天如棉絮飛舞,底下露出一座石臺,石臺周有四柱,四柱縛以鎖鏈。只是這鏈子被齊齊切斷,四散在地上。不知沉寂了多久。
近了看,石臺中刻有一八卦,卦心篆小字兩行:心有明劍,無上天尊。落款渺瀚。
無上明劍。原來季柯要找許久的無上明劍,竟是在此處有了蹤跡!只是這裏只有一座空空如也的石臺,那上頭的劍,又去了哪裏呢?難道被掩在這山峰底下,與千八百年的冰雪相依,陷入沉寂?丹陽會到這裏來,他是否知道這柄鎮派神劍的下落。
丹陽蹲下身,伸出手,将上頭殘雪拂去,而後摸了摸上頭渺瀚二字。随着他指尖拂過,那小篆仿佛通了靈性,隐隐約約透着光。等擡頭看了方知是錯覺,不過是因為夕陽落下的餘晖,正好映照在上頭罷了。
餘晖不過瞬息,映過小字,映過石臺,也在丹陽臉上一掃而過。硬是将這萬年冰霜雪顏給溫柔些許,然後略有遺憾地落下。它融不了丹陽的心。
“我既生于劍門,受劍門照拂,一生便以宗門為心血。”丹陽低低道,“只是近日心中竟有猶豫,始祖若人間有靈,便告訴我,渭水我該不該去,何時去,帶誰去。”
“他雖非我輩中人——”言至此處,丹陽卻頓了頓,“但我不悔。”
也不知道在說什麽,說誰——
然後他就開始打坐練功。
……
練個功而已,需要走形式嗎!
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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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柯百無聊賴,對着渺瀚真人實在坐不下去,在承功殿內溜達了一圈,四處摸了一遍,摸了一遍無果,站到了始祖畫像前。渺瀚真人,季柯還是認識的。他和魔界老祖阿波額那一樣有名。此人心計才智,乃至實力,均屬拔萃。若無他,那場四界混亂的大戰,說不得還得打上好些年。阿波額那與他雖立場不同,卻很是佩服,甚或想将他引入自己麾下。
劍門始祖歸天時年紀尚輕,為此,阿波額那十分惋惜。
若看眼前畫像的話,長相确實頗為清俊。
季柯摸着下巴想了想,手一伸,去掀那畫像。只是頭一側,還未碰及,便看到後頭亦有一圈櫃壁。他手欠,便又摸了一把。萬一裏頭有無上明劍呢?季柯賊兮兮想。
便聽唰一聲。
竟果真有暗格。
季柯頓時精神一振。
而外頭,房內,元真正與元武挑燈夜話。他二人雖愛拳打腳踢,但年紀相近,在師兄弟中,算得上親厚,此時均除鞋襪,披衣撥燈。元真忽想起一事:“季師兄不會亂摸吧。”
元武閉着眼打坐:“他一定會亂摸。”
那可就——
慘。
是慘。
季柯很苦地看着那撲天蓋地滑落的卷軸,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全是道經清心咒之類的東西。而這不僅僅是讓他看,大殿中,忽然便響起了聲音。大約是誰用了封聲術在這卷軸上,而今一打開,聲音便透了出來。是逍遙子。
老頭蒼勁有力,慷慨激昂,将道經,念了一遍又一遍。
不錯。
為什麽非要在承功殿關禁閉?難道先前就沒有弟子調皮試圖亂摸嗎?丹陽他們哪個不是這樣被逍遙子關過來的。你不是好奇嗎?那就好好聽經吧。
手欠的代價。
元真耳尖,不過微動,便聽到前頭傳出的經聲,十分熟悉且悅耳。他不禁彎起嘴角。果被元武料中,或許大師兄也知道季柯性格,故特地将他關在此處。想到丹陽,元真就想到之前,他偷偷摸摸與丹陽的談話。
那時尚是在無極廣場,而空中二人正在纏鬥,所有人都在看着比試,便無人關注他二人。
元真問道:“大師兄。你與季師兄,是認真的?”
“我從未不認真。”
“可你知道道侶是何意思嗎?”
“知道。”丹陽想到人間所聞,說,“此生我只與他一個好。”
元真嘆了一口氣:“盼你只知道這個。”
丹陽心性純粹,故劍意凜然。他固然不明白何謂相思,何謂人間癡心,卻也曉得要以禮相待,遵理從道。可是季柯呢,隐瞞身份,花言巧語。他對丹陽的真心,能有幾分。他既然不是劍門中人,自然不必守劍門的禮。難道,他以後就都不回去了嗎?若季柯有一日回到故土,但願大師兄不要傷心的好。
元真比起丹陽,更多一份七竅玲珑心。元武尚武,元明随心,元心憨然,若只處劍門清淨地,是不礙的。劍雖堅硬,心卻柔軟,世間所有無堅不摧的人,得先問問他們的心,碎過了幾回,方淬得如此傲然。
後山客房,小蓬萊住處。
綠如意早已吹燈睡下,而白撷影卻遲遲未眠,不多時,他便聽見有石子敲窗戶的聲音。他側目瞧去,燈火映着的窗紙上,有一道人影。
“……”
打了幾百年,他都不必猜,便知此時找來的是誰。當下一道袖風過去,窗格自開。果見顧挽之捂着心口一臉驚魂未定。便聽他說:“小心些,打壞了要賠的。”一邊說着,一邊嘀嘀咕咕爬窗進來,分明是被宰怕了的模樣。
白撷影皺起眉頭,冷眼看着這人有門不走,有飛不使,硬是一腿一跨才進來。
“你在學登徒浪子?”
“你懂什麽。”顧挽之道,“此處有禁制。若動了靈氣,前頭必曉得。難道你想半夜與他劍門談上一宿?”這般說着,又換了不正經的臉色,“只是那丹陽着實豐姿,若與這樣的人相談一夜,怕是一樁美事。白門主,求之不得吧?”
顧挽之向來不正經,白撷影當他放屁,只重新閉上眼:“你別忘了,我是替誰約他一戰,你小靈峰可欠我一大人情。”
“我現下就忘記了。你能奈我何。”
“不能奈你何。不過,劍門小師兄巧笑倩兮。”白撷影說着,嘴角勾了一勾,盡是嘲諷,“你一個幾百歲的老頭,抱着小嫩草的感覺可還好?”
“……”這事顧挽之提也不想提。他好心救人,竟也要被誤會成登徒浪子。劍門護崽的勁道,他可消受不起。
白撷影等半時也不見顧挽之說半句話,睜眼一看,對方已和衣在他床邊睡了。他當時就一腳踹了過去:“你究竟來做什麽?”
顧挽之一醒,哦一聲:“對,來和你聊聊白日裏的事。”
若說白日裏,有看頭的無非是劍玄之争。白撷影道:“你想說劍門那個季柯?”
顧挽之一揮手:“錯也,他本是魔身有何稀奇。玄心宗洛沐秋,以道身入魔,才是蹊跷。”
“哦?”白撷影略一沉思,“他入魔了?”
顧挽之啧然有聲:“差不多等于入了。”
他二人都是小蓬萊出身,自然比旁人多一份清明之氣。而小靈峰,在蓬萊中,調天地靈氣,自然看的更透徹。他既然這樣說了,便有八成是真。
還有兩成是他打瞌睡。
以道身入魔,洛沐秋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白撷影想了想:“這又如何,關你何事。又關我何事。”
“關你何事?”顧挽之重複了一遍,仿佛不認識白撷影,“白門主,你真當自己是來參加群英會的?”他笑了笑,“你我為何而來,豈非心知肚明。”
當日渭水一聲炸響,丹陽本該悟到的劍心正是因此而斷,他才受暗傷,直至前些日才大好。劍門離這麽遠都有所感,難道其他人便是眼瞎心瞎的麽?自然不會的。小蓬萊首當其沖,硬是被吸引着飛去圍觀了一衆的人。
而元真問起時,顧挽之卻只道一切正常。
他不怕劍門知道他在胡說八道,其他人若要去渭水一探究竟,必先過小蓬萊,而橫豎小蓬萊入口已閉,且月餘前的事,又從何處得知呢。現下早已風平浪靜。
這話就又要往前說了,小蓬萊裏遠不如外面看着風清雲淡光風霁月,誠如丹陽先前所言,兩千年了,什麽時候沒有為尊主之位暗中相比對過。赤焰峰主換了一代又一代,卻一直穩居小蓬萊主尊位這麽多年,早該換換人。三月前,峰主八百歲誕辰,邀了一些人小賀,明為小賀,實則拉攏人心,他要想站穩腳,不僅要自身實力夠強,總還得外面有人撐腰。
結果一壽壽到現在沒個動靜,直到渭水一聲響。
顧挽之親上赤焰峰,卻被弟子告知說峰主與其餘仙長在小洞府下棋品茶,不見外人。他眼珠子一轉,道:“可是劍門弟子來信說,群英會需宗主打理,還請告知。”
弟子應聲‘諾’,進去片刻,出來交與他一封師門令及群英請帖。
“逍遙真人請顧山主代為傳達。群英帖飛信發過,師門令交與劍門。”
這才有顧挽之來劍門送帖一說。
小靈峰和無憂門打得連祖宗都一目了然,顧挽之打什麽壞水,白撷影能不跟上?顧挽之前腳一走,他後腳就跟了上來。好事不能叫他一人占全,壞事麽,也要看他是怎麽栽跟頭的。
他二人原因如此。
那麽,其他人又為何而來呢?
今夜無眠的人不少,除了在望月峰打坐的丹陽,被吵得生無可戀的季柯,自然還有方才被小蓬萊稱以身入魔的人,洛沐秋。
洛沐秋并沒有躺着,他盤膝坐在床上,正在調息吐納。方才他剛與公孫無昊辯論完,将大執宗恭敬送出了房。這番争辯瞧着是公孫無昊占盡上風,卻是洛沐秋忍耐之果。故他一關上房門,便沉下臉,按捺許久,才能提起腳,去坐上一坐。
丹門的小子臭着臉看他傷勢,洛沐秋沒讓看全,他怕對方看出端倪,應付着就将人送走。但想想又有些懊悔,把人趕得太快,怎麽說也該騙他幾瓶丹藥再走。
萬籁俱寂,疏忽一道黑影如煙,飄滑了進來。
洛沐秋驀然睜開雙眼,眉心一皺:“你來幹什麽?”
那黑影虛虛凝成個人形,有手有腳,道:“癡情渡都給了你,你卻連個丹陽都打不下。”
“丹陽?”洛沐秋冷笑一聲,笑罷語出犀利,“就是你出的馊主意,妄想用魔氣侵蝕他。若你當真如此有把握,何不自己動手。”
“是你想要戰功,不是我。”
洛沐秋道:“便是你诓我,助我尋人。我才應你。如今人呢?”
“人?”黑影道,“你成了大道之主,要什麽人找不到。”又說,“你可知,今日你對陣時,那人是誰?”
季柯?
洛沐秋道:“他乃劍門二弟子。”
“二弟子?”那黑影哈哈大笑,幾乎要笑散了形。“好罷。我再允你一事,你若将他打敗,我便告訴你那人在何處。”
“怎樣?”
“你也瞧見了,我打不過他。”
“我再給你一物。”
洛沐秋淡淡道:“可以。”
便聽黑影說:“哎,枉你有天生魔骨,竟然是個癡心人。錯付,錯付。”
說罷抛下一個白瓶,又悄聲離去。
洛沐秋一把接住白瓶,心中冷笑道,要找的人已經找到,你還當我會和你繼續做什麽交易?這瓶倒不錯,用來對付你正好。原來他在海淵時,便與此人結識,直到上劍門來,那人才重新找上他。正好洛沐秋因心中挂着事,就順水推舟,兩人暗渡陳倉。顧挽之所說絲毫未錯的。
卻說那邊,丹陽以靈氣布陣,所防當真萬無一失?
不。
總有漏網之魚。
萬澹明就是其中一個。
季柯撐着下巴神魂幾乎升天時,乍見熟悉的人笑臉相對,一時差點以為做夢。
萬澹明便袖着手,與他道:“多日不見,尊上原來過的不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