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這個馬甲
替元真跑腿的弟子一路往後山而去,忽然便聽見有人叫他:“阿芷。”
他低頭一看,一人笑吟吟在地上沖他招手。
元芷落下地來,恭恭敬敬道:“小師兄。”
元心應了,問:“你這麽神色匆匆,要往哪裏去。”
元芷道:“回小師兄話,三師兄說小蓬萊的貴客在噬魂崖迷了路,故特叫我前去領。”
“迷路就迷路,又不是不能自己回來。”元心說,“還怕他們掉下去嗎?”
元芷聞言,看了元心一眼,又說:“小師兄也曉得的,噬魂崖地方特別,不能随意走動。”
元心便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樣,說:“既然如此,你還是回去元真師兄那裏幫忙。小蓬萊幾位貴客,我來引路就可以了。”
“真的嗎?”
“我騙你幹什麽。”
元芷想了想,便道:“那就麻煩小師兄了。”
言罷轉身踏上來時路。
待他身影消失不見,站着的元心方冷笑一聲,往前一步踏去,褪去形貌,原來竟是他人假扮。洛沐秋瞧了瞧自己原本模樣,暗道,那老頭給的東西用處倒不少,化作別人模樣,倒是省了很多麻煩,做事更方便。
噬魂崖,小蓬萊的人對那裏這麽有興趣,而劍門又如此緊張,看來确實是個不錯的地方。他轉念一想,便也往那處去了。
卻說元芷,踏了回程路後,卻并未往無極廣場而去,而是一路進了弟子院房。他先在上空等了一會兒,察覺大師兄房中有人,便默不作聲。
房中,床塌一側,雜亂落了一堆衣物,長長的肩飾拖在地上,而黑金腰帶一半在地上一半搭在床沿。塌上,兩道人影纏在一起,似乎還挺激烈。
季柯低低笑了一下,一個翻身将丹陽按在身下,人還喘着氣,嘴上卻說:“喲,大師兄,小弟子找你來了。你去不去應客?”
丹陽眸光一暗,意有所指:“可以。你放我去?”
“放可以,拔劍啊。”季柯低頭在他眉間親了親。然後很滿意地看着小火紋更亮了,被汗浸亮的。縱使平時瞧着如冰似玉,運動起來,仍然是會出汗的。他得意地想。
丹陽淡定道:“鞘太緊,不好拔。”
季柯:“……”他姥姥的。“要不要試試我的劍。”
大師兄眼中笑意一閃而過:“你若肯好好練劍,不妨一試。”
練個屁。季柯幹幹脆脆拿自己的鞘去磨丹陽的劍了。
又是好一番比拼,這才汗如泉湧,雲歇雨止。
元芷端端正正立在別處背道經,又過得片刻,方見丹陽從中出來。他便俯身迎上去:“大師兄。”一邊喊着,一邊将丹陽打量了一遍。奇道,一日未滿,大師兄竟然又換了身衣裳。這衣裳不是前年丹門送來的年貨麽,掌門師兄人手一件,只是大師兄嫌花哨,便從不穿。其實依元芷看來,這衣上的流雲鶴紋還是挺素淨的。
丹陽早已察覺外頭有人,只不過有些事如同練功一樣,半途不可廢,又因外面氣息是熟悉的劍門弟子,故稍待片刻,才出門一觀。就見一個圓臉小弟子自空中踏下劍來。
他道:“何事?”
元芷便将元真的囑咐一一說與丹陽聽,又道:“方才在半途,有人假扮小師兄攔我。我不知他作何心思,就依他之言,随他去了。只是趕緊來和大師兄彙報。”
“你怎麽知道是假扮。”
元芷笑道:“固然能與小師兄長一模一樣,卻又如何演得出他神情呢。”正如季柯初來劍門時,也總想着騙人套話,大多弟子都心知肚明,卻也仍然不戳破,只是他問什麽便答什麽,實在是因為沒什麽好隐瞞的。
丹陽道:“我知道了。”既然能有居心叵測之徒,那麽,再假扮劍門弟子欲行其事,便也不稀奇。只是這化顏術不是尋常人所會,能驅術的人,在如今人中,也可數出一二。如元芷所言,小蓬萊三個在噬魂崖,排除在外。諸明宣與裴成碧無須此舉。那麽會是——
丹陽指尖拈了一拈,便想到房中那人。
他自以為不着痕跡地驅走了那個靈體,殊不知萬澹明離開那一剎那,丹陽便已知曉。只是季柯麽,因他身份特別,故而許多事丹陽看在眼中,暫時按下來不與他提。此刻聽元芷這般說了,總也要将他放進去考慮一下。
“這幾個人,你讓元武留心。先回去吧。”
“是。”
丹陽望着元芷離開,這才進到房中。
他房裏有人。
季柯已穿好了衣服,半靠在塌邊,拿了本書頂在膝間,屈膝而躺。聽見門推開的動靜,才道:“你應該多留心玄心宗。”
“你都聽見了?”
丹陽坐在桌邊,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季柯漫不經心翻着書頁:“我又沒聾。”這本書就擱在丹陽床頭,是以他随手拿來就看,是一本《五德真經》,說是五德,內容卻非講德,與丹陽性子一樣,仍是講劍的。說握劍者需備德,無德便無劍。他心中哧笑,無德者拿劍的人不要太多。
“為何是玄心宗。”丹陽想了想那三個人的身手,無一能使化顏術。
聞言,季柯将書往邊上一放,坐起身來:“元芷身上有他人氣息,此人不一定是憑自身實力變幻的容貌,丹門有的是藥可以改頭換面。這個人當然也能如此。”
而且這種氣息,季柯十分敏感。幾乎是元芷一來,他便感覺到了。
丹陽道:“什麽氣息?”
季柯不曾想他竟然第一句話問的是這個,一時啞然。
丹陽放下杯子,淡淡朝他瞥過來:“你不妨直言。”
然後才說:“穹影劍我見了,摩羅那我亦見了。你說阿波額那是故土,我也聽了。既是如此,又有何不能再坦白呢?”
丹陽本來是懶得追問的,只是這條路越指越往季柯方向偏,倒不是他不信季柯,而是季柯透露的信息,也礙于這一層大家都明知的薄膜而遮遮掩掩,那麽說起話來,就要猜,一猜就會累。丹陽實在是一個不喜歡繞圈子的人。
季柯被他問得啞口無言。
偏丹陽又給了他最後一擊。
“你當送走了去承功殿的人,我便不知道了麽。”丹陽淡淡道,“陣是我設的。”故而只要有人進出,他第一時間就能曉得。
“……”
季柯默默看了他半晌,從最初擔心自己透露身份的顧慮,到現在被直面戳破,都已經波瀾不驚了。他想到萬澹明讓他回魔界,想了想,說不定過幾天就要走,到時候如果不是不告而別,他還是得和丹陽說清楚弄明白。何況他也不願意背黑鍋。
這般想着,就朝丹陽招招手。
“來。”
丹陽便走過來,依言在一側,正襟危坐。
季柯有些羨慕嫉妒。他很希望現在躺着的人是丹陽,而坐着的人是他。說是比劍,這回還是他略輸一籌,惜敗。他們剛才整整比了三次。要不是丹陽面上也會有不同的神情,他都要以為丹陽真的只是在磨‘劍’了。
季柯道:“既然如此,不如趁晚上與元真幾個吃飯的時候,我再告訴你。”說一個是說,說幾個也是說。他倒也想看看,劍門幾個弟子會不會被驚掉牙。
非要一起說?丹陽有些疑惑。他哪裏知道其實是季柯掙紮着想在最後關頭震劍門一震,須知他在這裏憋屈的實在太久。
大約這是季柯那裏特別的習俗吧,丹陽想。可若他肯與整個劍門坦誠相待,丹陽心中不知為何,便湧起一股溫暖來,令他不自覺彎了彎嘴角,雖然只有一瞬。
丹陽看了看季柯覆上來的手,指甲整齊,幹躁溫暖,五指攏了攏,道:“好。”
于是晚飯時。
季柯清咳一聲:“我有樁事要說。”
正在喝湯的衆人停了下來,看向丹陽。
大師兄正在吃一個芋頭,慢條斯理地剝着皮,聞言只是擡了擡眼:“聽他說。”
既然大師兄發了話,師弟們就都放下了筷,坐得整整齊齊,幾雙眼睛都盯着季柯。反而把他看得背後一緊。季柯看了眼摩羅那,這頓飯,他還特地把摩羅那給叫了過來——給自己壯膽,萬一情況不好方便跑路啊!
摩羅那絲毫不知道老大快要将他賣了,正賣力啃一塊骨頭。
就見季柯指着摩羅那,說:“這個人,魔界的。”
“咳——”
摩羅那頓時差點将骨頭給噴了出去,咳了半天,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着季柯。
四周寂靜無聲。
只有大師兄在剝着芋頭皮,他快剝完了。
季柯頂着無聲的壓力,又指了指自己:“我,也是魔界的。”
“……”摩羅那已經在思考怎麽才能在劍門幾個師兄弟的群毆中逃離出去了。到時候得帶上丹門的諸長老,畢竟半死不活時還可以靠他救治。而且媛媛的藥還沒做。
四周仍是寂靜無聲。
自季柯說完這兩句話後,劍門弟子的表情,便是連變也不曾變過。
……
丹陽終于剝好了芋頭皮,咬了第一口,然後道:“說完了?吃飯吧。”
魔界那一主一仆瞠目結舌地看着元真幾個仿佛無事發生一般,拿起筷子開始吃飯。元心還道:“我還當季季要說什麽事,害我一緊張。”
什麽?這,這不是大事嗎?這事不夠你緊張嗎?
季柯用一種控訴的眼神看丹陽:你是不是提前和他們說過了。
丹陽吃着自己手裏的芋頭,連理也不理。
倒是元真,笑道:“原來就為這事。”他想了想,季師兄頭一回說自己的來歷,一定是鼓足了通氣,按人間規矩算,是不是一樁喜事?“那是否需要慶祝一下?”
摩羅那啃着手裏的骨頭,心想,慶祝什麽啊慶祝。他本來挺驚愕的,但是看到自家老大如被雷劈的神情,忽然之間心中就輕松了起來。劍門啊,出其不意的劍門啊,他們什麽時候正常過?這麽一想,他決定再多吃兩根肉骨頭。
季柯道:“等等,你們不驚訝嗎?”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委婉道:“可是,摩羅那是魔界的人,這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你與他交好,自然也有關系啊。”
“何況還用化天雷。”
“我記得那柄漆黑的劍也是魔界的吧,氣息太重了。”
“而且諸長老不是早就說過季季你和那個魔尊,叫什麽王八的長得很像。”
元明喝了口湯:“我撿你上山的,能不知道麽。”
季柯:“……是赤靈王,不是王八。”
元心恍然大悟:“對。那你是退位了嗎?”
随着這話一問,師兄弟幾個頓時飯也不吃了,個個眼神亮晶晶,神采奕奕,滿臉寫着‘快告訴我’這幾個字。季柯張了半天嘴,方說:“……是被篡位了。”
“哦……真慘。”
元心面露同情:“還是因為季季弱吧。大師兄讓你多練劍,是對的。”
摩羅那悶頭苦吃,他除了吃,實在找不到別的事幹了。因為此時此地此景,他連句話也不知道怎麽接。但他總覺得大王心中挺悲傷的。真的。
這本該是個令弟子們吃不下飯的事。
事實上弟子們确實也不吃飯了,但不是因為受到了打擊心情差,而是心情太好。魔界離劍門太遙遠,劍門又離俗世太遠,而上至始祖,下至逍遙子,都不曾與他們說道魔從來兩立這種話,是以每每弟子從外頭回來,偶爾聽到說魔界的一些言論,都十分好奇。
雖然早就知道季柯出自魔界,但對方不承認,總不能逼着他承認。眼下季柯自己開了口,這一系列的問題便咕嘟咕嘟冒出了頭。一個個興致勃勃,就連肉也吸引不了他們的注意。
“季季你平時打架嗎?”
“以前打,現在很少打。”
“你們那和這長一樣不?”
“……差不多吧,天比較暗。”
“季師兄你豈不是要比大師兄大好幾百歲。”
季柯想了想,好像是。不過魔界年歲與外界流轉不同,但不管怎麽說,按年紀,他确實能當丹陽的祖宗了。元心得了回答,便坐了回去,心中暗道,季季雖然年紀大,可是腦子也不大好使。他這樣的,怎麽當上魔尊的。難道是魔界的人都很笨麽?
季柯如果知道元心是怎麽想的,他一定會氣死。
元明問摩羅那:“你們前魔尊——”
聽到的季柯糾正:“現任。”
元明:“……”他改口,“你們魔尊,一直是這個性格嗎?”元明表達的很委婉,但大體上,是和元心一個意思。這也是諸位師兄弟的意思。知道季柯是魔尊後,就覺得不可思議,在他們看來,魔界的人總是在騙人和自我欺騙中。
摩羅那:“……以前挺暴躁,也奢華。”還好色。當然這三個字他沒說。可是一想,現在好像也是這個模樣。不過季柯來了劍門後,比起從前,真要說起來,其實算計少了一半。在摩羅那的印象中,季柯從前更加陰沉。
——而且他覺得劍門之狡詐,比起魔界不遑多讓。
這一場唧唧喳喳,直到丹陽敲了敲桌子,淡淡三個字:“食不言。”這才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