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你這道侶
是夜,本該寂靜無人,卻有一道人影倏忽閃了出來,自山上飄乎而下,隐入黑暗之中。他離開後不多久,便有兩人悄悄跟上。他三人都是高手,出入時就連破空聲都控制地極其小心,守夜童子摸摸臉,總覺得風好像忽然大了一些。他打了個哈欠,心道不管了,最近總是在值夜,實在是累,有錯覺也說不準。但是方少主的話又不能不聽,赤焰尊主就這麽一個嫡親弟子,這個小蓬萊,遲早是他管的。
“看他白天語焉不詳,果然是心中有鬼。”
“噓。他耳力不差,你聲音大些,就要被聽到了。”
季柯眼珠子一轉,大着膽子去摸丹陽的臉,笑道:“那我附耳說。”
“……”
原來這個先摸出去的人正是方應生,而随後跟上的就是丹陽與季柯。他二人等了很久,還以為今夜方應生就沒動靜了,不曾想子時不動,醜時他倒出來了。
方應生去的方向,正是先前丹陽所探整個小蓬萊靈氣最活躍的地方。他一定是去小洞府。丹陽拉過季柯,使出輕影鴻波,身形就像化了風,無聲無息落在方應生後面。
就見方應生左右瞧了瞧,手中梧桐木杖懸于身前,雙手比訣,口中喃喃自語。一團明火就無聲燃了起來,先開始不過是一些火種,後來便越發旺亮,一只火鳳凰從中鑽出,在空中飛了幾個來回,翅膀一拍,現出一道門來。
季柯道:“你說的不錯,他果然也會開門。”
那先前方應生所說無法與赤焰聯系便是在騙人。說不定先前種種就有他在中間搗鬼。起碼他肯定與這件事脫不了幹系。
門開之後,方應生一頭就鑽了進去。
“走。”
丹陽二話不說便要跟上,可惜這門消失極快,他剛至那處,火焰已被黑暗吞噬。丹陽闖了個空,皺着眉頭不說話。季柯随後跟來,見他神情不悅,反而說:“你也別急,進不去不一定是壞事。想想你是怎麽對顧挽之的,萬一方應生也使詐,将你關在裏面,反而誤事。既然他現在不在,我們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這番話當然很有道理。
可是難道他們就這樣坐等?被動從來不是丹陽的選擇。就在他二人要離去時,空氣中忽然有異動。丹陽眉心一動,迅速抓起季柯往外一抛。就在他們站腳的地方轟然一聲炸響,騰起巨大的火焰,力道之大,即便是丹陽竭力阻擋,亦是生生被擊退三十尺。
這附近的草木均已成焦木,索性季柯先一步被丹陽扔遠,波及倒不是很大。這團巨大的火焰将夜空照得有如白晝。不待丹陽說話,就聽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呸了好幾聲:“赤焰你這個千年烏龜老王八!老夫眉毛都被你燒沒了!”
“哼,沒凍死你算不錯。”
這聲音太熟悉了,丹陽當下就道:“師父!”
稍遠一些的季柯頓時望過去。師父?難道是逍遙子?
幾道人影自炸開的煙霧中脫身而出,臨風而立,白須白眉,仙風道骨,不是那幾個老頭還能是誰。丹陽一下就認出了逍遙子,實在是因為只有他穿了一身白。逍遙子咦了一聲,四下張望,便見丹陽躍步而上,出現在他面前。死裏逃生的第一眼就能見到自己心愛的徒弟,逍遙子立馬眉開眼笑:“好陽陽,真乖。”
他看到丹陽一身羽衣,更為高興:“現下你是宗主了?”
丹陽道:“師父沒死,為什麽要徒弟當宗主。”
“胡鬧。我不是發了金光令嗎?”
“信號不好,聽不清。”
逍遙子道:“那你穿這身衣服做什麽。”要知道這身衣服丹陽從來不肯穿,那會兒他就說行你不愛穿等你當上宗主時,大典上不想穿也得穿。現下這模樣,難道他還能以為是丹陽這傻孩子腦子被雷劈了和丹門一樣審美了嗎?
想到這裏,逍遙子就用控訴的眼神看旁邊:“老頭,是不是你帶壞了我乖徒。”
這樣一移開視線,逍遙子就沒看見丹陽下意識就往季柯那看去。如果老師父知道自己大徒弟改變審美不是為了要當宗主,而是給媳婦看,本來不死估計也得氣死。
無涯子哧笑一聲:“那叫改邪歸正。”說罷,朝丹陽慈愛道,“陽兒若想來我丹門,師父随時歡迎。”
丹陽看了看一身花綠的無涯子:“前輩。”
“在。”無涯子聽得高興,更加和顏悅色。
就聽丹陽說:“諸明宣和裴成碧在我劍門白吃白喝了許久,這筆錢您看何時結算。”
無涯子:“……”
逍遙子一聽便大笑,笑完道:“老頭,原來不是我家陽陽要來,你們家大弟子和二弟子,反而先來我劍門作客,樂不思蜀,不願回去啊。”
無涯子一吹胡子怒道:“找打。”随後便輕飄飄一記巴掌扇來。他瞧着輕飄飄一掌,丹陽卻有如泰山而至,捏起不動訣一定,方身形不動,任衣衫飄零。
他三人說了會話,終于有人看不過去。
“你們幾個能不能換個地方,擋我道了。”
丹陽早就看見這個人。他與逍遙子他們一道出來,随後在旁邊一直未出聲。瞧他紅眉怒目,衣衫鮮紅,不用旁人說也能知道,他必然是赤焰無疑了。只是,方應生分明也進了小洞府,出來的卻只有他三人。
“師父,你們沒見到方少峰主嗎?”
赤焰一聽,說:“應生?你說他來了哪?”
丹陽睜着眼睛說瞎話:“他說許久不見尊主,心中放心不下,故令我二人在此等候,他進小洞府瞧瞧。只是才進去不過一彈指,你們就出來了。”
逍遙子奇道:“不可能啊。”
丹陽不動聲色:“哦?”
逍遙子還待再說,卻似忽然想起什麽,先閉了嘴:“走吧,我們先下去。一直和鳥搶道算怎麽回事。”至于方小子,人家赤焰的徒弟,關他屁事。
老師父說要下山,作為大徒弟當然伸手相扶。一旁無涯子瞧得眼熱,他劍門弟子怎麽曉得他們今日出關,在此候着。怎麽成碧和明宣一個都不來。同樣是師父,待遇竟差這麽多。逍遙子瞥見老友神色,十分得意,還大聲長嘆出來:“哎,徒弟太乖也頭疼,讓他不要來,他偏要來。老夫真是羨慕無涯兄,來去一人,落個清淨。”
說這話時,他二人已落至蓬萊大殿,赤焰的老窩。赤焰方才聽了丹陽的話,放心不下,重回小洞府去找方應生了。這整個蓬萊除了別的門派,真正作得了主的竟然就只剩下劍門和丹門兩位宗主。
逍遙子一腳跨進這燈火通明的雕閣大廳,指使赤焰峰上的弟子道:“小娃娃,去給我們備一桌好酒好菜。餓死老夫了。”
聽聞動靜趕來的蓬萊弟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有幾個位份高一些的上前抱拳道:“前輩既已出關,可見我們尊主?”他們是知道逍遙子在這的,故而不驚訝。
無涯子道:“你們尊主去尋人,或許很快回來。若酒菜備得快些,他還能喝上一壺。”
聽了這話,底下一商量,便分一撥人去備菜水,一撥人去後山候着。
見此陣勢,逍遙子不禁感慨:“哎,這些娃娃可真機靈。哪像我那幾個。”這會兒肯定先圍上來師父長師父短,撒夠嬌再說。他順手就摸上了丹陽的頭,“什麽時候你師弟們也能如這小蓬萊的弟子一般心思靈竅,老夫也就放心了。”
一邊聽着的季柯:“?”這個師父是不是對自己的徒弟有什麽誤解?他想到劍門那幾個外面穿得有多白肚子裏就有多黑的,小蓬萊幾個遇到他們都不夠玩的吧?
如今燈火通明,季柯倒能好好打量起這個丹陽的師父,未來的‘丈人’——他自己認為。季柯在魔界時,聽說劍門宗主鶴發童顏,脾性頑劣。如今看來,他一身長衣有如鶴羽,一頭白發如鶴翎,除了臉不夠童顏,別的倒和聽說的差不多。
就在他四處打量時,便見丹陽看了過來,并沖他招了招手。
季柯指了指自己。丹陽點點頭。
“……”
他走了過去。
就聽丹陽道:“師父。”
逍遙子一臉慈愛:“什麽事。”
丹陽道:“我與您說件事。”
哦?什麽事,竟要這般正式。這可是從未有過的。逍遙子一時大奇:“你說。”
丹陽便道:“你不在的時候,我讓元真代管事務。”
這事算不得什麽。逍遙子點點頭:“他心思缜密,做事柔和,處理事務是好人選。”并誇獎了丹陽一句,“你安排得不錯。”
丹陽又道:“本門二弟子之位一直空缺。師父不在,我自作主張,收了一個。”
這事也算不得什麽。逍遙子亦點頭:“此事原就為你心中所願。既然你終于有了看中的人,
當然可以自行收攬。”
丹陽還道:“順便與二師弟結成了道侶。”
這事自然也算不得——等等。逍遙子有些狐疑:“你再重新說一遍,我可能沒聽清。”
丹陽淡定道:“弟子說,您不在的時候,弟子找了位道侶。”說着,便拉過站在一邊的季柯。“就是他。”
突然成為場中焦點的季柯:“……”他很淡定。在劍門的時候,這種驚喜吞多了,他現在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就是對這位眼睛都瞪圓的老師父心中還挺同情的。
逍遙子一時沒反應過來,邊上目睹成程的無涯子先哈哈大笑了起來。
這位諸明宣的老版花孔雀拍着腿,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幸災樂禍:“哎喲。”他怪聲怪氣揶揄道,“老頭,我的徒弟果然是比不上你的。恭喜你閉一場關,多了位徒弟媳婦。”
逍遙子還未反駁,卻聽丹陽道:“不過是向丹門看齊,比不了貴門的。”
無涯子的笑戛然而止。
丹陽微微一笑:“我與師弟的情誼,發乎情止乎禮,哪及得上裴宗主一顆丹心只向諸大長老呢。情願改頭換面,屈身當一名童子,也不肯讓諸長老難過。”
無涯子:“……”
這回笑的人就輪到了逍遙子。
不錯。
當年諸明宣資質絕佳,卻因裴成碧而退至身後,将宗主之位拱手相讓。外人只道是同門情誼連心傳為佳話,他幾個老的卻還是心如明鏡,大概知道其中玄妙的。只是多年來相安無事,故閉口不提絕不道破。
可今天無涯子敢笑他,就別怪他舊事重提了。兩相比較,他兩個徒弟和和睦睦,比丹門那兩個不要好太多。逍遙子得意道:“老無,咱們半斤八兩,誰也不比誰好。”
無涯子沒好氣道:“既然誰也不比誰好,你得意什麽?”真是蠢的。
摸着胡子樂的逍遙子一僵。哎?對啊。當下一拍扶手:“孽徒,跪下!”
丹陽馬上跪地順順當當,順便拉跪了季柯。
逍遙子冷哼一聲,終于将視線挪到季柯身上,這一看,就皺起了眉頭。這人怎麽穿得如此,如此風俗,一點也不清雅。長得倒還端正,卻邪氣了些。他越看,眉頭就皺得越緊。喝道:“你,對,你是——”逍遙子一時有些難以稱呼。
丹陽适時接口:“我道侶。”
“不對!”
“你的二弟子。”
“對。不對!”逍遙子又馬上道,“你叫什麽名字。”
說真的,這世上能令他跪下又如此喝他的人,還真不多。季柯眉一挑,看在這是他‘丈人’的份上,硬生生将那口火氣忍下來,道:“季柯。”
季柯?
無涯子将季柯好一陣打量:“逍遙,這人當真是你劍門弟子?”怎麽一身魔氣缭繞。不過若說不是,他身上确實也有太華山劍意,可惜隐在其中看不分明。
逍遙子眉頭皺得死緊,他對丹陽道:“你果真看中他了?”
丹陽嗯了一聲,話雖輕淡,卻難改分毫:“弟子心如亘石,難以還轉。”
哎。
老師父有些憂愁。他不能拿丹陽如何,從來他的心願便是,若這孩子能真正高興,曉得這世上苦樂,就算是再難實現的事,他作為師父,也會盡力實現。最多逍遙子也就想過這棵鐵樹萬一開花那可能也會結果,給他生一串小徒孫出來玩。
可是這個——
逍遙子将季柯好一陣打量,在對方肚皮上逡巡半天。
這顯然不能給他生徒孫啊。
丹陽很了解自己師父,他既然有把握在此時此地毫不掩飾地開口,就知道開了口事情便一定會成。此刻見逍遙子神色緩轉,便道:“弟子若得您喜賀,必感激不盡。”
“我賀不賀有什麽用。”逍遙子咕哝着,有些意興闌珊。“你喜歡就好。”
丹陽便磕頭:“多謝師父成全。”
無涯子似笑非笑,輕哼一聲,自顧自去喝他的酒吃他的菜。留那師徒三人獨自在那。
逍遙子看了他二人久久,方說:“你是說了,可是你這位道侶卻不說話。”
季柯這才反應過來,見逍遙子與丹陽皆看他,遲疑道:“多謝師父成全?”說完,就用疑惑的眼神詢問丹陽,這就成了?
成了。
說好的師門死不同意勃然大怒趕出師門呢?
你話本看多了。
……
季柯有些郁卒。他原本還打算好了,萬一丹陽被趕出門,正好被他抗回魔界當夫人,到時候濃情蜜意一陣好哄,可不就是他魔界中人。
這個師父怎麽也不按常理出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