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六十二
062
幾天之後,華陽宮內。
陽泉君湊到華陽夫人面前時,後者只是放下手中的事務,沒好氣開口:“就為了一個破爛相國的位置,你有完沒完?”
“阿姐,什麽叫破爛相國啊!”
原本還鞠着笑容的陽泉君,頓時暴露了在親人面前的真面目,恨不得要耍無賴道:“你放全天下問問,在哪個國、哪個朝臣面前,一國之相的位子,能用破爛形容的!”
華陽夫人完全不為所動,她斥責道:“即使如此,你三天兩頭往我這兒跑,當別人不知道你什麽心思麽?”
陽泉君:“我來找我親姐,誰能置喙?”
一口一個親姐,縱然華陽夫人煩死了陽泉君沒完沒了,臉色到底是好看了些。
見華陽夫人神情緩和,陽泉君趁機湊上前。
“呂不韋都封為太傅了。”他說:“怎麽國君……還不任命丞相?”
輕描淡寫地“國君”一詞,讓華陽夫人心中一動。
她等了這麽久,等的就是安國君成為國君的一日。
為了這一日,華陽夫人已經等了大半輩子。
陽泉君的用詞巧妙地讨好到華陽夫人,但面上,她仍然是繃着嚴厲的神情。
“胡說什麽!”
華陽夫人道:“安國君還沒正式登上王位,這可不能亂喊。你有什麽可着急上火的,一切等到夫君成為國君後再談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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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泉君聞言,不禁嘀嘀咕咕:“怕是安國君還不想讓我當丞相呢。”
華陽夫人:“不是你,還能有誰?”
陽泉君擡起眼:“阿姐不會不明白,先昭王為何贈予孟隗夫人誡劍吧?”
華陽夫人的臉色立刻拉了下來。
“別提這事!”她很是不悅道。
怎麽會不明白?
據說那誡劍,是先昭王剛剛坐上王位不到一年,親自命令工匠打造而成。其名為誡,正是為了鞭策自己早日統一六國,完成秦國大業。
如此重要的佩劍,不給自己的兒子則罷,偏偏給了一個女人。
還是一個先昭王親自準許進入朝堂的女人。
其中關鍵,瞎子都能看得明白。
——這把劍就是先昭王用來督促安國君的。若是你敢放任身邊的妻子、妻族在秦廷橫走,那這把劍永遠也不會屬于你。
這哪兒是贈孟隗夫人佩劍,這分明是把劍懸挂在他們楚人的頭頂。
想到誡劍,再回想起孟隗夫人之前與自己的小龃龉,華陽夫人當即來氣。
不行,她不能賭。
陽泉君的擔憂有理,華陽夫人思忖道,相國的位置一日不定,他們楚國人在秦國的地位就一日不保。昭王還在的時候,他們忍了多少年,不能再這麽繼續忍下去了。
“你自己放聰明着點。”
華陽夫人冷聲道:“老往我這兒跑有什麽用?一次兩次就算了,來多了,招惹人厭煩。不如自己拿些錢財資産,去臣工那裏走動走動,好獲取支持。”
陽泉君雙眼一亮:“阿姐的意思是同意為我說話?”
華陽夫人:“我還能棄你不顧不成?!”
說到最後,她又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一般開口:“公子啓那孩子,今年多大了?”
陽泉君一愣。
提及的公子啓,是當今楚王完的兒子。
當年楚王完,不過是質秦的一名公子。他屢次提及想要回國,可先昭王始終不許。在春申君黃歇的協助下,公子完逃離秦國,回楚國繼承王位。
而他在逃離秦國時,與嬴子楚一樣,把年幼的兒子公子啓丢在了鹹陽。
“回阿姐。”陽泉君算了算,開口:“公子啓今年已有二十歲。”
“馬上就是及冠之年,可訂了親事?”華陽夫人問。
“不曾聽聞。”
“好。”
華陽夫人滿意地點了點頭:“改日把公子啓帶過來看看吧,是時候該訂個婚事了。”
…………
……
轉天,呂府。
趙維桢在後院裏找到了呂不韋。
他的面前擺着棋盤,手中還掂量着巴掌大的棋甕。呂不韋一襲黑色深衣,修長的指間有一枚白子在來回轉動,如此坐在春日的院子裏,深色衣袖在花團錦簇中随着微風飄蕩,俨然是詩中才有的翩翩君子模樣。
“維桢。”
聽到腳步聲,呂不韋轉過頭,清亮眼眸微微一彎。他稍稍把手中棋甕一舉:“手談一局?”
趙維桢欣然上前,坐在了棋盤的另外一段。
呂不韋沒給趙維桢抉擇,直接把裝着黑子的棋甕推到她的面前。
“維桢先請。”他謙讓道。
趙維桢也不與他客氣。
她從棋甕中拿出一枚黑子,放置于棋盤正中央。
呂不韋:“……”
他的視線在黑子上停留片刻,并未出言。
棋子落下,發出清脆聲響。趙維桢飛快瞥了一眼呂不韋身後的魏盛,管事風塵仆仆,腳下的泥還沒擦幹淨呢,顯然是剛回來。
“可是有事?”她問。
“倒也沒什麽。”
呂不韋盯着棋盤,興致勃勃道:“這還是我第一次與維桢下棋呢。”
趙維桢:“我水平很差。”
“維桢謙虛了。”呂不韋的白子落下,而後接着道:“就是最近陽泉君在外走動,格外積極。但凡是他能打點的人家,都是挨個上門親自拜谒,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的心思。”
趙維桢笑出聲來。
呂不韋這才從棋盤收回視線。他觸及到趙維桢的笑容,微微側首。
“不擔心麽?”呂不韋問。
趙維桢的黑子緊跟而上。
幾個回合過後,呂不韋手捧棋甕,身體猛然往後一仰。
青年的面孔中閃過驚異之色,他的眼神閃動,片刻之後克制地開口:“維桢的棋路……真是非同尋常。”
趙維桢絲毫不為所動:“擔心什麽?”
呂不韋思忖許久,終于是謹慎落子。
他的視線在棋盤上,好似二人的交談不過是夫妻之間沒有營養的閑聊家常。
“這是要做宣太後和穰侯啊。”呂不韋一聲感嘆。
輕飄飄的話語落地,卻是比那棋盤上的你來我往還要震耳欲聾。
幸虧是在呂府,否則這話說出去,不是呂不韋惹禍上身,就是陽泉君要倒大黴。
昔日先昭王即位,有很長一段時間,其母宣太後與舅公穰侯始終把持朝政。昭王嬴稷與母族一脈拉扯了數十年之久,才得以将來自楚國、威脅到王權的着一股勢力鎮壓下去。
穿越之前,趙維桢就看過不知道多少個以宣太後為“大女主”的影視劇乃至小說作品。
至于實際情況?
人都沒了幾十年,當年具體如何,趙維桢也不清楚。
但她清楚,真正威脅到王權的,決計不是影視劇中靠自己奮鬥上位的芈女,而是宣太後背後的楚國勢力支持。
“誇大了吧。”
然而趙維桢卻不贊同呂不韋的話。
根據歷史記載,穰侯魏冉本身是名武将,秦國幾次對魏、趙的大型戰役均有他的功勞。甚至是大名鼎鼎的武安君白起也是由穰侯一手推薦提拔。
拿陽泉君和穰侯比較,在趙維桢看來完全是陽泉君在碰瓷。
“穰侯戰功赫赫,他陽泉君有什麽?”趙維桢嘲諷道。
“他有下一代楚人。”呂不韋輕描淡寫地回答。
趙維桢訝然擡頭。
對弈至此,呂不韋從棋盤中的深思抽身而退。他放下了手中的棋甕,選擇與趙維桢認真對視。
“魏盛。”呂不韋道:“不如同夫人說說,你今日打聽到了什麽?”
呂不韋身後的魏盛,終于長舒口氣。
魏盛站在呂不韋身後,二人的你來我往看得一清二楚。他真的是用盡全身力氣才繃住表情。
什麽叫夫人的棋路“非同尋常”,她分明就是個臭棋簍子好吧!這才走了幾步,怎麽就能下棋下成這樣?!
人人都說懂得玩政治手腕的人深谙博弈之道,魏盛今日才知道大錯特錯。
這棋局再繼續下去,魏盛不知道能否分出勝負,但他知道自己一定會崩潰。
主人還能在這種棋局面前繃得住神情、維持好風度,還和夫人下得有來有往,魏盛佩服的心服口服。
當然了,他對圍棋能下成這樣的夫人也是恨不得五體投地。
就這她也敢坐在棋盤前落子,不愧是把公子政從邯鄲搶出來的人,膽子就是不一樣!
“最近……”
魏盛幹咳幾聲,維持住心态:“華陽夫人正在為公子啓張羅終身大事。”
趙維桢:“公子啓?”
她本就對下棋沒興趣,聽到有些陌生的名字,趙維桢幹脆就放下了眼前的棋局。
呂不韋默不作聲地把棋子一顆一顆收回棋甕裏。
“昔年楚王留在鹹陽的庶子。”他平靜回應:“如今看來,當年公子啓的境遇,與公子政在邯鄲大差不離,區別在于他并無維桢在背後作為保護與支持。”
與小嬴政境遇相同,楚王留在鹹陽的庶子……
趙維桢回想許久,從歷史記載搜羅到原身的記憶,最終恍然大悟。
公子啓,那不就是昌平君麽!
就是那個未來平定嫪毐之亂,出任秦相,後率楚軍叛秦,又為将領所擁立為王的最後一任楚王!
聽魏盛的話,估計他現在與自己年紀相仿,大約二十來歲的樣子。
“華陽夫人聰明的很。”
呂不韋淡淡道:“她這就為留在秦國的楚人,找到了下一代繼承者。”
啧。
不得不說,呂不韋雖然為人假模假樣的,但他的眼光從不會出錯。
趙維桢來自未來,知道昌平君不是善茬,可呂不韋并沒有先知的能力。
他只是憑借自己在政治上的敏銳,察覺出了華陽夫人動作的背後意義。
“先王贈誡劍給維桢,名義上是重視維桢,實則是為了敲打安國君。”呂不韋侃侃而談:“好警示他不得以重用楚人,重蹈昔日秦廷覆轍。”
“況且華陽夫人也清楚,她弟弟是什麽人。”趙維桢補充。
呂不韋笑了起來。
他放下棋甕後,幹脆就把手肘撐在棋盤上,前傾身體,拉近了與趙維桢的距離。
這般姿态,将君子風度一掃而空。呂不韋主動放低視線,甚至有那麽幾分與趙維桢撒嬌的意味。
“我倒是覺得陽泉君不錯。”呂不韋認真辯駁:“若非是他,我怎麽能把子楚公子送到華陽夫人面前?”
“臭味相投。”趙維桢冷哼一聲。
“說一句難逢知己不行麽?”
呂不韋哭笑不得。調笑過後,他神情微斂:“所以,若是陽泉君真的當不上丞相,華陽夫人得做後手準備。”
“這一代不成,就下一代。”趙維桢說。
“反正公子啓年輕得很。”呂不韋點頭。
趙維桢的心沉了下去。
最可怕的是,呂不韋說得很對。
陽泉君不堪大用,為了留一手作後備方案,華陽夫人決定将公子啓提拔上來。待到未來的昌平君成為秦廷上的肱股之臣,楚人在秦國的勢力自然而然得以保全。
他甚至精準地預言了歷史:陽泉君很難如願以償,坐上相國之位。
如呂不韋所言,即使是安國君多活那麽幾年,他也不會放任楚系勢力于秦廷做大,更遑論他本就沒多少日子。
嬴子楚靠楚人上位,得以成為太子。正因如此,他更不能依靠楚人,否則就會徹底成為一個沒用的傀儡。
趙維桢想,歷史上嬴子楚送呂不韋一個相國的位子,原因也不全然是他對嬴子楚有恩。
之後,昌平君還真的按照華陽夫人的期望般,在秦國掌握實權,後來還招惹了不少麻煩。
直至嬴政成為秦王,前期也是受到楚人掣肘。他徹底肅清了朝政之後,才得以征伐六國。
統一天下花的時間,還沒折騰秦國內政的時間的長呢。
想到這兒趙維桢就微妙地不爽。
其中呂不韋還添了不少亂子,雖然也做了些事情,但喊他一句攪X棍絕對不是貶低他。
成也呂不韋,敗也呂不韋。
“得盡快處理這個問題。”
趙維桢說:“拖的越久,對方越是有利。”
她沒言明“問題”是什麽,但呂不韋心知肚明。
“必須趕在陽泉君坐到相國之位前面。”呂不韋說:“否則他有了實權,即使你有誡劍也不好用。”
“陽泉君不足為懼。”趙維桢一哂。
比起陽泉君,她覺得未來的公子啓更為棘手。
有一點呂不韋的思路很對:得在對方有實權之前動手。
楚國那邊……
“能把公子啓送回去麽?”趙維桢突然發問。
“送回去?”
“維桢的意思是……?”呂不韋愣了一愣。
“我在齊國時,聽過一些關于楚國的風聞。”趙維桢意有所指:“說當今楚國太子悍,可能并非是楚王的兒子。”
呂不韋端詳趙維桢片刻,而後揚起一抹清淺的溫和笑意。
他的反應,仿佛趙維桢是和自己說了什麽好聽的情話的一般。
“維桢所言,我亦有所耳聞。”呂不韋接道:“從楚國回來的商業探子,說春申君将王後環贈予楚王時,與其曾經交往密切。”
言下之意即是,春申君和當今王後有過一腿,太子可能是春申君的骨肉,楚王就是個戴綠帽子的冤大頭。
“不過只是傳言罷了。”
呂不韋煞有介事地說:“無憑無據,怎能當真?”
“太子悍是不是楚王的兒子,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公子啓一定是楚王的兒子。”趙維桢卻道:“這就要看楚人,究竟是想要春申君兒子來做國君,還是楚王的兒子做國君。”
“哦?”
呂不韋擺出剛剛明白的模樣:“原來維桢是想以楚制楚。”
倒也不必說的那麽誇張。
趙維桢的思路很簡單:何必等昌平君在鹹陽做大?
華陽夫人不是想提拔他成為秦國重臣麽,那我幹脆把他送回去。
你楚國人可以選一名合适的秦國公子成為太子,那秦國也可以支持楚國公子去同“生父不明”的太子争搶國君的位置。
試問是秦國相國的地位重要,還是楚國太子的地位重要?
成了,秦國得利;不成,攪一番渾水,公子啓失敗,死了,秦國也不虧。
最差也不過是昌平君順利成為楚王,并且甩開了秦國的鉗制——然後與歷史上一樣,等着秦國來打呗。
“如何?”她看向呂不韋。
“未嘗不可。”
呂不韋欣然道:“給華陽夫人添亂子,還能對你我有壞處不成?”
搏一搏,單車變摩托。
趙維桢一句定下:“那就試一試。”
呂不韋感慨道:“留在楚國的商隊便是有用了。至于公子啓這邊……”
趙維桢抿了抿嘴角。
“剛好食肆鑽研出幾個新菜式。”
她笑眯眯地說:“請公子啓來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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