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曹嬷嬷一聽,臉色大駭,立馬跪了下來。
趙同德忙笑着和稀泥道:“讓國公爺見笑了,這孩子,被我們慣壞了。以前在荒山上,閑來無事就給她按着龍眼湖的規格造了個浴池,孩子性子倔,要是比家中浴池小了的話,就嫌棄池水逼仄,不肯下池。”
說着又過去寵溺地敲打了趙稚一頓:“你啊,也太不識大體了,來到別人家裏怎麽能這樣無禮?快給國公爺道歉。”
趙稚淚花花道:“可是這位爺爺說我可以不用拘着,自然是有話直說呀。”
“哈哈哈,吱吱說得對!說得沒錯!”
趙稚的話逗得安國公花白的胡子抖動地笑着,笑完了,輕輕朝身後的周管事比了個手勢,周管事會意地點點頭,立馬分派人手将曹嬷嬷安靜地帶下去發落了。
之後安國公便囑人去将溫泉池開鑿擴大至五倍。
各方各院的人如今都聽說了趙稚的事情,周斐之他爹,周中馳一下朝便在慈正堂外求見,各房各院的人沒多久都來了。
安國公和趙稚聊了一會後,又跟趙同德到偏院說話去了,此時正堂中只剩趙稚和她的三個娘親。
因為守在院門口的門房不許他們進內,周中馳聽了一路來下人們的傳言,此時再也忍不住,掙脫門房闖了進去,各方各院的人見狀,也都相繼跟随世子入內。
“趙先生,你看此處的院子夠不夠大,給吱吱養的小木馬住夠不夠?我還能給配一群下人,每日給木馬喂食、遛彎、搓鹽浴曬太陽也行,哦,不對,木頭造的馬不用喂食...”
老安國公拄着拐杖碎碎念道。
“不、不用的。”趙同德忙擺手:“其實吱吱如今在認知能力上尚算可以的,看東西再也不颠三倒四了,她能認出來馬不是活物,不能當小寵養着,不必給木頭馬配那麽大的院子。”
“而且,慈正堂不是國公爺住的地方嗎?吱吱嫁人後,應該是随周郎君住一個院子呀...”
說到這裏,周老太爺就有些長籲短嘆。
“趙先生有所不知,剛才斐之派手下給我留了封信。信中說...他已經主動辭去十閻殿殿主一職,他要去閉關練功,接下來的三五七年裏讓我們不要去找他打擾他...”
趙同德一聽,整個人如堕寒窟。
“這...意思是他好長時間不會回來了...那...那吱吱怎麽辦?皇上...皇上那邊怎麽辦?我們好不容易冒死回來了,那現在...”
他的雙唇頓時變得慘白,說話打結起來,內心已經在加緊地尋摸一條出路,可是所有退路都已經被他決心帶趙稚回京時全部斬斷了,此時大概殺手們都得知他們朝京城來了,原以為十閻殿以及周斐之有能力護好趙稚,哪知道現在是這個情形...
“趙先生請稍安,事情沒到那麽壞,京城這邊是天子腳下,我以前執掌軍權多年,雖說早已主動歸權了,人脈還是有的,吱吱暫時我能護住。斐之這人性子桀骜,輕易能到他手裏的東西從來不會去珍惜,當初考童試時是這樣,交到他手裏的十閻殿同樣是這樣。那麽,我就給他增加點難度。”
“只不過...”周老太爺摸着自己的胡子望了望天,“我預測自己的大限歸期也差不多到了,不知道在歸期前,能不能給他們這些小輩的安排好事情。”
二人還在合計事情,在院外守着的周管事得了老太爺的令,外頭鬧起來了也沒敢去擾老太爺,只是讓人過去攔住世子,老太爺是聽見動靜越來越大了,才讓趙同德扶着急忙朝正堂方向來。
“來福,這是怎麽回事?”
周老太爺拄拐在門外問管事道。
“回老太爺,世子他...”
趙同德和老太爺循聲往裏堂看去,只見周中馳坐于東面上首的位置,旁邊是二房的嫡老爺周中顯和正室白氏,三房和四房是庶室,在旁邊站着。
而趙稚和熹午晚娘四人,在周中馳對面行禮。
“民婦見過世子爺,見過二老爺三老爺四老爺。”熹午晚娘恭謹地屈膝行禮,趙稚也學着樣子微微屈膝,可周中馳卻一直沒有擡手示意人站起。
“想當我們周家的媳婦,必須知書識禮,又豈是你這樣的小門戶之女随随便便能攀附的?”
“我們周家三代書香,即便是來當妾的,那也得識字,會念幾首小詩才行。”
周家除了老安國公從戎以外,後輩紛紛開始棄武從文,在朝的子孫也與大多酸腐文人一樣,看不起武将,這裏的衆多子孫中除了周斐之沒有文官官職外,其他都大大小小撈到了個文官的職位。
“我看你,背詩就算了,念幾句三字經百家姓你可會念?最起碼你自個名字得會寫吧?”
周中馳的态度非常不友好,皆因來時聽人說,有不明來歷打秋風的窮酸戶黏上周家那位纨绔子了,偏偏周老太爺識人不清,竟讓人進府了,還大有被騙的可能。
周斐之那個忤逆子,周中馳已經管不了他,也不知道他在外面惹了什麽麻煩事,怎麽把人惹上門找了。他生怕老太爺歲數大了被人騙,但對于老太爺的話,他又不敢忤逆,只能來給人威吓一頓,希望人能知難而退。
“若然不識字,就連留在府裏當個婢女的資格都沒有,憑什麽留在這裏?”
周中馳帶來的幾個粗使婆子已經把熹午晚娘的胳膊揪住了,下一刻是等待命令發出後,立馬将人擡着扔出府門。
周老太爺來到門檻邊看到的正好是這一幕,他欲發話,趙稚凄惶四顧,淚意緩緩潤濕,一副愁苦狀道:“三字經我不會念啊,百家姓也不會。”
“小時候在書塾裏聽人背過一些,但是爹爹說三字經百家姓字數太少了,随便哪個人來都會背。他讓我要背就把四書背下來,要能做到倒背如流,名字會寫,背詩我也可以,詩經三百一十一篇,我都能背,我背給你聽,你放過我三個娘親...”
趙稚淚光盈盈地,開始一字一句拗口地背誦起來。
一開始大家聽着聽着都有些納悶,她的口齒雖然清晰,但背出來的東西就是狗屁不通。
“停停停!胡編亂造!詩經哪是這樣背的!”周中馳聽着聽着憤然拍響高案。
“小馳,你先聽完小姑娘背的,這次請仔細、認真地聽。”周老太爺在趙同德的攙扶下跨進內堂。
周中馳等人立馬起身行禮,恭請他們的老祖宗上座。
“吱吱啊,你請繼續。”安國公笑盈盈的對趙稚道。
趙稚扇盍了兩下帶淚的羽睫,看了趙同德幾眼,像得到了鼓勵似的,繼續往下背。
背着背着,這下幾乎所有人都反應過來了,臉上都是驚駭的表情。
這...這姑娘她是從最後一首風雅頌《殷武》的最後一句一個字一個字倒過來背,一直背到了第一首,背完後又從第一首正向開始背到了最後。
背完詩經後,她又如法炮制反向、正向開始背四書,起先周中馳以為她口中的四書是指女四書,孰料她背的竟是四書五經中的《大學》《中庸》《論語》和《孟子》,背完了字面內容後,她又開始背這幾套書的注解內容。
說實在話,有些考了科舉的人,都未必能有趙稚背得那麽牢固,她直接是別人随意從中間開一個頭她就能接着背完全,一氣呵成。
等她背完了這些,所有人沉浸在驚駭中不能回神時,趙同德卻被勾起了傷心事,在後方偷偷抹淚:“若不是她五歲那年燒壞了腦子,何至于如今只會背這些...”
衆人:“......”
周老太爺微笑輕輕拍着趙同德的肩頭安慰,爾後站起開始跟大家宣布:
“趙姑娘的事情你們都知悉了,那麽我就給大家說說。”
“小馳啊,孫媳去世好些年頭了,你也不必替她操婆母的心。”老太爺面向着周中馳的方向,周中馳立馬低頭聽訓,“趙姑娘她不來給你當兒媳婦受氣,也不當斐之的妾或者通房,更不用當府中的丫鬟。”
“以後,她就是你們的曾祖母,是斐之他們的太奶奶,你們都要尊稱她一聲老祖宗,知道了嗎?”
周老太爺此話一出,底下好些小輩腦子尚且繞不過彎來。
良久,周中馳才吃驚地擡起頭,“老祖宗,你這是...這是什麽意思?”
周老太爺點頭一笑:“對,就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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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稚同趙同德他們分別那天,天上下起了細密的雨,天氣馬上就要轉冷了。
“吱吱,回去吧,爹爹如今有錢了,不會被人追斬了,以後要聽老太爺的話。”
趙同德晃了晃手裏那袋沉甸甸的銀子,将雨傘整個遮蓋到她身上,很快他肩頭就濕漉了一大片。
“爹爹,你們帶我一起走吧...”趙稚今日從早上開始就半個字都不吭,現在突然冒出了完整的一句話,聲音聽起來都有些枯澀。
“你怎麽又忘了!”趙同德将一整把傘都塞進她手裏。
“給我牢牢記好了!你,日後給我乖乖留在國公府,不得出府半步,要牢牢地守在府裏,你能做到嗎??”
趙稚被趙同德唬得雙耳嗡嗡響,淚水一點一點湧了上來,卻死死地咬着牙,不讓它墜落。
她想點頭,卻發現脖子梗住了,只能搖頭。
“現在你再回答我一次!記住了沒有!”秋日裏的雨不大,卻下得越發綿密,趙同德面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大步地後退一步,拔出前方護衛手中的刀往自己肩膀劃了一下,鮮血立馬湧了出來。
熹午晚娘抱成了團,泣不成聲。
趙稚感覺身體陣陣失力,強支撐着不讓自己昏倒,她半垂淚睫在懷裏摸索了好久,終于摸出了一個折得整齊的油紙包,小手顫抖着微微往雨幕中遞去。
趙同德接過紙包,輕輕揚手示意她回去。然後她就乖巧地擎着紙傘,低着頭在奴仆的簇擁下往府門的方向去。
趙同德決絕地轉過身,不忍去看她落寞的背影,畢竟是他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姑娘。
熹娘幫他接過那個油紙包,輕輕展開一看,小聲地“呀”了聲,然後掩唇淚水落得更兇了。
趙同德接過來一看,原來是他給趙稚花不少銀子買的月餅,如今仍剩下再也無法“團圓”的新月模樣。
他想起那丫頭捧着拾回來的月餅,滿眼欣喜的模樣,想起她摳門想自個獨占月餅的模樣,想起她遇刺從轎上摔了,雙臂摔得青紫可懷裏月餅完好的模樣,淚水,終于也決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