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背祖宗
夕風卷落殘陽, 檐上男子身後被一團紅光簇擁着,五官俊美絕倫,面龐幽邃鬼魅, 一根黑練随風張揚,似他的爪牙。
“十閻殿殿主周漠劍, 按規矩辦事收幾條小鬼的命, 你要抓我回去,那就請憑本事!”
男子縱身躍下檐梁, 像禦着一道勁風,一瞬間來到趙稚面前。
趙稚被那陣風吹得睜不開眼, 樹梢噼噼啪啪響,枝葉不斷掉落,壓倒了一大片人, 唯獨是她頂方的這一片,被男子手持的舞動的黑練擋了個清靜。
安國公府的大門被黑練靈活地一束一松,“砰”一聲關閉, 門外的捕快被擋在外, 無法進入。
何卓被當囚犯般,用黑練纏綁住雙手高舉過頭, 望着跟前的男子,氣道:“逆賊!你把本官關在此, 以為就能逃得掉?”
周斐之把黑練一松, 松開他笑道:“笑話!這回我還真不走了, 跟你在這耗着, 你道可好?”
他随手用黑練往內堂纏了張官帽椅,十分嚣張地斜靠着,長腿翹起。
“什麽十閻殿, 本官從未聽過!本官只知道都察院,知道南鎮撫司、北鎮撫司,知道巡檢司,唯獨沒聽過什麽十閻殿!這年頭當殺人犯還給自己改名頭往臉上抹金了嗎?”
周斐之聽他那麽說也不怒,輕輕從懷裏掏出一卷鑲金小軸,上頭有先帝的皇印。
這卷小軸一直安然地藏在十閻殿正殿的寶座下,周斐之從未用過,用他的話說就是:他和十閻殿只當一把無鞘的殺人刀,嗜血而生,不屈于權力,也不遭人任何人差遣,只有合作關系,倘若須殺之人剛好提起他興致,他才殺。
所以,什麽狗屁任命書,他才不當誰的臣。
“這一個,賣魚翁?漁翁天天打魚,皮膚能有他白?還有你看看他指甲,這一個,樵夫這是到哪砍的柴,鞋子還真幹淨啊,那雙手除了有握劍的薄繭外我看不出有常年砍柴的粗糙感,還有這個,賣茶葉的...”
周斐之一邊用樹枝在地上翻着幾具屍首,一邊給何大人做解說,換作以往他不可能有這耐心,不過他剛剛決定了件事情,雖然看着與他慣來的作風不搭,倒是有幾分趣味,興許可以嘗試一做。
“這些何大人都可以說我有意混淆視線,那他們身上無一例外的疤痕呢?”
這時他挑起幾具屍首的衣裳,露出或深或淺的陳年舊傷,這些傷痕有些一看就是有些年頭的,找個仵作一驗便知,顯然這幾人都是喬裝打扮的殺手。
“我還從他們身上找到郭大人的信物,這些信物,與當年喬州洪水大發,官員貪贓私吞災銀,最後一夜之間罪證全無,其當時郭大人在喬州留下的信物,似乎是同一塊玉雕出來的。你說,我把這些拿到公堂上,夠不夠力讓郭大人罷職?”
周斐之從懷裏掏出些什麽在手心把玩,何卓吓得面如土色,給手下人一個眼色,手下立馬會意,佯裝摔倒從懷裏掏了包粉末,猛地往幾具屍首上面撒去。
“滋——”地一聲油鍋響,那幾具屍首化得只剩一攤血水。
堂前衆人吓得掩面不敢直視,周中馳表情愕然,猛地上前一大步。
何卓收斂了神情,在周斐之跟前恭恭敬敬下跪。
“周大人,你十閻殿向來做事不張揚,是藏在黑夜裏的影子,與我們府衙河水不犯井水,這一次,下官給你把匪徒處理了,都是一場誤會,希望此事到此為止。”
周斐之斜靠在太師椅上,面色如常,緩緩收起掌心之物,直起腰。
“那一位是我周某的祖宗,長居深府中,是我老祖宗留下的未亡人。還望何大人下回辦案小心些,勿要擾我祖宗清靜。”
他這話,算是已經将趙稚攬在自己身上,二人命運共連一線了。
何卓等人走後,周中馳眼神複雜地走上前,“既然如此,那你剛才為何任由他毀掉屍首!”
能将郭氏的人拉下馬,能解決一個是一個啊...
周斐之攤開手掌,是一塊在夕光下散發柔和光芒,凝脂一般的暖玉,是塊極适合姑娘佩戴的玉,雖然成色極好,并不便宜,卻也只是到珍寶齋一趟就能買到的東西。
“你...”
“我騙他的。”周斐之收起玉。
“那那份先皇任命的诏令...”
“真的。”
那邊樹下吓得身子哆哆嗦嗦,委頓在地上的姑娘吸引了周斐之的注意,他從椅上起來,走到小姑娘身邊。
掩面的紗已經被她哭濕了一片,周斐之蹲下身,故意恭敬地給她行禮道:
“孫兒周斐之,拜見祖宗,祖宗,你怎麽哭了?”
他話裏帶着調笑的意味,态度卻挑不出錯。
“來,就等孫兒恭送祖宗入內歇息吧。”
他朝她展示了一個寬厚結實的背。
圍觀的衆人戰戰兢兢看着這渾身上下叫嚣着力量的男子,把一位年少嬌姑娘輕輕背上肩膀。
當子孫的自當侍奉祖宗膝下,伺茶布菜,晨起問安,晚間服侍就寝,本就常事,像這種祖宗走不動路的情況,當孫兒的将祖宗背回去,也是尋常事。
只是不知為何,衆人怎麽看感覺怎麽怪。
倘若背上的果真是年邁衰老的祖宗,這自然沒有違和感。問題是,祖宗她年輕貌美,和周斐之這位玄孫正好年紀相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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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這位常年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公子,近日終于在府中停歇下來。
周中馳剛承爵沒多久,尚未立世子,可他膝下就只有周斐之一嫡子,妾室所生的,除了一個才幾歲的庶子外,別的都是姑娘。
因為安國公不喜他這位嫡長子,生了兒子的那位姨娘和未曾分家的二房便有些蠢蠢欲動。
二房甚至想過要将二公子過繼到國公爺膝下,這樣好歹日後承爵了,兒子是自己的,二房就能一直隆昌下去。
因為知道國公爺看重孝道,周中顯的夫人白氏打自二公子從淮南書院歸來,便囑他每日定要依時到慈正堂給祖宗定省問安。
這日,府中四房人拖家帶口在步往慈正堂的路口遇上,大冷的天,此時天際剛泛魚肚青。
白氏身後帶着二公子周萊之,直接微笑着跟大房的孫姨娘嗆聲:“孫娘子果真盡忠啊,大冷的天,還起那麽早,來送九公子,是要打算在此地候着了嗎?”
孫姨娘臉色難看。
國公府規定妾室不登大雅之堂,是不能到祖宗院裏來的,雖然國公爺寵愛她,但也只是允許她在慈正堂偏院的屋裏候着。可這白氏這麽一說,顯然是挑開了臉,明言她不能踏足慈正堂,只能在這岔道上候着了。
孫姨娘為了兒子,只能忍氣吞聲,交待奶娘抱好九公子,一會到了堂外需及時喚醒他,見了祖宗要恭謹。
白氏見了嗤笑,“九公子不過是個五歲孩童,孫姨娘近日如此相逼,起一大早,夜裏又逼着念書到深夜,不過想博公爺垂青罷了,可是別忘了,當年你公然奪林氏的寵愛,你所生的兒子,便是成了世子,你猜,大公子會不會顧念那一點手足情,不害他?”
白氏慣是這種心直口快的性子,二爺周中顯不滿地瞪她一眼,勸她收斂。
白氏雖然說贏了孫姨娘,但因為被夫君責怪,心裏不爽,等二爺他們進去了,她便可勁地在外間同自己的丫鬟宣洩。
“我哪裏有說錯?大房一個是粗俗武将之女出下的野種,同樣粗俗,目無規矩,從不來給長輩晨昏定省,還殺人犯事,也不知道公爺怎麽給他掩蓋過去的,竟然沒進大牢!另一個是賤婢生的,雖然當年公爺被狐貍精眯了心竅,硬說是落魄了的官家女,為她壞了一次規矩,但那到底是上不得臺面的,哪裏有我兒好?過繼之事,公爺定會答應。”
就在她碎碎念的時候,廊道邊突然傳來一聲冷清之聲。
“叔母說的粗俗武将之女出下的野種,說的是侄兒嗎?”
周斐之周身沐着一層晨霧,側臉被金色曦光照映着,泛出的卻是一種冷色,不徐不疾地從前方走來。
白氏立馬噤了聲。
她慣是口不擇言,怎麽說着舒暢怎麽來,當年林氏因當家主母風範沒跟她計較,可也憋了不少氣。
對付這種人,回罵她或者讓她吃癟也沒用,她還是會變本加厲地說個沒完。
周斐之“唰”一聲從烏皮靴抽出把鋒利小匕,映着日光在胸前比劃。
白氏一下子吓得低頭,雙腳不安地後移。
“殺人怎麽沒關大牢?啧...這我想知道為何。”他的臉突然靠近,鋒利短匕移近,在白氏頸脖前比對着日光。
他骨節分明的修長指節往額角一點,作思忖狀,“侄兒覺得,大概是侄兒所殺的人,還不夠有分量,犯的錯還不夠驚世駭俗,可倘若,殺的是親屬,讓人覺得侄兒罔顧親情,豬狗不如的話,叔母你猜...”
他猛地揮動短匕一劃,白氏直接吓得大聲哭叫起來。
裏頭的人聽見哭叫,将屏風門大門了起來。
可周斐之早已将匕首收起,同其餘幾房人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