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朦胧
蘇屹被震驚埋沒,僵着身體站在床前,胸口劇烈起伏,手腳都瞬間變得冰涼。
楚王是……女子?
若此事是真,便是足以令整個大乘天翻地覆的消息。
可對于蘇屹來說,他只是驀然覺得自己對賀滄笙的種種疑惑都有了解釋,魅惑孱弱的長相,從來被遮擋得嚴實的脖頸,好男色的傳聞,對一衆男寵的冷淡,故作風流的做派,對徐諾棠的溫柔,還有……
看見他赤裸着上身時抑制不住的赧然臉紅。
蘇屹幾步就回了床邊,垂手緩緩伸向了賀滄笙頸間的風領。
他要确認。
他先前在蠻蕊館中呆過幾日,見識了不少小官兒和相公。有些人為了讨好權貴,會在外表上下功夫,有的飲藥,有的則是生來便不一般,總之都異于尋常男子。
其中便有人的喉結極其不明顯,若非細看,甚至根本看不出。
所以他要确認。
指尖已能感受到狐裘的末梢,時光似是靜止,萬物消失,蘇屹壓下翻湧的氣血,清晰地在一室的靜谧裏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賀滄笙卻在這時忽地偏了頭,似是夢魇得嚴重,緊皺起長眉,側臉蹭在軟枕裏,整個人似夢半醒,小聲呢喃道:“不……不要……我、我不是……”
蘇屹下意識地俯身。
不要什麽?
我不是什麽?
不是男子?
Advertisement
蘇屹側耳傾聽了半晌,只聞賀滄笙胡言亂語,确實是墜在噩夢裏。他微直起後背,手指重新伸向床上人的頸前。
賀滄笙卻在此刻驀然驚醒,口中還在喘息低語,人已經睜開了眼,正與他四目相對。
賀滄笙自午間冒雪在落銀灣外久站之後便開始發熱,沾了枕頭就再清醒不得。
惡夢一如既往,氣勢洶洶地侵襲過來,裹挾着她整個人,無法掙脫,也不知如何熬得過去。這麽多年,她以為自己已經放下,其實還是走在不甘和無奈上,啖恨飲苦,還是沒有找到自己真正往上爬的意義。
夢中的母妃一身華服,用塗滿了血紅蔻丹的手用力地握住她的雙肩,指甲陷入她皮肉裏,讓她仿佛能聞到血腥的味道。她何其委屈,何其害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任人擺布。
“你是男子,”趙貴妃明豔的臉都扭曲了,在她耳邊似是瘋癫地道,“懷歌,記住了嗎,你是男子,你是男子!”
賀滄笙拼命掙紮,但抓着她的手卻越扣越近。
她快不能呼吸了。
“你是男子!你是男子!”趙貴妃搖晃着她,嘶吼起來,“趙家的存亡榮辱就在你肩上,你要擔着,所以你必須是男子,必須是!”
賀滄笙脫力地流淚,濕了衣襟。
她想說自己不是。
為什麽要這麽對她。
她明明不是男子。
不是!
然而下一刻她就跌入了漆黑的深淵,等她反應過來,已經落在了寒冷的高處,身側放着龍椅,椅上坐着敬輝帝。瘦得皮包骨的中年人閉着眼,面容有些扭曲。賀滄笙微微低頭,見自己一身皇子裝扮,踩在成山的屍骨上。
腳邊離得最近的是趙貴妃,雙眼緊閉,滿臉滿身都是血,沾了鬓邊的金珠步搖,赤紅明金交映,晃得賀滄笙雙眼生疼。貴妃邊上是徐諾棠,再往下趴着徐瀚誠,還有溫緒之。他們都曾經站在賀滄笙的身後,而現在皆已身死,卻都向上伸着手,像是剛從地下爬出,向她而來。
屍堆下血流成河,無數百姓奔走逃竄,遠處的狼煙點燃了蒼穹,帶來骨肉被燒焦的味道。
賀滄笙驚恐地回過頭,卻見那龍椅上坐着的已赫然變成了身穿龍袍的賀峻修,不知為何七竅都在流血,對她嘶啞地張開嘴。
“看,”賀峻修道,“這就是你要的江山。”
賀滄笙想逃,卻邁不動腳。
賀峻修肆意大笑,揮了揮手,一身白袍的蘇屹便從龍椅後緩步而出。
少年一身潔白,不染纖塵血跡,手中所持的長劍卻還在滴血。那雙星目冷似寒冰,深深地看向她,然後向她伸出了手。
賀滄笙無力地閉上了眼。
誰知蘇屹驀然解開了她的風領。
這是賀滄笙最大的恐懼,勝過死亡。她恐慌地睜開眼,想掰開蘇屹的手,卻覺得頸間驀然一涼,狐裘已被扯掉,露出光潔順滑的脖頸。
蘇屹目光上移,面無表情,雙眼卻極其明亮。
然後他伸出雙手,将她從屍山上推了下去。
周遭的一切疾速劃過身側,賀滄笙張口欲喊,卻覺得喉間像是要吐血似的腥甜。她墜入暗夜,只記得蘇屹的那一雙眼。
她就在此刻驀然驚醒。
腦中依舊一片混沌,身上滾燙,雙眼因猛地睜開而花了一陣。待一切恢複清明,竟見站在她床前的人正是蘇屹。
這讓賀滄笙分不清自己是否還在夢中。
她緩了片刻的神,下一刻就發現蘇屹的手離她的風領只一寸之遙。
這一下便吓得賀滄笙驀然後縮,一手撐在床上,一手擋在頸前,隔開了蘇屹伸過來的手,喘着息道:“你……你要幹什麽?!”
蘇屹也沒想到她在這個時候醒過來,緩緩站直了身體,趁着賀滄笙還沒完全清醒,強壓下了面上的不自在。
他猶豫了片刻,幾乎要開口問一句,你是不是女子。
到底忍住了。
切不可打草驚蛇。
“你這是病了,”他再次避開敬語,沒稱呼賀滄笙為殿下,“戴着風領睡更不舒服,本想給你摘了的。”
賀滄笙聞言略微變了臉色,長指緩緩地動了動,反複确定風領已被系好後才坐直了身。
她阖上雙眼,蘇屹還站在身前,目光也一直落在她身上,這些賀滄笙都知道,但她卻驀地失去了睜開眼回望過去的勇氣。
她沉默半晌,終于還是睜眼看向蘇屹。少年面上冷淡,倒是讓她又看不出什麽。
“這風領……本王戴慣了,”賀滄笙道,聲音很暗啞,“本王患有隐疾,頸前……喉結處不似尋常男子般明顯,故此常做遮掩。同為男子,想來你也可理解一二。”
她嘴裏說着“同為男子”,給的解釋也說得過去,蘇屹卻半眯起了眸。
他沒有被說服。
卻拿不出不被說服的證據。
可若是再探,就得往實處伸手,那樣一來,若楚王真是……真是女子,那他豈不是成了真的登徒子。
蘇屹在一瞬裏想到了如此多,賀滄笙卻已經恢複了往日的冰冷。人雖還在病中,神色卻恢複自若,對蘇屹淡然道:“去喚芙簪進來。”
少年身型挺俊,居高臨下地看了賀滄笙片刻。
雖他還有疑惑,可這夜的賀滄笙終于露出了更加真實深刻的脆弱。此時這人稍微阖了狹眸,眼角的紅和淚痕盡數浸燭燈的淺金昏光裏,長眉微蹙,側臉白皙光滑得不像話。這樣的面向不止是漂亮,還柔美,若是楚王想勾人,單這強撐病體的樣子就夠了。
若楚王真是女子……也不違和。
也挺好的。
蘇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轉身大步往門口,卻在繞過屏風後忽地放慢了腳步,無聲地嘆了口氣。
莫名地頗為惋惜。
失了今晚窺探的機會,也不知下一次是什麽時候,或者還有沒有下一次。
但他是真的想知道。
芙簪動作迅速,将藥給賀滄笙送了進來。苦辣的藥味盈了滿屋,賀滄笙卻俨然一副早已經習慣了的模樣,将白瓷碗端過來一飲而盡。
她把碗遞給芙簪,淨了口,便又打算躺下了。
蘇屹全程安靜地靠在屏風邊看着,看她要合眼,驀然開了口,沉聲道:“請個大夫吧。”
芙簪正給賀滄笙遞過去浸透了冷水的巾帕,聞言立刻看向賀滄笙。她知道賀滄笙的身份,自然便知道賀滄笙不可能請大夫。
果然賀滄笙道了聲“無妨”,擡手示意芙簪退下,又對蘇屹道:“老病。”
屋門被芙簪從外面輕輕阖上,蘇屹站在原地沒動。他這樣隔着段距離,又是居高臨下地看人時,明亮的眸裏都是深沉。
賀滄笙靠坐着,不欲說話,也不欲看他。
“你……”原本該退出去的蘇屹站着沒動,少頃後頗為小聲地開口,道,“病了便好好歇着,當心身體。”
賀滄笙看向他,疲憊地挑眉,半晌後“嗯”了一聲算作回答。
她稍頓,又沙啞地道:“多謝。”
這人如此客套,讓蘇屹沒來由地有點兒煩躁。
他擡起手,非常少年氣地抓了把額發,指尖又不知為何地在自己喉間點了點,開口時竟略微結巴了一下,道:“你、你睡吧。”
賀滄笙乏得連點頭都做不到,只阖了眸,雙頰還燒得泛紅。
“若是有事,就喚我,”蘇屹轉身要往外去,卻在臨走前又飛快地加了一句,“喚我去叫芙簪。”
說着便消失在屏風後。
賀滄笙正捱着病痛,飲了藥意識便逐漸昏沉下去,卻也費力地朝着少年離開的方向擡了一眼。
這人今日話蠻多。
賀滄笙自這晚起,便一連病了幾日。可她在病中絲毫未曾耽誤請安和政務,依舊是每日卯時不到便往宮裏去,晚上歇在蘇屹房裏。
兩人之間還是沒什麽話,可賀滄笙卻發現,少年雖依舊沉默淡漠,目光卻總落在自己身上。尤其是她身上不适的時候,那盯過來的目光尤其深邃。
可當她回看過去的時候,蘇屹便已經看向了別處。
她想着許是細作窺伺,也又覺得不像。
她還沒來得及揣摩出蘇屹的心路,新年便随着晝夜不停的大雪驀然到來。皇帝雖仍然病着,京都中人不得大張旗鼓地慶祝,家家戶戶卻也都扯了紅綢對聯,總是要迎一迎除夕的。
除夕夜宮中不曾設宴,敬輝帝起不得身,賀滄笙和賀峻修一起守了夜,過了午夜便欲各歸了。
誰知賀峻修似是來了偏興,非要到賀滄笙府上吃酒賀歲。賀滄笙本就病體未愈,這事兒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但賀峻修還是要去。
賀滄笙無奈,又端着自己在人前那副最愛熱鬧的性子,只能應了下來。
這就算是私聚,飨宴倒也豐盛。
賀峻修還特意從康王府中帶了一壇來。皇兄舉杯,就算是在自己府中,賀滄笙也是拒絕不得的。于是一杯杯地碰,席間的酒就沒停。
“懷歌,”賀峻修似是微醺,從座位上俯身過來,道,“酒酣菜暖,本王卻還覺得缺了東西。”
賀滄笙拎着白玉骨的小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在掌心,對賀峻修微笑道:“不知皇兄覺得缺了什麽?”
“自然是美人了,”賀峻修哈哈笑了幾聲,也沒壓低聲音,“懷歌府上佳人衆多,這是京都中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不如喚一個出來,也算是讓本王開開眼,如何?”
“我府中都是些見不得人的姿色,皇兄莫要打趣了。”賀滄笙斜身靠在座上,唇角笑意不減。
“能入懷歌眼的人,本王必得一見。”賀峻修身上酒氣濃烈,“男子又如何,本王也是時候換個新鮮口味兒了。”
賀滄笙沒接話,瑩白的指尖在扇骨上摩挲了一會兒。
“聽聞有位出身蠻蕊館的蘇姓小官兒,自入府便得了懷歌獨寵,”賀峻修笑道,“不知懷歌舍不舍得把人喚出來,讓本王一見?”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觀閱。
下一本《銷百憂》在作者專欄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