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暗流
賀滄笙聞言身型一頓,倏地擡了眸。
原來這才是賀峻修今晚的來意,慶賀新歲是假,試探她與蘇屹之間的事才是真。
然而不知為何,賀滄笙并不想讓蘇屹攪進這一局。
“不瞞皇兄,姓蘇的那位實則沉悶無趣,遠比不得府裏其他人有意思。”她對賀峻修道,“不如弟弟叫旁人來,皇兄是要遠觀還是聽歌賞舞,今兒晚上在楚王府,定是有求必應。”
“瞧瞧,”賀峻修聞言大笑,“時才還說府中都是粗鄙姿色呢!這會兒提了心尖兒上的人,倒又都願意推出來了,當真是将這位蘇相公捧在手心兒裏!”
賀滄笙會心地抿了薄唇,像是為難羞赧。
“既是有求必應,那本王今日便無禮些,還偏要點名見見那位蘇相公了。”賀峻修收了笑,已然認了真,“你放心,這人得你如此寵愛,本王又怎會逾矩?不過就是看看罷了,懷歌休要這麽護食。”
賀滄笙臉上身上還都維持着一副慵懶的做派,其實垂眸時眼中都是厲色。
看樣子今晚這茬兒是過不去了。
她敲在小扇骨上的指尖稍微亂了節奏,最終道:“如此,本王讓人過來。”
望羲庭離得近,蘇屹來得也快,一入堂就聞到酒的醇烈,然後便見賀滄笙一身墨色,懶散地斜靠在椅中。她手中折扇打開了,露出扇面上血色的紅梅,輕輕搖晃。
康王賀峻修就坐在一邊,蘇屹卻連眼風也沒給一個。
他只看着賀滄笙,目光從緊扣的風領到上挑間略帶慵懶的眼角,再到因為飲了酒而微微泛紅的雙頰和淺色的雙唇。
病還沒好呢,還喝酒?
蘇屹緩緩收回目光,心裏忽然帶了點不悅,但還是單膝着地,先給賀滄笙請了安。末了頓了頓,又低沉地道:“今日迎新歲,祝殿下平安福澤,心想事成……肆意自在。”
少年一身白袍,幹淨俊朗,烏發高束。他說話時聲音很清澈,卻在講最後這幾句讨喜的話時微微垂了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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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種話放在平時絕對不是蘇屹能主動說的,他自己也以為對着賀滄笙說這話會做作難捱,卻不想也順口得很。
賀滄笙聽着,面上不動聲色,手卻驀然握緊在折扇了。
這幾日她收賀詞賀禮無數,唯獨這一句“肆意自在”,最能讓她動容。
“也祝你平安如意,無拘潇灑。”她說着,緩緩坐直了身,對蘇屹比了個手勢,又道:“其實今晚并非本王喚你過來,而是皇兄一定要見一見,且去見過康王。”
蘇屹微滞,随後轉過身,也沒擡眼,很守規矩地道:“參見康王殿下。”
賀滄笙看着少年面上一派坦誠,不知道的還以為這真是他第一次見康王的面,戲做得不錯。
“這便是懷歌放在心尖兒上的那位蘇侍君?”賀峻修語氣調侃,“擡頭讓本王瞧瞧。”
蘇屹沉默着,不知為何沒有動作。
賀峻修盯着他,不禁冷了臉色。這個小子早先在他府中時便難以管束,今日卻主動跪下給賀滄笙行禮,還講了賀辭,卻對自己的話充耳不聞。
別是放出去兩天,就忘了原主兒是誰了吧?
“呦,這是恃寵而驕到連本王的話也不作答了?”賀峻修這麽想着,不由得沉下聲音,“懷歌,你這後宅裏少規矩啊。”
賀滄笙眼含春色,似是真飲得有些多了,道:“是松散了些。”而後略微露了笑,對蘇屹道:“還不起身,讓皇兄從頭到腳地看全了。”
這表面上讓康王得其所願,其實根本是免了蘇屹的禮。
蘇屹應聲起身,就在賀滄笙身側站了。
賀峻修上下打量了兩眼,竟覺得這人似乎和自己府中的時候有些不一樣了。
戾氣收了挺多,氣色倒真的不錯,站立時比以前氣勢更甚。
敢情這人在楚王府的日子過得挺滋潤啊!
“本王還以為是什麽絕色,”賀峻修裝着是第一次見蘇屹,驚詫又挖苦道,“不想就是位普通少年,懷歌的口味真是讓本王捉摸不透啊。”
“皇兄恕弟弟自賞狂妄,每每對鏡,對所謂絕色提不起興趣。”賀滄笙微笑道,“就覺得英姿俊闊才是真有意思。”
她折扇輕搖,口中渾話,扇上紅梅映得人愈發嬌憨。蘇屹站一邊兒,聞言額角驀地跳了兩下,忽然有點想笑。
這攬鏡自顧夜不眠的話,竟和他對賀滄笙的評價如出一轍。
是啊。
自己已經妖媚纖細成了這個樣子,還要什麽美色相伴!
賀峻修被噎得哽言,默了俄頃,道:“那就別讓這位英姿俊闊的站着了,也入席吧。”
蘇屹作為侍君,是沒有資格與兩位皇子同桌用膳的,按理應當另在一旁開小案。芙簪本已着人在準備,卻被賀滄笙攔下了。
“加把椅子,就坐這兒。”她用折扇點了點身側的空位,對賀峻修誠懇地道,“我心疼我的人,皇兄通融一下吧?”
這話一出,蘇屹和賀峻修都是一愣。
蘇屹被賀滄笙伸指捏住了寬袖,還在想“我何時是你的人了”,就已經被拉着坐了下來,夾在兩位皇子之間。
賀峻修則是暗自咬牙,想不到他來吃頓飯,還落得和男寵平起平坐,同桌用膳。若是旁人他還能忍,偏偏還是他手下這個都成了奴隸還不安分的倔脾氣小子蘇屹,叫他如何能順氣,非要扳回一城。
“蘇相公,”賀峻修推了空酒杯,拿眼角看人,“勞煩了。”
蘇屹一僵,猶豫片刻後想去拿酒壺,誰知手臂伸到一半,卻被一柄橫出的小折扇攔住了。
“慢着,”賀滄笙慢悠悠地收回手,雙眼只看向賀峻修,“其實皇兄說弟弟護食也是沒錯的。本王的人,只能給本王添酒。”
說着長指端起了自己的酒杯,伸到了蘇屹面前。蘇屹回過頭看過去,正好和賀滄笙對上視線。楚王的眼神深邃,像是含着某種特別的含義。
酒水傾灑,卻仿若緩慢無比。蘇屹看着賀滄笙,分不清這人就是在與賀峻修較勁還是真的要護着自己。
說來也奇怪,給人倒酒這般為奴為仆的舉動,他斷然是恨于來做的。可此時真就為楚王做了,卻也覺得沒那麽別扭。
其實動作還是別扭的。
人卻不是。
賀滄笙撤回已滿了的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她不知道,在她仰頭的時候,蘇屹便緊盯住了她的脖頸。可惜那直遮到下颚的風領絲毫不曾亂,角度也不合适,沒看出什麽端倪。
賀滄笙放了杯,轉手從蘇屹手中拎起了酒壺,面露笑意,眉梢眼角妖嬈得不得了。
“本王的酒,自是由本王的侍君來倒,”她隔着桌案,從容地傾過身體,“皇兄的酒麽,就讓弟弟來。”
說着,便為賀峻修斟滿了琺琅杯。
蘇屹面上不變,在桌下的雙手卻驀然攥緊成拳。
若說是兩位皇子彼此間較勁,賀滄笙大可只讓他給自己倒酒,而後指使旁的下人給康王使喚,可她非得自己來。這分明是自降身份,将自己和他放在同等地位上。
堂堂楚王如此做,就是為了讓他……不用自損尊嚴給康王斟酒?
他知賀滄笙從不為難他,卻沒想到在康王面前也是如此。
蘇屹心下震驚,賀滄笙卻已自若地坐回到椅上,目光掃過他時無波無瀾,似是時才的事再尋常不過,毫不在意。
賀峻修得了便宜,調笑了幾聲,才端了杯。
宴還是要繼續,賀峻修杯不停,賀滄笙自是得作陪。兩人酒興正濃,賀峻修便提起了她幾日前奏疏被敬輝皇帝駁回的事,就是定了主意要膈應人。
“你明知此事父皇早在三年前便又決斷,怎還是觸了禁忌?”他借着醉意口無遮攔,“本以為你入了朝世堂能有所長進,不想還是不得聖心,那玄疆早就是要被舍棄的,那般貧瘠的氓土,曾經的二十萬玄疆軍今如土崩瓦解,這樣的地方,你保它做什麽?”
他沒有看到,蘇屹低垂着的雙眼中陡然現出了狠厲的光。
“你就是要愛民愛才,”賀峻修見賀滄笙不答話,不禁面露嘲諷,“也不在這時候。”
“并非如此,”賀滄笙垂眸,指尖點了點酒杯,示意蘇屹添酒,“不過是……心急莽撞了。”
賀峻修冷笑,道:“何止是莽撞這般簡單?玄疆王滿門身死,玄疆中的那些蝼蟻又算什麽?”
“算作是人。”賀滄笙低聲,卻沒有退步。
她平時與賀峻修淺談時一向是渾水摸魚,今晚也不知是怎麽了,固執己見,絲毫沒有讓步。賀峻修被駁,覺得無奈也覺得生氣,卻見賀滄笙略微失落的樣子,心下立刻幸災樂禍,也覺得沒必要鬧僵,又是相互倒酒捧杯。
賀滄笙身上其實不舒服,賀峻修帶來的酒又烈,每一次滑辣的液體下喉,胃和小腹中就是一陣痙攣,此時已是強撐。她将折扇暫放在膝頭,姿态随意,仰頭飲酒時也不用大袖遮掩,就這麽仰頸一杯杯地灌。
蘇屹側目,清晰地看到賀滄笙在飲酒時的動作。她垂在桌下的那只手驀然抓緊了椅子邊沿,力氣之大,指節都已泛白。
這是在狠命地壓抑某種痛苦。
酒杯落回桌上,那手才緩緩松開了。
蘇屹看向賀滄笙,見人的雙頰上确是桃花色,看着與醉酒無二,可人分明還是清醒的。他仔細看了少頃,便發現賀滄笙總是在賀峻修沒看着的時候閉眸緩神,長眉微擰,嘴唇都已經泛了白。
有哪個喝酒能将雙唇喝得失了血色?分明就是身體不适,病痛發作。
賀峻修還要在飲,賀滄笙便向蘇屹略微颔首,等着他手中的酒壺。誰知少年擡手蓋住了她的杯,深深地看着她,道:“殿下,不可再飲了。”
這一句聲音不大,卻讓在場所有人聽得清楚。
賀滄笙有些不可置信地擡眸,看向蘇屹。而少年則認真地回看過去,明亮的眸中都是深沉。
賀滄笙不動聲色,其實在腦中快速地捋了捋近來的這幾日。
從那一晚蘇屹撞見她生病以來,言行就和之前有了些區別,總是盯着她是否披裘氅捂暖手不說,有時她伏案理事,竟還主動開口讓她早點歇着。
今晚當着康王,他真正該效忠的主子,還攔她飲酒。
她這兒沒出聲,還望着蘇屹,賀峻修已先坐不住了,看向蘇屹的眼睛裏已經帶上了狠色。
他的奴隸,卻在這兒對着楚王谄媚。
“本王一語中的啊,”他面露惡意,對賀滄笙道,“蘇侍君真是恃寵而驕,要爬到你頭上了。”
賀滄笙鎮定自若,緩緩将目光從蘇屹臉上挪開,慵散地笑道:“他恃本王的寵,無妨,”說着還真放了杯,“本王就聽他的,真飲不得了。”
她頓了頓,又像是絲毫不識眼色一般對賀峻修道:“這酒烈,皇兄也停杯吧。”
賀峻修将杯子磕放在桌上,心底翻湧的惡毒擋也擋不住。
席上靜默片刻,兩人礙着面子相互陪着笑,又吃了會兒菜,賀峻修就忽地站起了身。
他似是因為醉酒而腳步不穩,才起身便一手按上了蘇屹的肩。蘇屹立即跟着站,伸手想扶着康王站好,可賀峻修卻像是訛上了人,非得撐着蘇屹的手臂才站得住,在原地胡亂踉跄了好一通。
“皇兄當心,”賀滄笙看了半晌,最後也扶桌起了身,關切道,“真是飲得多了。”
她的腳步也亂得很,本要過去幫忙,卻被桌椅絆住。蘇屹松開康王,回身扶了她一把,期間仔細地攏着自己的袖,垂眸時卻見賀滄笙眼含深意。
賀滄笙狹眸半眯,微微仰頸,對他口型道:“給我。”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