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出頭
蘇屹道:“想。”
他看過來的眼神太懇切,竟讓賀滄笙沒接住,她再次轉頭望向積雪,沉默須臾。
“難得一身傲骨,不能為康王而折。”她聲音低緩,“你不是做侍君的心性,此事本王一早便看得出來。你想來歷過漫長艱辛,卻還能有這樣的堅韌隐忍,已經不易,就算是曾經入過教坊司,到底還是年輕,前路漫漫,難說沒有改變的可能。加之上次與你淺談玄疆,你見解不俗,本王……十分欣賞,故此不願那些因皇權争鬥而起的腌臜事連累你。”
她只把話說到這兒。
因她已在皇權争鬥中失了一生,便不願見他人亦然。
她說得隐晦,可是蘇屹明白的。
“若論起年歲,”他抓着自己最在乎的一句,對賀滄笙道,“殿下也很年輕。”
“時役人易衰,吾年白猶少[1]。”賀滄笙驀然一笑,“歲數而已,奈何性子先冷了,我早已過了意氣風發的時候。”
她自己是沒有察覺的,但她沒有自稱本王,還在這垂眸一笑裏洩露了遺憾。這遺憾旁人看不懂,可蘇屹卻全都明了。他看着這身着男裝大病未愈的女子對發生在她身上的巨大不公置之一笑,無奈又輕柔,讓那份寂寥虛浮在精致的臉上,再緩緩沉入眸內。
可下一刻,等賀滄笙再看過來的時候,又叫他什麽也看不出來了。
“已經走過了的路,自然是回不去的,”蘇屹低聲,似是說給賀滄笙,也像是說給自己,“可又有誰知,不會柳暗花明。”
柳暗花明麽。
賀滄笙看向他,面上失落不減。她薄唇微動,想說什麽,卻被蘇屹截斷了。
“性子冷沒什麽,”少年講話時很認真,“我覺得殿下很好。”
少年聲音朗朗,和着響在風裏的檐下鐵馬聲,似是寺堂吟誦聲。這一句直白又真摯的“很好”輕快地撞在賀滄笙耳中,翻了個滾,又帶着千斤的重量落入她的心口。
她抿唇,竟也覺得身上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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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蘇屹道:“是麽。”
“是。”蘇屹微笑,“殿下不過二十有一,無需先給自己定了終生。”
賀滄笙側過頭,明白自己該說什麽,又或者是道聲謝,卻在側目時發現這少年還在盯着自己,不知怎麽就沒再說話。今早的蘇屹很奇怪,讓她屢次失言,卻也不是聊不下去的那種。
想聽聽這人還有什麽話要說,或者就這麽安靜地站上一刻。
誰知蘇屹倒是先告辭,忽地俯了身,對她道:“那麽,今晚望羲庭中見,殿下。”
這話聽着哪兒哪兒都不對,賀滄笙卻“嗯”了一聲。
蘇屹得了答複就走,留賀滄笙一人在階上,明明天氣寒冷,她頰上卻緩緩現了桃花色。
蘇屹在等日落。
只要天一黑,賀滄笙就會來,她今日早些時候答應他的。
當然她也有可能改道,但是蘇屹就記着她答應他了。
少年站在廊下,看着風雪,絲毫不覺得冷。這個位置他其實站過無數遍,但大多都是望着天,恨命運,尋逃路,如今卻在等一個人。
那人定還穿着男裝,可這不重要了。蘇屹只記得那妖嬈的眼柔潤的唇無暇的膚,還有她談起天下時隐藏着霸氣下的溫柔,看得他發愣,驚覺自己三魂丢了氣魄,可欲求還在。
這種感覺沉悶又煩躁,來自一位情窦初開的少年。他的經歷太特殊,沒人能靠近他的心,除了賀滄笙。可偏偏那也是一個特殊的人,所以他必須一往無前。
少年的臉色還是冷凝,可心底的火已經燒了起來。
他喜歡賀滄笙,或者換一個詞也行,屬意,心悅,傾心。
都可以。
這沒什麽可隐瞞的,他也不想隐瞞。在喜歡的人面前要什麽面子什麽矜持,那都是還不夠喜歡的借口。
這就是蘇屹,那張陰戾疏離的皮一褪,就勇敢得莽撞,赤誠得天真。
總之,他要賀滄笙。
要這人的手只來牽他,要這人的目光只給他,還要這人的心。
他就這麽想着,直到日收遙西,月洞門那邊兒的石板路上才有了腳步響動。那藏藍色袍拂過雪粒,賀滄笙便進來了。
她今日大概沒有出門,并未戴冠,鴉色雲鬓凝脂膚,站在雪裏格外賞心悅目。
賀滄笙上了階,蘇屹先開口叫了聲“殿下”。賀滄笙随聲側了目,誰知就是朝蘇屹一點頭,也不出聲,自己先進了屋。
步光留在屋外,扶着刀靠在廊柱邊,無意間看了一眼蘇屹,不想這少年也正看着他。
而且不知為何目光有點兒狠,盯得步光心裏沒來由地一陣發怵。
蘇屹磨牙。
賀滄笙一個女子,身邊總跟着個年輕力壯的近衛,形影不離,這事兒怎麽看怎麽讓他不快。況且這近衛功夫也不盡人意,上次在落銀灣,他伏在屋頂,賀滄笙身邊的人根本毫無察覺。如此憊懶,又怎麽能護得了她。
就在步光要忍不住開口詢問“敢問這位侍君我是不是哪裏得罪了你”的時候,蘇屹卻倏地撇過臉,頭也不回地進了屋。
門被他從裏面關得響,咣地一聲撞在跟着轉頭往屋裏看的步光鼻子上。
不明就裏的步光縮首,覺得忒莫名其妙。
屋裏地龍早就燒着,很暖和,賀滄笙已褪了裘氅,正坐在桌後批文。
從蘇屹入府至今,她竟已習慣了在望羲庭留宿。她本專心致志,卻隐約覺得異樣,一擡頭便見蘇屹還穿着大氅,就站在幾尺開外,直望過來。
這人今日好奇怪。
賀滄笙手下一滞,幸而提了手腕,才沒讓墨滴下去毀了才寫到一半的文。她對蘇屹微挑了長眉,是詢問的意思。
“殿下,”蘇屹面上竟有不悅的意思,對她道,“我自己進來了。”
“嗯,”賀滄笙擱了筆,“我看見了。”
蘇屹一噎:“我站在外邊兒等你,結果你,”他喉間吞咽了一下,“你沒等我進屋。”
“等你?”賀滄笙不解,“本王當你立廊下觀星象,故沒有打擾。”
她也不惱蘇屹不用尊稱,而且回答得十分坦誠。只是那雙眼實在不屬于老實人,微挑間便像是調侃說笑,讓蘇屹有些不信她的話。
“沒觀星象, ”他抱着雙臂,雖面無表情,話裏卻帶了不滿,“就是等了等你。”
“這倒是奇了,”賀滄笙真誠地問,“你我不是一向各做各事,互不相擾麽?”
蘇屹胸前起伏。
原來她是這麽想的。
雖然他根本不想兩人繼續各做各事互不相擾,卻也被堵得沒話說,呆立了一會兒,颔首道:“……噢。”
賀滄笙再次提起筆,蘇屹自脫了氅衣挂到外間的木桁上,期間忍不住數次看向案後。他自以為将目光藏得隐秘,其實這看人的動作太過頻繁,本想靜心理事的賀滄笙擡了眼,正和他四目相對。
這一次對視兩個人都沒有防備,可就是這樣澄澈的時刻才最招人。他們驀然撞在對方眼裏,又都沒有移開目光,就這樣雙雙陷了進去。
房中角落裏燃的是鋪了蝴蝶蘭粉的月麟香,和着暖燭熏過來,凝沉地融入安靜。賀滄笙握着筆的手就這麽停在紙上,只覺得顴骨下的熱又上來了,這次攀着直抵耳廓,竟讓她有解開風領的沖動。
她很敏銳,已經意識到自昨晚開始,她與蘇屹之間一直以來維持着的某種平衡已被打破。
這會兒得有人說點兒什麽,可就是誰也沒開口。
敲門聲粉碎了室中凝沉,兩人都振了下肩頭,如蒙大赦般錯開目光,一起看向房門。
“殿下,”芙簪不知屋裏正風起雲湧,站在外邊兒禀報道,“康王府裏來人了。”
一提康王,本就尴尬着的兩人又不約而同地想起了昨晚,于是氣氛又沉了沉。
賀滄笙垂眸,發現自己手底下這張紙上的墨跡都開了花,是徹底不能要了。
她默嘆了一聲,索性扯了宣紙揉成一團,然後擡手按着晴明穴,以此擋了蘇屹瞬間看過來的目光,也壓了自己看向這少年的沖動。
她問芙簪:“何事?”
“康王遣人送了東西來,說是給殿下賀新歲。”芙簪回道,“那人還說,康王帶了話給您。
賀滄笙眉頭擰得緊,道:“讓他入府,就到望羲庭。”
她站起身,已伸了手要開房門,又微微扭頭對蘇屹道:“你不必出來。”
蘇屹本就站在門邊,聞言一愣。
這是護着他?
這是……護着他。
他是男子,本沒道理站在賀滄笙身後,可此時絕非和康王硬拼撕破臉的時候。蘇屹這麽想着就覺得別扭,這樣的無能為力堵在胸口,叫嚣着讓他煩躁起來。
賀滄笙已經跨過了門檻,側臉和唇間都沒什麽血色。夜晚風疾雪寒,她卻忽然覺得肩頭一熱,回身一看,竟是蘇屹将狐裘披到了她的肩頭。
少年并不多話,給她理好了衣裳就回了屋,連多餘的眼神也沒一個。
但還是讓賀滄笙覺得和往日不一樣了。
不等她琢磨清楚心底奇怪的滋味,康王的人就被帶了進來,是個平日就跟在賀峻修身邊的常随,雙手端着個精巧的捧盒,被人引到了近前。
“給楚王殿下請安。”那常随依着規矩跪地。
“起來吧。”賀滄笙沒為難人,也沒有主動問來意。
“啓禀楚王殿下,今日新歲,我家主子吩咐奴才給您送來賀禮,”那常随伸了手臂,“還請殿下笑納。”
賀滄笙颔首,那捧盒便由芙簪接過來,呈到了她面前。
“我家主子有話,”那常随緊接着道,“還請楚王殿下此刻就打開一觀。”
賀滄笙緩緩地眨了眨眼,伸手掀開了捧盒的蓋子,見裏面鋪着暗橘的錦帕,上面擺了兩包指甲大小的藥粉,都不用湊近,便可以聞見甜膩得令人暈眩的味道。
賀滄笙驀然僵在原地。
正是昨夜賀峻修放入她酒中的藥。
她在瞬間咬緊了牙,誰知那階下的常随又開了口,道:“楚王殿下,我主子說了,殿下風光霁月,正是好年紀,不可浪費春時,便依着殿下的喜歡又送了兩份,算是助興。您若是還想要,盡管開口。”
此舉何其羞辱,賀滄笙緊握在寬袖下的雙手都發了抖。
誰知還沒完。
那常随繼續道:“我主子還問,昨日的那一包,殿下與蘇侍君用着,可還算是稱心如意?”
其實這樣的挖苦嘲諷賀滄笙已經習慣,只是她确實沒料到賀峻修會讓人追着來她府上逞口舌之快。昨晚失态的回憶瞬間湧上來,讓她臉色蒼白,當下只覺得左肩上的傷再次灼燒着痛起來。
但她到底還是會韬光養晦,幾瞬後就露了個笑,道:“多謝皇兄關心,那藥——”
“那藥我們用得甚好。”
賀滄笙驀然回首,只見蘇屹身姿挺闊,從她的後的主屋裏走了出來。少年鎮定自若,負着雙手,赫然殺出了睥睨不羁的氣質。
“殿下如何我不知,”蘇屹微笑,眸中光如同寒星,“反正這藥,我是喜歡的。”
賀滄笙回頭,在看到蘇屹時忍不住驚詫,目光從蘇屹的臉緩緩向下。
只見這人的頸間赫然布着星點緋色,分明是與人交好的印記。
這哪兒來的?
方才明明還沒有。
賀滄笙驚得差點站不穩,還沒等她反應過來,蘇屹已在她身側站定,垂眸看下去。那常随顯然也是看到了他脖子上留的顏色,微張了嘴,不可置信。
“看什麽?”蘇屹指尖撫過側頸,扭頭一臉自然地與賀滄笙對視,道,“雁過還要留痕,何況我與殿下是同諧魚水之歡,共效于飛之願[2]?”
作者有話要說:[1]:《嘆白發》唐·韋應物[2]:《西廂記》元·王實甫祝大家新春快樂,虎年安康順遂,諸事如意!
今天三十兒吃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