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疾馳

此話一出,在場無不震驚。

這人豈非不知廉恥,竟把床笫之言放到明面上說!

可蘇屹鎮定自若,只看着賀滄笙。

他本是淩厲的長相,劍眉星目,下颚棱角分明,卻在偏頭時露出了一點兒得意的神情,看向賀滄笙對視時目光很明亮。

有點兒邀功的意思。

賀滄笙的表情還停留在驚愕上,陡然瞧見他這麽一遭,竟眨了眨眼,緩緩露了笑。

這一笑不似往日般浮在表面,薄唇勾抿的弧度雖不大,卻有種真切的愉悅得以落在眸中,讓平時掬着的三分妖嬈此刻畢現了七八成。

看得蘇屹口幹舌燥,喉結滾了又滾。

這人穿着男裝尚且如此,若是……

“蘇侍君所言正是,”賀滄笙還保持着與蘇屹的對視,話卻是說給那常随的,“這藥本王收下了,回去禀告皇兄,本王感激涕零,改日定親自登門拜謝。”

滿院子的下人一溜串兒地低了頭,各個腹诽起來。

不愧是風流得名響京都的楚王。

和那侍君一唱一和,都是滿口诨語。

他們現在明白為什麽蘇屹能得殿下獨寵了,這叫什麽,是臭味相投還是近朱者赤,反正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呗!

康王的常随也呆了許久,反應過來後只覺得眼前一幕淫穢荒唐得厲害。偏偏他還是吃癟的那個,只能叩首領命,急急忙忙離開了。

旁人如何,賀滄笙其實大多要不知道了,因她只顧看着蘇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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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水摸魚确實是對付康王的好手段,只是她萬萬沒想到那些話能從蘇屹口中出來。她還記得一月多前的少年,那可是連碰一下都咬牙說一句都要掉臉的,冷得像冰塊,如今卻将“魚水之歡”講得輕易。

她更沒想到,蘇屹會為她出頭。

賀滄笙有過無數孤軍奮戰的時刻,面對千夫所指也無所畏懼。如今身側卻忽然有了位與她并肩的人,就算是暫時的,這感覺也十分瑰異,卻又讓人不自覺地很享受。

有那麽一兩刻,她竟要忘記了蘇屹是康王的細作。

賀滄笙這裏還在愣神兒,本就離她不遠的少年卻忽然俯身過來,又朝她這邊兒湊近了點。

這動作放以前,賀滄笙定會仰身閃避,此刻卻不知為何沒有躲開。

“殿下還站着幹嘛?”蘇屹朝她眨眨眼,“天冷,留神生病。”

他雖端着神态自若,其實心跳如擂鼓,就盼着賀滄笙聽不見這能暴露他心思的聲響。

賀滄笙還真沒聽見,因她此刻自顧不暇,對自己的心事也迷茫得很。她動了動嘴唇,最終只“嗯”了一聲。

回了屋又只剩兩個人,地龍的溫度一上來,外衣就都穿不住。賀滄笙褪了狐裘,結果這衣服才脫下來就被人從後面接了過去,角度時候都正好。

她幾乎本能地覺得是芙簪,一回頭卻只看見了蘇屹。

蘇屹給她把裘衣在木桁上挂好,又不知從哪兒弄出只小捧爐,遞到了賀滄笙手中。

他做着這伺候人的事,從頭到尾神情竟還十分自然。

“你……”賀滄笙說了一個字就收了話音,端着湯婆子,掌心有點兒發燙。她看着蘇屹,擡手點了點自己頸邊。

蘇屹脫大氅,露出下邊兒英氣又幹淨的白袍,見了她的動作,道:“胭脂。”

賀滄笙聞言明顯一愣。

怪不得看着眼熟。

“有了先前殿下親自示範,想忘記也難。”蘇屹偏頭微笑,知道她也想起了當日在蠻蕊館裏的事,側過頭去給她看脖頸,認真地問:“如何,看着還像是真的嗎?”

賀滄笙眼含深意地看了他半晌,道:“像。”說着動指從袖中抽出塊巾帕,給蘇屹遞了過去。

蘇屹垂眸,便見手中落了一塊素色的軟錦。他有些驚訝,低聲道了聲謝,擡手擦拭頸間顏色。

這料子很柔軟,上面帶着一點點暖意,像是賀滄笙的體溫,蹭在少年皮膚上時引起陣陣顫栗。

蘇屹看着賀滄笙轉身,飛快地擡手,輕輕嗅了下那帕子。

很淺的梅花香氣。

賀滄笙沒看着這兒,蘇屹動作迅速,将帕子收在了自己的胸口。

賀滄笙也沒坐下,就在外間堂中站了一會兒,終是回了身,喚道:“蘇屹。”

蘇屹本就在看着她,聞言頗為自然地道:“殿下。”

“你方才……”賀滄笙摩挲着湯婆子,話到嘴邊卻打了一個轉兒,問:“哪兒來的胭脂?”

“啊?”蘇屹也沒料到她問這個,面上倏地窘迫了片刻,道,“我來的第一日,裏間臺上就從胭脂到銀篦到簪花應有盡有。”

他記仇,這話是咬着牙說的。

“想必是因為殿下身邊佳人無數,”他又道,“底下人乖覺,都給我備全了。”

年輕人無意間抿了下嘴,微微向下撇了撇。這一下不僅表達了不滿,還像是委屈,反正不是以前的蘇屹會在賀滄笙面前做的表情。

賀滄笙自然看見了,只覺得這一直以來冷漠的少年最幾日神色尤為鮮明。她也說不清是因為什麽,但很喜歡這樣的朝氣和鮮活。

“是他們不懂事,”她道,“你大可以扔了。”

蘇屹“哦”了一聲,無所謂地道:“留着呗,指不定下次還有用。”

“……随你。”賀滄笙笑了一下,借此深深地呼吸片刻,又道:“剛才的事,謝謝。”

蘇屹站在高架的燈下,眉眼很深邃。他道:“無事。”又一頓,“殿下,不要客氣。”

賀滄笙尋思了片刻,腦中忽然冒出個想法。她驀然頓住,又覺得自己想得不對,目光從蘇屹身上閃躲開了,索性回到書案後坐下,又像自我安慰般開了口。

“也是,”她道,“本王昨日幫你用那金蟾鎖解困,今日你替我周旋一番怼回康王,你我算是兩清,正好。”

這是她為蘇屹才剛的行為找的理由。

卻聽得少年胸中憋躁無比。

他幫她,根本就是不問過去,不求回報,卻被她一筆帶過,說成是兩清。

清什麽,他恨不得與賀滄笙之間永遠不要算得清,就是不清不楚的才好。

“嗯,清,兩清。”蘇屹的神情忽然帶了點兒狠,悶聲道,“我去沐浴。”

說着擡腳就往裏間去。

賀滄笙目光随着他動,覺出這人有點兒生氣。

她握着筆,任由墨滴下去,就這樣又廢了張紙,也沒想明白蘇屹在氣什麽。

誰知蘇屹洗漱完了也不去睡,就往她案前一坐,也不知是不是他才沐浴完的緣故,此時看向賀滄笙眸子非常晶亮。因兩人慣是井水不犯河水,賀滄笙也不詢問,只專注在案牍。

少年沉默半晌,忽然沉聲道:“你說得不對。”

賀滄笙被吓了一跳,忙從卷上挪開筆,保證手下沒壞字,才舒了口氣。她擡眸看過去,疑惑道:“什麽不對?”

“我要與你兩清。”蘇屹盯着她,道,“我時才幫你,不是因為昨日你幫了我。”

“哦?”賀滄笙向後靠身,挑眉道,“那是為何?”

她這副不甚在意的樣子讓蘇屹積了更多的悶氣,一時間呼吸粗重,道:“是因為——”

他說到這兒,卻陡然停了下來。

他要怎麽說,說是因為我知道你是女子,還是說是因為我、我對你傾心?

這話他總是要說的,但不是此刻。

“是因為我看不過康王欺人太甚,又見你堂堂楚王總是逆來順受。”他倉促地道,同時站了起來,又莫名地重複道:“反正并得是因為你幫了我,我想還人情。”

“如此,”賀滄笙慢條斯理地開口,道,“就更要多謝你了,蘇屹。”

她的目光深袤審視,少年的發還潮着,臉頰燙得他都不敢擡手去摸。

他扔下一句“我去睡了”,就往屏風後去。賀滄笙還坐着,雪白的齒咬了下唇,也沒弄清這跳得厲害的心是怎麽了。

今夜好奇怪。

此後的幾日,賀滄笙還一直宿在望羲庭中,沒往別處去。

蘇屹這幾日倒沒再說什麽奇怪的話,行為也都安靜,除了老是盯着她,賀滄笙也挑不出毛病。可兩人之間終究橫着種尴尬,而這尴尬還挺吸引人,讓她每每覺得不自在,又在時候忍不住地琢磨。

唯一讨人嫌的就是賀峻修,他那一日送了藥還不滿意,幾乎日日派人到楚王府來。表面上都是送禮,其實都是些讓人十分臉紅的淫浪物件。蘇屹次次擋在前面,有時根本不想讓賀滄笙出屋,東西更是讓底下人扔得遠遠的。

“想這事兒做什麽?”少年利落地将康王送來的春宮圖送進廊下的炭盆,末了撣了衣袖,回頭對她道:“惡犬發了瘋咬人,根本不值殿下放心上,看一眼都是多餘。”

他如此對康王大不敬地稱呼,卻逗得賀滄笙輕抿了嘴。

以前從沒有人這樣替她說話出氣的。

蘇屹見人笑了才放心,伸手虛着碰了下賀滄笙的肩膀,帶着人進屋。

賀滄笙不自覺地跟着他走,竟覺得有點稱心享受。

雖說蘇屹多有幫襯,賀滄笙到底不厭其煩。

這一日雪停,含柳進了書房,都不用步光動手,自己跪了地,将手中信鴿和傳書呈了上去。

那鴿子還活着,在芙簪手下撲騰着翅膀。賀滄笙一向不喜歡動物,嫌棄地用折扇隔開了距離,将那紙條看了。

“看這意思,”賀滄笙指尖點在桌上,“康王還沒有放棄蘇屹。”

“是。”含柳不敢擡頭,“您寵着蘇合香,康王看中這一點,故此,只說讓他繼續,別、別丢了您的寵。”

“若蘇合香在賀峻修那裏真的算是步棋,”賀滄笙冷笑,“他就不該将其揮霍如草芥。”

這話更像是自言自語,她的笑也轉瞬即逝,眸中沉澱了深色的寒涼。

那一日若不是她出手,賀峻修就真的能當場要了蘇屹的命。少年自然不會任人擺布,可她還是看不慣。

就是不喜看那堅強筆直的脊梁被人戳得彎下去,那雙勁瘦修長的腿被人踹得跪下去。

“你回望羲庭去,告訴蘇屹,”賀滄笙垂眸,對含柳道,“康王瘋起來咬人不停,我們打不得還躲不得麽?本王這就帶他出去躲一躲。”

又補了一句:“明日就走。”

賀滄笙與蘇屹去的地方在京都郊外,已算是入了鄰縣的鄉下,再隔得遠一點的地方還有個馬場。此時冬日,矮山嶙石清泉樹木盡數覆了白,一眼看過去只見冰瀑雪峰,跟城中街巷真是不一樣的景。

更巧的是,此處離溫緒之的草堂十分近。

不過這一茬兒賀滄笙倒是沒提前和蘇屹說。

這次出來她只帶步光随行,芙簪将三人送到城門口就回了。寒夜出了京都就想撒開了跑,被賀滄笙接連勒了兩次。

“讓它跑跑呗,”蘇屹騎着馬與賀滄笙并肩,道,“性子烈的馬,不得順意就要鬧脾氣了。”

“是烈,還野,”賀滄笙雪色的長指從鬥篷中伸出來,撫了兩下寒夜的鬃毛,“所以不能慣着。”

“好不容易出趟京都,讓它跑呗,”蘇屹垂眸笑時露了點落寞,不知為何又低聲重複了一遍,“好不容易能出來。”

賀滄笙忽然覺得不是滋味。

她側目,問:“你懂騎術?”

蘇屹看她,道:“懂。”

賀滄笙挑了挑長眉:“賽一程?”

她今日穿着墨色的勁裝,本襯得眉目生寒,長發卻挽得松,相較之下只顯得慵散。這本就妖嬈的人被身後的群山蓋雪映襯,又被朝晖染了色。盡管非她本意,卻在挑眉問話間發出種邀約似的輕佻情調。

蘇屹看着。

景太美,人太魅,時間剛好,讓他的心跳得像是要飛起來。他沒回答賀滄笙,因為他怕在說話間洩露了藏着的心思。

少年猛地拉了缰繩,馬鞭起落,坐騎已經像離弦箭般闖奔出去。他聽着賀滄笙随即低喝一聲,也在他身後策起了馬。

風呼嘯過頰邊,讓蘇屹耳廓生疼。他許久沒有感受到如此的暢快,感覺像是回到了年幼時奔向西北的自由。少年終于尋回了屬于他的歡谑,就這麽縱馬出去,仿佛逃避,要借着這疾馳掩飾自己對賀滄笙的心意,又清晰地明白自己躲不掉,于是這跑馬又像是一種奔赴。

前方臨近岔路,寒夜載着賀滄笙,已經逼到了他的身側。馬蹄聲撞擊在山間,蘇屹側目,見賀滄笙的發微亂,翩跹墨色飛揚在身後,撩落間似是夢幻。

賀滄笙揚鞭,為他指路道:“去一線天!”

蘇屹立刻拉動缰繩,趁着拐彎又領了先。

寒夜在奔跑間噴出熱氣,落在蘇屹的一條小腿上。跑馬要出汗,汗滴從鬓角滑進領口,觸感清晰地順過少年的胸膛。

蘇屹忽然喊道:“殿下!”

賀滄笙在他側後方,大概是應了一聲,他沒聽清,也不在乎了。

“殿下,”他道,“我想和你過下去,就我和你!”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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