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分房

風隐覆了少年的聲音,賀滄笙沒有回應。

蘇屹迫切地期待賀滄笙聽到,這樣他就可以借此坦白一切,并得到回應。可情愛中那點兒計較得失的勁兒也驀然湧了上來,他同時也畏懼得到他不喜歡的答案。

京都附近的山都不高,眼前的路被兩塊巨石靠攏夾擊,最窄處只容一人一騎通過,正是賀滄笙所說的一線天。

蘇屹躍馬揚鞭,從傾斜壓迫的石壁旁奔過。過了這狹窄又豁然開朗,前邊兒一眼清泉被凍成不大的冰川,旁側小路通向住處,就是兩人的終點。

馬蹄重重地踩踏薄冰,馬匹驟然停下,擡蹄嘶鳴。蘇屹旋身,看着才跑到近前的賀滄笙,呼吸仍然非常急促。

賀滄笙收鞭勒馬,面色如常。

像是并沒有聽到蘇屹在一線天前的喊話。

“殿下,”蘇屹沉默片刻,道,“我贏了。”

賀滄笙笑,人還喘着息,肩頭微動,道:“你騎術了得。”

她額間出了汗,頰邊的顏色看着比平時紅潤了一點兒。那雙眼不僅收了不正經,還晶亮得純淨,在白雪冬陽裏看過來,就讓蘇屹被勾到了。

賀滄笙掃了眼蘇屹的馬,道:“這馬在京都中可算不得是最好的。”

蘇屹臉上露了獨屬于少年人的得意,道:“可我贏了。”

“你厲害。”賀滄笙看他,覺得眼中這鮮活的人似乎融化了寒冰。她禁不住稍微笑出了聲,道:“寶馬送英雄,有機會給你尋匹好的。”

蘇屹聞言卻垂眸沉默了一瞬,而後擡了目光,直視着賀滄笙,笑道:“我不是英雄。”

他的失落突如其來,賀滄笙倏然覺得看不下去,于是移開了眼,看着遠處的驕陽,道:“那也不妨礙你騎良駒。”她微頓,又隐約露了笑,還是沒有看向蘇屹,“何況是不是英雄這事兒你一人說了也不算,就算不是,日後也可以是。”

她遙眺了好一會兒,才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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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對視。

賀滄笙忽地意識到,她最近似乎經常與這少年安靜地看着對方。

風撩起發,馬蹄聲清脆,後邊兒追着狂奔了一路的步光終于要到了。賀滄笙翻身下馬,也不拴寒夜,反正地方大,可以讓它撒撒歡兒。她擡腳往要住的院子裏去,沒回頭地道:“世事總有人評,後人居多,又何必在意呢?”

蘇屹下馬,寒夜跑到他身側蹭了蹭腦袋,他順着撸了把毛。

此刻的賀滄笙顯出了一種潇灑,像是真的不在乎什麽,還能出言開導他,那消瘦孱弱的身軀裏似乎是對任何世事都可以一笑了之的自若。可是蘇屹見過她因為心底藏壓着重擔而痛苦不堪的樣子,知道賀滄笙并沒有放下。

那種事,怎麽放得下。

他跟上賀滄笙,腳下稍微有點兒亂。

他們都揣着秘密,又都知道相互的秘密,如履薄冰,相互試探。對彼此的心疼要溢出來了,又被強行壓在舌尖下,什麽也不說。

院子傍山依水,裏面也簡潔,就三間屋子。因有一間是廚房,就只剩下兩間可以睡。

賀滄笙自然走進了主屋,誰知後腳蘇屹也進來了。并且将房門一關,四處打量着,根本就是一副要住下的意思。

她回身,道:“勞煩你,去睡旁屋。”

蘇屹皺眉,道:“那間屋沒通地龍,住不得。”

“是麽?”賀滄笙不知他何時已經去看查過,更不知這少年何時變得這麽嬌氣了,猶豫少頃,道:“那本王住過去。”

“那是步光的房間。”

“他要守夜,一向睡屋頂。”

“讓他休息兩日罷,”蘇屹挪了一步,擋在門前,“全當養精蓄銳。”

“你……”賀滄笙被接連駁堵,愣了半晌,道,“這屋就一張床。”

蘇屹抱臂在胸前,往裏看了看。

還真是。

連個屏風也沒有,就是裏邊兒靠牆的地方置了卧榻,側面挂着淺藕色的垂紗。

“我在椅上睡。”他看賀滄笙,微微正了顏色,“康王窮追不舍,殿下既帶了我出來,分屋便沒了道理,做戲要做全套。”

哦,這會兒倒是不嫌棄也不矯情了,還像是為她着想。

賀滄笙挑眉,一時竟也沒了反應。

少年看過來的目光太誠澈,她終是點了頭。

晚些時候步光入內,給賀滄笙将桌案清理布置了。雖說是出來,公文書卷卻沒少帶,朝中事還是脫不開身。

“主子,”步光給賀滄笙遞去了湯婆子,又回到門邊,躬身道,“芙簪已備下了藥,屬下晚些時候送進來,您切勿太過勞累,有事便喚屬下。晚間還是寒冷,這院裏兩間屋的地龍都已經通好烘上了,但您——”

正喝茶的蘇屹猛地咳嗆起來,原本站在桌前專心翻閱公文的賀滄笙也驀然擡了眼。

步光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人已經被蘇屹推出了房門。

分房睡這事兒擺明了就是被蘇屹故意攪和了的,可賀滄笙也沒再深糾。天色漸沉,她在晚膳後批了今日份兒的政務,期間蘇屹就在屋裏陪着,有書卻不看,就盯着她。

賀滄笙倒也習慣了。

沐過浴就打算入寝,這床掃一眼就知道不寬,但睡她一個足夠了,擠一擠其實還能再躺下一個蘇屹。

再躺下一個蘇屹?

……在想什麽!

賀滄笙此刻是真心慶幸身側有這垂紗,她藏在後面,覺得自己雙頰滾燙,使勁兒抿着唇,才能忍住不知哪裏來的笑意。

床上放了兩個枕頭,被子卻只有一床。賀滄笙緩了緩,确定自己神色已恢複如常,才拎了個枕頭,起身給蘇屹送過去。

外堂裏蘇屹早就給自己擺好了幾把椅子,上面還鋪好了被子枕頭。

哪兒來的被子枕頭?

“你這些是……”賀滄笙一時凝噎。

“嗯?”蘇屹擡起頭,主動自個兒回答道,“旁邊屋裏的,那邊兒不是也有張床麽。”

他說得理所當然,一雙眼浸潤了燭光,似乎一切都是理所應當。他的面相其實非常好看,一旦不像先前那麽淡漠狠戾,就看着純淨又英氣,很能打動人。

而賀滄笙此時被他這麽望着,就在被打動的邊緣上。可把什麽都拎得清楚的楚王心性堅定,沒被他蠱惑,“嘶”了一聲,眨了眨眼,問:“那步光用什麽?”

“他用不着,”蘇屹眨眼,伸手向上指了指,“他守夜睡屋頂。”

賀滄笙狹眸危險地半眯。

不是兩個時辰前還說讓人家睡屋裏麽!

這事兒是蘇屹擅自做主,可落在步光耳中,就是他代賀滄笙傳命,又是敏感的時候,賀滄笙不太能反悔将這少年趕去旁屋。她重重地呼吸了幾下,轉身就要回去。

蘇屹卻搶步上來拽住了她手中的枕頭。

賀滄笙沒防備,任由蘇屹把枕頭扽走,又把本放在椅上的那個推開,将兩個枕頭換了位置。

這一套賀滄笙是真沒看懂,都是用來枕的,根本沒區別。蘇屹似是知道她的疑惑,拍了下新枕,回首對她端正地笑道:“這個軟。”

什麽軟,他就是要枕賀滄笙床上的。

賀滄笙挑眉,半晌也想出來怎麽應,也不知這少年是怎麽能把如此暧昧的舉動做得如此流暢。她攏了袖,最終把此事歸結于年齡差距,輕咳一聲轉過身,俯身吹熄了案上燭。

她上床後放下垂紗,蘇屹在外邊兒道了聲“殿下,好眠。”賀滄笙應了一下,兩人就都沒再說話。

但都沒立刻睡着。

賀滄笙只覺得蘇屹奇怪,也覺得認識了蘇屹的自己奇怪。她不是傻子,可這事兒……

若蘇屹真是斷袖,那自然是不對的。若他不是。

那就更不對了。

蘇屹躺的位置與賀滄笙的床平行,一扭臉就能看到賀滄笙側躺在簾後的影。斜月盈窗,照得垂紗透徹,那輕柔的料子根本遮不住人,也擋不住蘇屹的意動,他想着今日的賽馬,又想到自己喊的那句話,還有賀滄笙這個人。他根本不需要遮羞布,一切都在這樣的觀望下變得更溫暖更濃稠。

無風也起浪,少年畢竟血氣方剛。

他猛地翻過身,扯着被子狠狠地蓋在腰上。

兩人都睜眼到子夜,翌日清晨卻都起了大早,分別洗漱,早膳時也是面對面的安靜。

這是一種循環。

他們總是在白日裏發生一些說不清的事兒,當然大多都是蘇屹挑起來的,然後夜晚各自消化,最終在早上相對無言。而等這尴尬的時辰一過,就又恢複如常。

賀滄笙不清閑,又将桌上的卷宗看了看,就要往外走。

“本王去會位老友,”她穿上氅衣,“你且随意。”

蘇屹站起身,伸手為她理平了衣領,道:“我與殿下一同去吧。”

賀滄笙拎着小折扇,人已到了屋外,半回首道:“山間冬景甚美,你可以去跑馬。”

這就是不讓他跟着。

蘇屹便不再說話,看着賀滄笙上馬離去了。這人奔出去的時候都沒回頭,讓他在原地咬了好一會兒牙。

酸。

從這院子再往南去一段,就是溫緒之的草堂。

溫緒之青衫松垮,黑發長垂,正站在積雪中修剪院中枯枝。他聽見腳步聲,察覺院門口進來了人,便看了過去。

“師妹。”他放下剪子,拱手行了文人禮,道,“辭舊迎新,新歲如意。”

“罪過,原該我先向師兄道賀。”賀滄笙停在門邊還禮,笑道,“給師兄慶新歲,祝願康樂平安,萬事順意。”

“承你吉言。”溫緒之微笑,擡手請人入內。今日沒有下雪,前院兒的石桌石凳都是已經打掃好的,兩人就在此處坐了。溫緒之端出茶時杯中還袅着霧,在山色雪景中尤為舒心。

溫緒之聽賀滄笙講了在此處小住的因果,面色不變,只道了句“也好。”

賀滄笙明白他不多說的原因,指尖點了點風領,道:“我此次前來,是要回答師兄上次所問之事。”

溫緒之從容微笑,道:“師妹請說。”

“我會重新做回女子,”賀滄笙道,“在我當上皇帝之後。”

她今日沒有文鄒鄒地作詩填辭打啞謎,就這樣一針見血地坦誠來見。

溫緒之神色不變,問:“這是師妹想要的嗎?”

賀滄笙不知為何,竟在此刻想到了蘇屹。她眼中浮現出了一點緋紅色,真摯地道:“我要重新做回女子。”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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