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醋味

“師妹走到今日這一步十分艱辛,卻活得通透。”溫緒之放了茶盞,和緩地道,“不過溫某還有一不情之請。”

“師兄請講,”賀滄笙飲盡杯中茶,微微前傾身體,“自以丹書之信,白馬之盟相約相待[1]。”

溫緒之微笑,道:“可巧,溫某所求的并非丹書白馬。散心散情慣了的山野庶人,也許一朝放縱,事後還望師妹能成全溫某歸去的心願。”

他肯談條件就是好消息,賀滄笙自不會為難,只思索了片刻,道:“一言為定。”

“如此,”溫緒之正了神色,對賀滄笙再次拱手,“不才願為楚王殿下效犬馬之勞。”

賀滄笙當下便擡了手,也随着改了稱呼,道:“能得溫先生相佐,乃我之大幸。”

風推撩發絲,溫緒之與賀滄笙對坐飲茶。投身帳下,翻弄朝局,一向儒雅潇灑的讀書人螢窗雪案多年,終于選擇好了他要輔佐的人。

溫緒之既是做定了她的謀士,賀滄笙便将這幾日的政務簡單地說了。

“纥犍和侗岳省都來求朝廷撥款,”賀滄笙長指點了點茶盞邊沿,皺眉道,“戶部卻拿不出錢,一個兩個都往上遞折子哭窮。”

溫緒之輕輕笑一聲,問:“他們窮嗎?”

“自然不,”賀滄笙無不諷刺,“窮的都是百姓。”

“纥犍省今年鬧了災,”溫緒之端茶在手,“你去年派去了兩位巡察禦史,都察院內也有記檔,要是纥犍的總督說沒錢,還說得過去。”

賀滄笙點頭,道:“怪的是侗岳。”她伸指在桌上劃過,“侗岳省地處大乘東南,莫說糧食水果豐厚,還坐擁金銀珠石的礦産,單是宮中采買的錢就夠他們吃飯了。”

“有礦确實掙錢,卻也得熬過稅收。”溫緒之道,“敬輝帝自即位以來便信任司禮監,連礦稅都是讓太監們下去收辦的。”

賀滄笙很敏銳,問:“先生的意思,是司禮監貪了錢?”

溫緒之吃茶,而後道:“如果我沒猜錯,此事不只是司禮監作祟,戶部也定有參與,至少尚書周秉旭被裹挾其中。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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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輕地放了盞,指尖緩緩觸了觸擺在石桌另一側的琴,道:“就是皇帝。”

賀滄笙看着他,沒有說話。溫緒之回望過去,唇邊還帶着一點點笑。

“礦産稅油水大得很,而侗岳省裏能被挖出來的可不止金銀玉石。”溫緒之非常平靜,“司禮監的人與周秉旭合作,不僅要收已有礦的稅,還要強行開采新礦,例如水銀墨石。這樣一來,不僅新出來的礦産要進他們的口袋,連着稅收也是一筆橫財。”

賀滄笙抿唇,微驚道:“他們竟敢!”

“殿下別看司禮監在京都時歸附在高興述身邊,”溫緒之笑意不減,“一旦下到地方,那些人就都端着代表聖上的架子,狐假虎威玩兒得妙。他們要收錢,還要加重稅,侗岳的商人們自然撐不住,總督衙門就得掏腰包幫忙,可也抵不過如此剝削。司禮監歷來如此行事,狐假虎威麽,也得老虎真的跟在後頭才行。”

“先生說得隐晦,我明白的。”賀滄笙望着青瓷中茶水晃漾,道,“貪墨的案子都得上頭罩着,司禮監的上頭是皇帝。那些貪上來的錢,自然沒有進入國庫,而是進了敬輝帝的私庫。”

大乘內憂外患,而她坐着皇位上的父親卻視若無睹,縱容手下人聚斂搜刮。民生凋敝算什麽,邊疆告急又怎樣,朱門金閣裏坐着的人才不在乎。

令人心寒。

梅枝上的紅蕊被風吹下來,落入賀滄笙的盞。她垂手将花沾出來,送入口中。

對面的溫緒之依舊端坐,長指無意間撥動了琴弦,叮咚響聲驚了樹上寒鴉。他神情自若,非常冷靜。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可以平鋪直敘地将題眼抛出,然後又退開身,既不在乎他人疾苦,也不留意自己所處。

他坐在賀滄笙對面,卻好像遠在天邊。賀滄笙看着自己的師兄溫和又疏離,她知道自己需要的就是這樣的謀士,腦中卻沒來由地想起了某種鮮明生動,不管是什麽情緒,冷漠的,狠厲的,隐忍的,暢快的,總之很清晰。

她忽然有點兒想蘇屹。

騎着馬的人沖掠山間,馬蹄聲撞擊入耳,賀滄笙回過身,眼眸頃刻間便被那恣意傾長的身影占據。

蘇屹來了。

少年烏發高束,白袍邊角滾了淺藍色的忍冬紋,站在雪裏非常搶眼。他也不意思意思,一把推開了院門,走了過來。

溫緒之不認識他,長指壓了琴弦收音,沒有說話。蘇屹徑直走過來,直愣地看了他一會兒,又轉向賀滄笙。

少年個高腿長,就這麽杵在桌前,盯着賀滄笙,一動不動。

她讓他去跑馬,他去了——只不過是一路跟着她。

他看着賀滄笙熟練地找到草堂,熟練地入內,然後和這個青色長衫的人對坐飲茶說話。這人也不知道是誰,端着副儒雅風度,卻和賀滄笙顯得相當熟念。他就隐在不遠處看着,原以為兩人只是說話,不想這人還撫上了琴。

撫琴給賀滄笙聽嗎?

這人如此讨好暧昧,偏巧賀滄笙還露了淺笑,看着十分舒心愉悅。

原本再三徘徊,打算懂事地不露面的少年就這麽在腹诽中催馬向前,直奔那間小院。

時才還想起了蘇屹的賀滄笙被忽然出現的少年吓了一跳,先是覺得這人不知為何有點不快的樣子,又被盯得莫名犯窘。她擡了拳擋在口鼻前,輕咳了一聲,輕輕道了聲罪。

她的雙頰稍微泛了點兒紅,給兩人做了引見。

其實她之前便與溫緒之說起過蘇屹,溫緒之知道蘇屹的身份,卻不想賀滄笙此次能讓他随行,故而眼神帶了深意。

“蘇公子,久仰大名。”溫緒之稱人公子,因為“侍君”這樣的詞兒他是說不出口的。他擡手示意,道:“請坐。”

“我不是什麽公子,”蘇屹卻不領情,還站在原地,面無表情地道,“我也沒聽說過你。”

溫緒之并不生氣,目光劃過少年略露了不快的臉,又在賀滄笙面上轉了個圈兒,只笑。

“先生恕罪。”賀滄笙先賠了禮,又問蘇屹:“你怎到了此處?”

“你讓我去跑馬,”蘇屹胸前起伏,道,“我又不認識山間路,就到這裏來了。”

這話賀滄笙要信了才有鬼,不過蘇屹颔首看她,竟有點兒低眉順目的意思。前一刻還無端對着溫緒之張牙舞爪的小獸驀然收了性子,臉一抹,就是一副說什麽是什麽的樣子。

“先生準了你坐。”賀滄笙輕點了身側的石凳。

蘇屹不痛快。

他準他坐?堂堂楚王,平時說一不二,怎麽在這人面前就毫無底氣了?

但他不會駁賀滄笙的話,坐下後任由溫緒之給倒了茶。蘇屹端過來,也不顧燙,就這樣一飲而盡,然後把咚地一聲将空盞放回桌上。

賀滄笙看得愣了又愣,溫緒之倒是鎮靜,探手過來給人又談了一杯。

蘇屹的手緊握着茶盞,對掌心的微燙絲毫不察。他盯着那雙白皙的手有條不紊地提壺端杯,掃眼便知是手無縛雞之力,卻文雅端莊,是個讀書人。

這人的确氣質出衆,反正和他不一樣便是了。

也不知道賀滄笙更喜歡哪樣。

他看向賀滄笙,見人一心看向溫緒之,尊敬有禮,平日的調笑懶散收了七八分,露出了蘇屹從未見過的認真。

醋缸翻得徹底的少年幾乎要捏碎手中瓷盞。

蘇屹身份敏感,但賀滄笙既然允許了人坐,溫緒之便知她有打算,故此沒有避諱,只與蘇屹微微客套,話就又轉回政務上。

“依不才愚見,拿掉周秉旭十分輕易,且不必再等。”溫緒之道,“周氏算是新貴,真出了事不會受高興述的保護,皇帝也不會忌諱。皇帝可以和司禮監一道,卻不會拉上臣子,若不才想得無錯,周秉旭貪墨一事皇帝并不知曉。況且戶部掌人口黃冊、田賦貨幣,殿下若能以此将戶部在手中,那就是一舉兩得。”

賀滄笙擡了只手撐着下巴,點了點頭。

蘇屹雖全程只看着賀滄笙,卻把他的話聽得清清楚楚,聞言輕輕地松了下肩膀,沒讓別人察覺。

原來是在論朝堂上的事啊。

“礦稅的事,殿下可從地方查起,派人過去也是行的。”溫緒之繼續道,“此事變動頗多,可大可小,殿下不如先将賬簿捏在手裏,再說要拉哪幾位下水。”

賀滄笙颔首,凝思片刻,問:“若周秉旭失勢,那麽新的戶部尚書,先生心中可有人選?”

“現任戶部右侍郎,何越謙,字志銘。”溫緒之指尖沾了茶水,在白石桌上描了幾個字。

蘇屹擡眼過去,面上坦然無波,其實略微吃驚。這位溫緒之竟對朝中事如此掌握,也不知是裝得隐居寡欲還是太有本事。

“我記得此人,是……”賀滄笙開口,話要說完時卻拐了個彎兒,“為人還算清正。”

“他出身寒門,從翰林院走上來,能做上這個侍郎的位子已經不容易。”溫緒之用掌心蓋住桌上的水痕,“可偏偏他是還想往上爬的那種人,什麽招術都試過了,奈何太卑微,無人理睬罷了。”

賀滄笙在陽光下半眯了狹眸,問:“先生是讓我拉他一把?”

“只此一時。”溫緒之微微搖頭,道,“我舉薦何越謙,是因為戶部差事要緊,而眼下朝中可用之人又屈指可數。此人竭力攀登,殿下就算與他聯手也是各取所需,因利而聚,利盡而散。鳥盡弓藏不好聽,卻很好用。”

“先生所言極是,”賀滄笙點頭,“我記下了。”

溫緒之攏袖,道:“其實殿下若想要何越謙來投,倒也容易。”

賀滄笙等着他說。

“您可還記得何越謙的妹妹何栀晴?”溫緒之微笑,“不如,殿下再娶位側妃吧。”

賀滄笙聞言微微仰身,立刻便想拒絕,卻沒看見蘇屹已經像是炸了毛的獅獸,眼含戾氣地看向溫緒之,時才好不容生出的那一點兒敬佩之意在此刻煙消雲散。

“這——”

賀滄笙才開口,便被身側的聲響截斷了。

竟是蘇屹摔了茶盞。

作者有話要說:[1]:“丹書之信,白馬之盟。”出自《漢書·高惠高後文功臣表》感謝觀閱。

下一本《銷百憂》在作者專欄裏,講溫緒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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