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心思

蘇屹其實已經聽得明白,知道溫緒之口中這位所謂的側妃是個女子,但心裏還是往上冒火。他面上明顯冷了下來,眼中浮現狠色。

“得罪,”他對溫緒之面無表情地道,“沒留神滑了手。”

賀滄笙側臉看他,在震驚之餘無聲地冷笑了一下。

沒留神滑了手。

那茶盞巧妙了躍過了幾人腳邊的積雪,不偏不倚地摔在了院中石板路上。那路上的雪已被掃淨,這一磕青瓷便粉粉碎,聲響還鬧得大,就怕誰聽不見似的。

鬼才信他那句“沒留神滑了手”!

幸而溫緒之教養實在太好,仍然端着和氣,只道了聲無妨。

他彬彬有禮,蘇屹卻已經連一記眼風都懶得再給他,轉頭看着賀滄笙。賀滄笙微擰了眉看回去,猶豫了少頃,最終沒有出言詢問。

總覺得問出口只會更不合适。

而且……

她本意也是要拒絕的,蘇屹這一下雖無禮,那茶盞卻摔在了她心坎兒上。連着上次幫她對付康王那常随的事,她竟有些沉耽在這樣站在人身後,有人為她出頭的感覺裏。

“殿下,”蘇屹還是沉着神色,問她,“回去嗎?”

賀滄笙呼吸微重,微微擡手算作制止,轉回頭面向溫緒之,又道了聲罪。

這聲罪道得有意思。

是把她自己和蘇屹放在了一條船上。

溫緒之察覺這一點,并不點破,只等賀滄笙開口。賀滄笙扶穩了自己的茶盞,對溫緒之道:“先生,此事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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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緒之微笑不減,問:“為何?”

“我府中不缺人,”賀滄笙摩挲指尖,“況且,那位何家小姐難道不是先生的……”

她後半句沒說出口,溫緒之卻明白她的意思,漸漸收了笑。

他們都是剛過弱冠之年的才俊,賀滄笙是皇子自不必說,溫緒之當初也是名震大乘的才子,前幾年又跟着徐瀚誠,自然要和官家子女往來。而何越謙的妹妹也算是京都中的貴女,和溫緒之在中秋詩會上有過一面之緣。

溫緒之青衫淡雅,卻冠絕京都博得頭籌,而何栀晴又是位懂詩書有風骨的女子。才子遇佳人,算是段緣。

賀滄笙從不多過問他人私事,卻也是聽說過的。

而此時溫緒之竟要她娶何栀晴。

“不才無情無彩,一人活慣了,殿下是知道的。”溫緒之面上微滞,帶着深意看向賀滄笙,“何越謙急着往上爬,殿下不出手,他怕是也會在您與康王的對弈中選邊站。不才隐退山野,放棄仕途,就算是與何小姐有情,何越謙也不會同意。到時如若何小姐一旦入了康王府,怕就無可轉圜了。”

賀滄笙抿唇不語。

“何小姐那邊,我自會去交代。”溫緒之道,“其實也正因為是殿下,我才放心将她交到楚王府中。我迥然一人,能讓殿下手中有些東西,也是好的。”

賀滄笙微微阖眼。

溫緒之思慮得太周全了。

謀士須得主子信任,不管他有沒有與何栀晴交好,總歸都是有情誼的。何栀晴在賀滄笙身邊,就是溫緒之主動送過來的制約和籌碼。

蘇屹大概聽了個明白,雖不再那麽不悅,卻還是不喜歡溫緒之。這樣冷性莫測的人,他不喜歡賀滄笙與之往來。

他忍着心中的不快,看向賀滄笙,見她專注地盯着面前的茶,長睫被茶氲沾濕了一點。

少年輕輕地垂手,拽了下賀滄笙的袖子。

賀滄笙擡眸看過去,見蘇屹正直直地盯着自己,眼神裏壓着不耐煩,還有那麽一點點的委屈。

看得賀滄笙又帶了笑,忽地就生出了逗人的心思。

“如此,”她勾了薄唇,又恢複成慵懶風流的樣子,對溫緒之道,“我就先謝過先生牽線了。”

溫緒之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今日的事兒已經談畢,跟着賀滄笙的節奏,準備起身相送,豈料賀滄笙卻擺了擺手。

“不瞞先生,我院裏少了間屋,”賀滄笙面露為難,真誠地問,“不知這幾日可否容我在先生這裏借宿,蘇屹一人回那院裏住,也能住得舒服些。”

不用溫緒之回答,蘇屹登時起身,擡聲道:“不行!”

他說着便伸手握住了賀滄笙的手腕,把人就這麽帶了起來。

賀滄笙是真沒想到他這一下,被拽得根本站不穩,撞在蘇屹堅實的胸口。她想站穩,又被矮凳絆住了腳,向前一跌,與蘇屹貼得更近。

這姿勢竟像是她伏在蘇屹胸口。

少年的心跳很有力,不知為何十分迅猛,讓她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得到。

賀滄笙不禁自省,最近怎麽老與這人這般近地接觸。

蘇屹卻還不松手,另一只手還扶上了她的小臂,道:“回去住。”他在此時露出了一點兒慌張,又重複道:“回去住,好不好?”

賀滄笙撤開一步,蘇屹個高,她得微微仰臉才能和他對視。其實她自己也是大窘,卻忍着不露,慢條斯理地道:“不好。”

她嗤笑一聲,擡臂就要掙開蘇屹的手,問:“現在着急了?”

昨晚用盡手段不肯分房睡的人此刻終于知道悔過,垂了頭低聲道:“我今晚搬去步光房裏睡,”他抿了抿嘴,盯着賀滄笙,“你回去住。”

賀滄笙回望過去,臉上看着冷得很,其實是出了一陣神的。不過她掩飾得好,到底在想什麽誰也不知道。

蘇屹還攥着她的手腕,那裏實在細弱,被他的手掌包裹得嚴嚴實實。

溫緒之從兩人糾纏時就落在梅樹上的目光終于收了回來,擡了一瞬,就又秉持着非禮勿視的原則挪開了。他看着別處,心知自己要是再不出聲,這年輕人就得急得拆了他的房了。

他這小院兒還想再住兩年呢。

“咳,殿下恕罪。”他擡袖半遮了眼,真誠地道,“真是不巧,不才這裏也只有一張床,您看這……唉,您還是回去住吧。”

說着起了身,就把兩人往外送。

先生不幫忙,賀滄笙狹眸稍微含愠,掃過溫緒之。她想收回手,卻被蘇屹拉得緊,像是怕她真化了妖形跑了似的。少年的指腹帶着繭,莫名高上去的體溫傳過來,讓她數不清這是第幾次被這人燙到了。

賀滄笙停在院門邊與溫緒之話別,蘇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松了手先去牽馬。寒夜繞他跑了兩圈,直奔溫緒之,在人肩頭噴了點熱氣。

蘇屹看着,臉色沉得不像話。

寒夜脾氣爆,除了賀滄笙,連步光芙簪賀峻修都不讓近身,卻對他頗有好感,這樣的與衆不同讓蘇屹挺開心。

可誰知這馬還認識溫緒之。

少年站在原地,任由自己因為一匹馬吃味兒。

賀滄笙的過去他不曾參與,更無法改變,可既眼下他已到了人身邊,就是要獨占。

賀滄笙背對着他不曾看見,溫緒之卻将少年的表情盡收眼底,面上淺笑不變,道:“殿下的身份,蘇公子知道?”

“不,”賀滄笙下意識地快語速,“不知道,當然不知道。”

像是要說服溫緒之,也像是要說服自己,溫緒之笑意更深,看得賀滄笙一懔。

師兄這是在暗示什麽?

“別急着下決斷,”溫緒之聲音平緩,如同清泉,“依我看,師妹與他相處時……倒是頗有生氣。師妹若是給他一個機會,也是給你自己一個機會。”

賀滄笙沉默半晌,擡手行禮告別,道:“師兄所言,懷歌記下了。”末了又道:“無論是師兄還是先生,都多謝了。”

她牽了寒夜,走到蘇屹身邊,和少年對視了片刻。

蘇屹的眸子很明亮,逆着日光,倒映出雪景山色,還有近在眉睫的她。

“走吧,”她含了笑,對蘇屹道,“回去住。”

他們的住處離此處不遠,就一路走回去。坐騎都是受過訓的,不用牽着,知道一路跟着走。

白雪覆了山石枯木,兩人腳步不約而同地放慢了些,又繞了點兒路,慢慢地往回走。

前半程安靜,賀滄笙負手看了一路的景,面上很平靜,心思半點不露。蘇屹原本行在她身後,最後還是跟了上來和她并肩。

他慢吞吞地開口,聲音低沉道:“我今晚到旁屋裏睡去。”

這話沒頭沒尾,卻讓賀滄笙聽出了不高興。

她心裏沒來由地兩分想哄,三分想逗,剩下那一半想繼續看他自己鬧騰。

賀滄笙其實也讀不懂自己。

她是皇家的人,從小在宮裏看得滿眼污穢,對男女之間事的初印象就是肮髒和相互辜負。後來長大了裝得風流,又明白了情事和權力仕途之間的關系。她扮作男人,表面上是個荒唐享樂的人,诨話練得張口就來,怎麽也不臉紅,可其實下面幹淨得就是一張白紙。她自以為了解愛戀癡嗔,覺得此生不會碰這種事兒,最卻愈發覺得不對,因為和蘇屹在一起時總覺得別扭。可這別扭讓她窘迫又渴望更多,奇怪得沒法解釋,也形容不出來。

有時就是看一眼也覺得奇怪,比如現在。

她需要答案,卻得按住。她的身份,奪嫡的前路,蘇屹和康王之間到底如何,都是橫在她與蘇屹面前的溝壑桎梏。

她不答話,蘇屹又開了口,這次是問她:“殿下和那位溫緒……溫先生是老友?”

“嗯。”

“殿下很了解他?”

“嗯。”

“殿下信任他?”

“嗯。”

“他讓殿下納側妃,殿下要照搬嗎?”

“……嗯。”

好冷漠。

蘇屹覺得賀滄笙好冷漠。

這接連的四個“嗯”,每一個都輕砸在他胸口,弄得他煩悶又躁動,心癢裏還帶着洶湧而來的嫉妒。他嫉妒溫緒之,嫉妒那個什麽側妃,總之就是,所有能挨着賀滄笙的人,他都非常對其警覺。

他忽然加快了腳步,繞到賀滄笙身前,擋住了去路。

“因利而聚,利盡而散,這話說得不錯。”他微微俯身,“就算是老友也一樣,殿下對誰都要小心些。”

“所以他才要我收了何栀晴,”賀滄笙狹眸中藏着笑意,“溫先生是明白人,知道親兄弟明算賬的道理。他交出何栀晴,就是為了防止朝秦暮楚。”

朝秦暮楚四個字被咬得重,聽得蘇屹倏地僵了身體。賀滄笙卻還看着他,目光深邃,讓他先前連着問人話的自得消失不見。

他分明還是俯視着賀滄笙,卻覺得兩人的位置已經颠倒過來,他才是被拿捏得死的那個。

“溫先生不會背叛我,”賀滄笙慢條斯理地開口,“你呢?”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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