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恣意

最終蘇屹還是沒有搬去旁屋裏。

其實賀滄笙是記着這事兒的,可少年一進門就直奔後邊兒沐浴,過了屏風又猛地探出了頭,對她擡聲道:“別動我被褥!我……一會兒我自己挪。”

賀滄笙手原本都伸過去了,聞言一頓。

這頓完了就徹底愣了——她何時聽起蘇屹的話來了?

今日兩人共賞了冬景,心情愉悅自不必說。這種并肩似乎是一個開始,或者是來自她的一種無聲的默許,默許蘇屹在本就放肆的基礎上又放肆了許多。

她是多會演戲的人,可如今對着蘇屹卻怎麽也做不出不正經的樣子。總覺得任何調笑的言語,哪怕是個表情,都不合适。

奇哉怪哉。

因為還要批文,賀滄笙就先在桌後坐了,結果再擡眼的時候蘇屹已經出來了。

沒穿上衣。

上次她撞見人換衣服只是驚鴻一瞥,今晚才是徹徹底底地看全了。少年白皙的肌膚和上面盤錯的傷痕盡數露出來,流暢勁碩的肌肉讓賀滄笙雙頰燒得厲害,又忍不住看了又看。

蘇屹站在他椅子搭成的小床前,本拎了亵衫又放下了,忽然轉了個身。這一下就和賀滄笙四目相對,他立馬露了笑,倒是賀滄笙,竟生出了被抓包的感覺,目光飄忽着不知往哪兒看。

“殿下,”蘇屹很鎮定,“還不歇嗎?”

“嗯……再一刻。”賀滄笙手下的墨成功地落錯了地方,她咳了幾聲,終于沒忍住道:“把衣服穿上。”

“再一刻。”蘇屹把她的原話扔回去,那軟巾擦着肩頭。他做這個動作,手臂和腹部的肌肉就更明顯,賀滄笙還想輕咳來緩解,卻發現咳的次數太多了也是不怎麽合适。

于是她索性端盞吃茶,蘇屹走去木桁處挂軟巾,賀滄笙掀了瓷蓋半擋在眼前,目光卻被蘇屹帶着走。

她這一盞茶喝得時間太長,終于讓蘇屹覺出了不對勁,回頭道:“殿下,同為男子,你這樣就沒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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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滄笙再次聽到了自己之前說過的話,還是在這種場合。她看着蘇屹,心中忽然動了動,察覺到了什麽。

她在座上一陣咳,這回是真嗆着了。

“殿下!”蘇屹聽她咳聲,立刻有點兒慌神,幾步就到了桌前。

這明晃晃的男色倏地靠近,帶着少年身上清爽又清晰的皂角味道,全部撲面而來。賀滄笙男子的皮瞬間褪了下來,人已驚得推案站起了身,扭頭捂了眼道:“你把衣服穿上!”

蘇屹“嗯”一聲,停在原地,盯着賀滄笙寬袖間露出的耳朵瞧了半晌。

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

他笑得更開心,又“哦”了一聲,才走開了,幾下就套上了薄衫。

“嗯,這下禮義廉恥都在身上了,”他對賀滄笙道,“殿下回身吧。”

賀滄笙挪開手臂,稍稍側臉看了眼,才又回到了座位。蘇屹神色如常,就坐在對面椅上瞧她,對時才發生的事絲毫沒有覺得不妥。

賀滄笙心道這人如今怎麽有點兒無賴的意思。

她重新鋪了紙,壓了壓尚如雷鼓的心跳,盡量雲淡風輕地道:“你不是要搬去旁邊屋裏住?”

這一問又讓少年炸了毛,瞬間抱了枕頭不撒手,一副誓死不起身的樣子。

賀滄笙怎麽能這麽狠心!

明明在山間和他談得開心,甚至吐露心扉,如何一回來就變了臉!

果然,這楚王薄情寡性!

他從椅子上溜下來,将半張臉藏在軟枕後面,只露出一雙眼明澈清炯,半蹲着身,直勾地仰視賀滄笙。他其實有點惱怒,微微瞪了眼,牙齒也咬得緊,可是落在賀滄笙眼中就全然變了味道。

倒像是只大型犬類,不過是還沒完全長大的那種。自以為露了兇相,其實根本唬不到人,反而有點……

可愛。

賀滄笙忽然很想過去摸一下他的頭。

怎麽想那兒去了!

大概真是因為斷情斷欲就了。

“嗯?”她在勾唇時又露了慵魅之态,逗趣似的問道,“要我叫步光進來幫你搬?”

蘇屹在枕頭後面抿嘴。

好狠心。

不過這人狠心時的樣子也好看,鳳眸微挑間映含燭光,本就嬌妩的五官浸在暖色裏反而更顯妖冶。

“不用他來,”蘇屹以退為進,站起身疊被子,“我自己來搬出去。”

賀滄笙怎回不知道他的心思,索性在桌上撐着下颚,饒有興趣地看着他慢吞吞地忙活。

“殿下不用管我,”少年的聲音聽着有點兒委屈,“我自己收拾好,就會出去的。”

賀滄笙利落地收手,重新拿起筆,道:“好。”

蘇屹自食惡果,只能把手裏的動作放得更加慢。他不肯輸了其實,于是只敢透着瞄賀滄笙,卻發現殿下只專心在手下政務上,心裏的氣餒和不平立刻升得更甚。

“殿下,”他把被子的一角折起來又展開,以此消磨時間,同時道,“我這就要收拾好了。”

賀滄笙正忍笑忍得辛苦,聞聲只撩了蘇屹一眼,無所用心地“嗯”了一聲。

她看着手沒停,其實筆下反複寫的都變成了同一句。這張紙又要作廢,這類事鮮少發生在賀滄笙身上,今夜卻反反複複,她倒也不覺得惱。反而心下一動,竟在淩亂透頂的字句旁勾了只小犬的畫像。

這犬蹲着身,耳朵和尾巴都是豎着的。

活脫一個蘇屹。

被畫了的人還在掙紮,抱了自己的東西站在賀滄笙跟前,低聲道:“殿下。”

賀滄笙在他靠近時伸手用大袖擋了桌上的紙張,擡眼看他,結果就見這人正巴巴地看過來。

“殿下,”蘇屹埋了下巴在懷中被褥裏,道,“我走了。”

他這樣站着比賀滄笙高不少,但賀滄笙沒有仰頭,只為了對上蘇屹的目光而擡了眼神。這一下那雙狹長的眸就越發地向上勾挑弧度,長眉壓得低,合着唇上微紅,整個人看着涼薄又妖嬈。真如狐妖轉世,只一眼就能讓男人喪了魂。

賀滄笙慵懶地放筆,道:“走嗎?”

蘇屹眨了眨眼,不肯回答。

想他剛認識賀滄笙那會兒,巴不得離這人越遠越好,這會兒卻一寸也不願離開,一刻見不到人就覺得不開心。

風水輪流轉啊。

不過大丈夫能屈能伸,就如同野獸在狩獵時的低伏等待,總之是要吃到嘴裏去的,不在乎示示弱。

“本王細想了想,還是心疼步光,”賀滄笙果然松了口,偏頭微笑時嬌嬈得不像話,“旁屋就讓給人家罷。你年輕,睡幾宿椅子也不妨事。”

蘇屹雀躍得挺直身,賀滄笙恍惚間看到了那雙原本耷拉着的耳倏地豎了起來,情不自禁地露了個笑。

她趁着少年彎腰鋪床的功夫将桌上的畫紙收了。本想撤下丢掉,手卻不聽使喚地一頓。

那紙就進了賀滄笙的袖袋。

翌日賀滄笙難得閑暇,竟兌現了先前的話,帶着蘇屹去了南郊馬場。

入了園就見有禁軍正在馴馬練馬,賀滄笙并不是馬場的常客,但皇子身份顯著,到了地方自然有棚屋來坐。馬場的侍從急忙備了大椅和狐裘給她來披,棚上挂着厚簾,只挑了一半,這樣賀滄笙既能看見外邊的場景,外人又被擋住,不得往裏窺伺。

“帶着他去挑匹馬,”賀滄笙落座,指了指蘇屹,對那馬場侍從道,“要好的,本王出錢,他看上哪匹就要哪匹。”

楚王盛寵一小官兒出身的侍君,此事已經在京都中傳開了。那馬場侍從自然也聽說過,不禁瞄了蘇屹幾眼。

看着挺周正,卻不是他印象裏男寵侍君的模樣。

這楚王還真是被迷得神魂颠倒,轉了性。

他給蘇屹引路到馬棚,因是賀滄笙吩咐而不敢怠慢,帶着人看的都是好馬。蘇屹走了一圈,卻從頭到尾沒有開口。

這就是都不滿意的意思。別說是那侍從在心裏不快,旁邊幾個正馴馬的禁軍侍衛也嗤笑起來。

“不過是個出身楚館的男人,”有人毫不掩飾地嘲諷,“竟還看不上我們這兒的馬。”

蘇屹恍若未聞,一指不遠處,面無表情地道:“我要它。”

周圍人紛紛回首,只見跑馬欄外圍拴着一匹白馬,渾身無一雜毛,威儀高大,一眼看過去便知骨相神俊。那馬身上沒有配辔缰,也沒有鞍镫,四蹄未釘掌,顯然是還沒有被馴服。

“嚯,沒看出來,小子眼光高啊!”禁軍副提舉大笑起來,洪聲道,“這可是西戎來的天馬,我們幾個都沒拿下,怎麽,你覺得你能行?”

西戎的馬匹比大乘的高大靈活,這些年通過玄疆的互市,有些便被賣入了別省和京都,但多半是貴得不行,只供給權貴的。西戎馬種不少,其中有一種名叫天馬的尤其難見,背為虎文龍翼骨[1],流有“天馬呼,飛龍趨[2]”的贊句,自然也尤為難馴,非常珍貴。

眼前這匹就是天馬。

蘇屹星目半眯,無意間看向賀滄笙所在的位置,竟見賀滄笙不知何時從棚下走了出來,就站在圍欄邊。

她今日穿的是墨色常服,鮮紅的狐裘領圍在頸間,瑩白的長指輕搭在木欄上,頃刻間占據了蘇屹的目光。

他們隔着很遠的距離,卻明白對方只在看着自己。

蘇屹看不清賀滄笙的眼神,但他能想象賀滄笙此刻認真的表情,和那雙鳳目中深邃的光。

這是她給他的鼓勵,也是給他的挑戰。

蘇屹不在乎那些禁軍的挑釁,他只在乎賀滄笙眼裏的自己。他在這樣的考驗面前毫無懼色,反而笑起來。這一笑猶如暖陽迸進,消融冰雪,旌旗重振。

這一刻的少年意氣風發,恍若再次站在西北的廣袤無際裏,恣意又自由。

“我要它,”他轉過頭,對身邊的侍從道,“我自己來馴。”

“呦,可別!”禁軍堆兒裏立刻有人出聲。

禁軍是保護宮廷的侍衛,和皇子不來往,所以并不怎麽忌諱賀滄笙。此刻又瞧着賀滄笙站得遠,于是言語放肆,對蘇屹毫不客氣地道:“您喜歡什麽樣的,我們給您找就是了,馴馬這事兒您就別說笑了!這匹是天馬下的種兒,從西戎那邊兒運過來,走了幾個月,脾氣都沒改,還踢傷了我們不少兄弟,眼下可都躺帳裏半死不活呢。您這侍君金貴啊,別再磕了碰了的,我們可賠不起!”

旁人搭腔,笑道:“是啊,侍君您摔一下掉塊皮,擱楚王那尿性,就得要我們掉腦袋!”

其他禁軍自是附和,跟着就是一片哄笑。

蘇屹也跟着笑,只是這笑非常短暫,更像是冷然哼聲。他嘴角的弧度一收,情緒就只剩下了淡漠和孤寂。

“在下今日只要此馬,就由我來馴。”他不看別人,眼神只落在那白馬身上,字字清晰道,“生死不論。”

作者有話要說:[1]、[2]:選自《天馬歌》唐·李白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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