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靖世

旁人退至欄外,蘇屹不急動手,就站在白馬跟前。平時總是冷淡的少年露出了少見的專注神色,那不是對峙,而是自信,甚至像是一種欣賞。

他很确定,這匹天馬将會是他未來的坐騎。

白馬也倨傲,連刨蹄的動作也沒有。蘇屹也是一身白,兩種生靈的漫長對視似無盡頭。白馬口鼻間噴出的霧氤氲,被風一推,擋在兩人之間,然而就在這霧散去的時候,蘇屹陡然躍身而上。

他沒有直奔馬背,伸臂抓住了馬鬃,人就貼在馬的身側。白馬反應迅速,仰面擡起前蹄,重重落下時踐起碎冰積雪。

蘇屹的白袍被濺髒了,靴尖陷在馬場的泥濘裏。這泥和了雪,太軟,人踩在上面撐不住勁兒。可蘇屹根本不需要借力,他的下盤看着很不穩,一直随着白馬動作,其實那都是常年在大漠上行走疾奔練出來的輕巧功夫。

他在手臂上用了狠勁兒,硬生生将馬頭按了下來,白馬吃不住,打着響鼻。它側頭,騰空尥踢,掙紮着再次靠着後蹄直立起來,這次帶着響徹半空的長嘶。

這一聲嘶鳴讓蘇屹更加興奮,手上用了蠻力。人馬幾次較勁,白馬已經被按得難以起身,前蹄一軟險些跪地。

機會來在電光火石間,這一刻蘇屹根本不需要起跳,在原地翻身跨腿,輕松地坐上了馬背。

白馬當即立身,仰面低鳴,跳躍着向前去,試圖把背上的人抛下去。但蘇屹不松馬鬃,修長有力的雙腿把馬腹夾得緊。

白馬無法甩掉桎梏,于是開始真正地奔跑起來。它不愧是西戎天馬,四蹄騰空時肌肉的動作引人注目,速度帶着破空之勢,甚至不顧周遭,離木欄非常近。于是蘇屹的腿蹭在上面,白袍裂開口子,下面已經出現血痕。

可他陡然笑起來,露出了小虎牙。只是這下沒了可愛的意思,雪白的尖齒閃晃在陽光下,鋒銳又霸道。

“他這是?!他這是……”禁軍副提舉激動又震驚地扒緊了護欄,驚異低喝,“他這是要一次成功!”

沒錯,蘇屹就是要一次成功。

他不要經歷那個躍上馬背再被摔下來的過程,物競天擇,他上去了就不會再被掀翻。他就是要一蹴而就,因為他有這個本事,也有這個野心。

賀滄笙的手猛然收緊在圍欄上,木頭上翹起的刺驀然紮入掌心,鮮血濡濕下去,她卻都沒有察覺到。細雪漫揚,她的目光穿透過去,只看得見蘇屹,少年的發髻在勁風裏散開了,身姿肆快,在冬陽下很耀眼。

賀滄笙明白,這樣的如日方升和潇灑肆意才是蘇屹原本的模樣。

Advertisement

她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和白馬的蹄聲撞擊在一起,逐漸歸一。

蘇屹勢不可擋,沒有缰繩和鞍镫都不重要,白袍髒了也無所謂,他在馬背上俯身,幾乎和白馬融為一體。他感覺到坐騎平靜下來,在一次小幅度的翻騰後就只剩下肌肉伸縮運動的規律感覺。

蘇屹短促地笑了一聲,偏頭吐掉了嘴裏的泥雪殘沫。他的手順着白馬的側頸滑下去,知道這将是他今日的戰利品。

風刮在有些麻木的頰邊,疾嘯向後,帶走了痛苦的經年和一切所謂的不痛快。蘇屹奔向賀滄笙,他遙遠地看見那人站在那裏,是在等他,而且只在等他。這想法有種魔力,熱燥又舒暢,有種感覺在他體內生根發芽,幾乎要沖出心髒。

光影鋪就了少年歸來的路,已經被馴服的白馬跑得穩當。蘇屹策馬奔向他的心上人,在奔馳中忽然笑起來,汗珠滑了鬓,他擡手抹擦時還帶着酣戰後的快意。

“殿下,”他坐在馬上,還在喘氣,粗重地對賀滄笙道,“天馬贈英豪,這馬送給你。”

賀滄笙微滞,不知為何呼吸也不平穩,道:“你馴服的,今後就是你的坐騎。”她的目光從蘇屹腿部的傷處滑過去,知道少年驕傲,所以沒有詢問。

她看了眼白馬身後留下的蹄印,每一個都是十三朵蹄花。

千裏馬,少年郎,快縱意,人無雙。

“這馬配得上你,”她道,“起個名字吧。”

蘇屹翻身下馬,白馬對他低頭,他滿意地撫了把。日頭和雪光一起照過來,映着他和賀滄笙的眼,絢亮又幹淨。

蘇屹還出着汗,道:“叫靖雪吧。”

“雪是顏色,”賀滄笙偏頭看了看馬,又看回他,“靜是靜谧的靜?”

“寒夜、靜雪,确實很般配。”蘇屹看了眼遠處的寒夜,又看回賀滄笙,“但不是這個靜。”

賀滄笙看他,少年卻忽地伸出了手掌,示意她把手放上來。

賀滄笙一只手還在圍欄上,下邊兒的血都要流出來了。她卻沒猶豫,把另一只手遞了過去,就放在蘇屹掌心裏。

少年的手上有輕微的劃痕,但暖得燙人。他一手托着賀滄笙的手,一手擡起來在她的掌心寫了幾個字。

微糙的指尖輕輕地蹭過柔軟的掌心,賀滄笙被弄得癢,又有什麽随着這一點基礎而順着手腕向上爬。

她感覺了許久,道:“靖。”

蘇屹沒有說話,笑着看她。

“靖,立竫也[1]。”賀滄笙沉默片刻,道,“好字。”

“我屬意的意思是日靖四方,畏天之威[2]。”蘇屹道,眉眼間都是沉下去的深邃,“馬送給我,名字送給殿下。”

他說着擡手,為賀滄笙拿掉了落在她風領上的雪花。

脖頸是賀滄笙身上的禁地,她卻沒有躲開。她看着那點雪在少年的指尖融化成水,緩緩地收回了那傷在圍欄上的右手,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痛感。

兩人回到棚下,馬場的侍從也跟進來,對待蘇屹時已換了個态度,這是少年自己争取來的。蘇屹拿過溫帕子,一邊兒還有人捧着幹淨的新袍等着他換。

他時才馴馬時在木欄上蹭傷了腿,賀滄笙已經吩咐下去,此刻藥和紗布就放在案上。

她記着蘇屹,自己的手卻還蜷着,沒讓人看出異樣。蘇屹擦拭好了雙手走過來,侍從便手疾眼快地搬來了椅子。

蘇屹方才在馬場上受到的嘲諷在歷歷在目,這會兒倒被巴結得緊。他對此不屑一顧,看了眼賀滄笙,擡腳把那木椅踢開了。

蘇屹這一腳真帶了力氣,搬椅的侍從被吓得差點跪下。他卻撐着手臂,輕松地坐到了桌上。

就在賀滄笙面前。

少年伸下來一條長腿,點在地面,另一條腿曲着放好,找了個不會踢到賀滄笙的角度。賀滄笙有點兒驚詫地仰頭看他,蘇屹見她看過來,立刻微微挑眉,似是炫耀。

“你這……”賀滄笙有點兒無話可說,沉默了片刻。她今日無端地有點出神,手還放在膝頭,最終妥協道:“挺好。”

這一幕讓入棚伺候的下人都低了頭,心道還是這位姓蘇的年輕人有能耐,能把楚王哄得心花怒放。瞧瞧殿下這珍愛的語氣和縱容,分明就是偏愛盛寵。

風吹亂了賀滄笙的鬓邊發,蘇屹探身,非常自然地伸手,把那一縷發別回了她的耳後。

少年指尖溫度微燙,帶的賀滄笙的耳廓也轟地燒起來。

底下人一溜兒串地不敢擡頭,眼看着這兩人越挨越近,他們也架不住,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這些人都乖覺得很,出去時把棚前的簾子都放下了。

蘇屹瞥了眼這些人的小動作,面上不太自在。

“方才馴馬時他們可有為難你?”賀滄笙怎會不知這些奴才的心思,把發生的事猜了個大概。

“無妨。”蘇屹垂眸看人,對賀滄笙眨了眨眼,道:“他們進不得楚王府,都嫉妒我。”

人嚼起舌根來說的話能有多難聽賀滄笙是體會過的,蘇屹還扛着不肯露,更讓人心裏不痛快。

“那倒是本王的錯了。”賀滄笙緩緩延笑,道,“那場上的禁軍呢?也都一個個巴巴地想當本王的侍君?”

蘇屹明白她的意思,笑了一聲,道:“真的無妨,他們能說出什麽花樣。”

“禁軍裏的人都出身京都,自視甚高,無規無矩,就敢這般端着架子。”賀滄笙冷笑一聲,“真本事沒多少,狗眼看人低的戲碼倒是常有。”

蘇屹看着她:“殿下不喜歡他們?”

“庸碌之輩,”賀滄笙面無表情,“由都督府養着,混吃等死罷了。”

“殿下是皇子,”蘇屹尋思少頃,道,“歷代皇子都得與禁軍避嫌,您不喜歡他們,此事正好,卻也不好。”

賀滄笙看了蘇屹半晌,道:“本王洗耳恭聽。”

蘇屹微笑,竟有了點兒高深莫測的意思。他道:“金殿前長階近千級,沒那麽好爬上去,殿下得未雨綢缪。”

賀滄笙颔首,示意他說下去。

“禁軍不頂用,而且效忠的只可能是皇帝,至于哪個皇帝、誰是皇帝,他們不關心。”蘇屹神情收斂,“五軍都督府掌統兵權,兵部掌調兵權,兩相制衡,殿下也不好插手。我說未雨綢缪,是想要殿下敢想敢做。”

他直接地與賀滄笙對視,一字一句地道:“殿下該擁有只屬于自己的軍隊。”

賀滄笙鳳眸危險地眯了眯,道:“你是要本王擅養私兵。”

“有何不妥?”蘇屹似是無所謂地聳肩,“這些人直屬殿下,只認一個主子。扈從也好,作戰也罷,亦或是探聽敵情,總之都是由殿下養活的。養鷹飏去,何況殿下是真龍……真龍鳳,皇帝和康王也該讓一讓路了。”

這話和謀反就是一個意思,卻被少年說得坦蕩又暢快,霎時顯得意氣風發。

賀滄笙表面不露,垂眸斂了眸中精光。

這就叫默契麽。

蘇屹所說的只忠于她的私兵,她已經有了——這不是就在楚王府的地下呢麽。

“大膽蘇屹,”她言語斥責,面上眼中卻都含着笑,“你這谏言是大逆不道。”

“狐鳴狗盜,怙惡不悛。”蘇屹笑,“我就在這裏,全看殿下啊。”

賀滄笙挑眉,鳳眸含秋水的樣子還真像只狐貍。但她脆弱窘蹙的一面給蘇屹瞧見過,所以老是覺得她更像只貓。

他這麽想着就不自覺地晃了下腿,輕磕在賀滄笙膝上。賀滄笙側目看了他小腿上的擦傷,道:“先把藥上了。”

蘇屹從桌上跳下來,撐着賀滄笙椅背,道:“殿下幫我。”

賀滄笙和他對視半晌,那點兒暧昧不清都含在眼裏。她道:“行。”

她伸手要拿藥,蘇屹本準備坐下,這一偏頭就凝了目光。

“手怎麽了?”他就站賀滄笙跟前,對着人伸出手,焦急地道,“給我看看。”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剛收了靖雪頗為得意,他此刻講話竟有點兒不容置疑的意思。

賀滄笙迅速收回手臂,給蘇屹“嗯?”了一聲。

“手。”蘇屹朝着她微微俯身,“我都看見了。 ”

作者有話要說:[1]:《說文解字》東漢·許慎[2]:《詩經·周頌·我将》感謝觀閱。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