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笨蛋
兩人一坐一站,蘇屹此刻的姿勢很有壓迫感。賀滄笙背靠椅背無路可退,微微仰頸,道:“沒事。”
蘇屹的眼角此刻有點往下,又露了好似委屈的神情,道:“給我看看。”
他已經發現這招好用,果然,賀滄笙摩挲指尖,把手遞了過去。
那白嫩的掌心被刺得皮肉外翻,血已半幹,傷口處還留着細碎的木屑。蘇屹抓着人的細腕,仔仔細細地看。
他問:“怎麽弄的。”
“木欄上。”賀滄笙想把手收回來。
蘇屹心疼得咬牙,自然不肯放手,就這麽抓着,問:“怎麽這麽不小心?”
賀滄笙胳膊伸得難受,稍微動了下肩膀,蘇屹見狀就挪了腳,在她面前單膝蹲下了。他把賀滄笙的手捧在人舒服的位置,然後仰臉看人。
“什麽時候傷的?”
賀滄笙沉默了一會兒,道:“看你馴馬的時候。”
蘇屹才張嘴,她就又道:“真的是不小心。”
簾縫中透入明亮,賀滄笙的長睫在光下煽動,這樣垂眸看人,竟真的有點撒嬌的味道。
蘇屹根本招架不住。
他還想到了點兒別的。
馴馬兇險,他在場上許不自知,可觀者看得清楚。難道……她是在擔心他麽?
“殿下這是,”他不敢碰賀滄笙的傷口,指尖虛着摩了下,擡眼道,“在擔心我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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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滄笙看着蹲在面前的人,驀然就想起了昨晚抱着被的蘇屹和自己筆下的那只大狗。
咳。
那畫紙此刻還壓在賀滄笙枕下。
“嗯,”她臉上漫起了熱度,顏色旖旎,“天馬難訓,自然是擔心的。”
蘇屹看了她微紅的雙頰一會兒,面上冷靜,其實心裏炸開了鍋。
她擔心他。
她擔心他!
“殿下好教養,說話總是咬文嚼字。”他裝着深沉,轉身把藥和紗布拿了過來,又蹲回她身前,道:“其實擔心就是擔心了,不用什麽理由。”
賀滄笙很低地“哦”了一聲,蘇屹沒顧得上擡研。他之前沒有給別人包紮的經驗,平時自己的傷也就是草草處理了事,這會兒卻動作輕緩,生怕這人疼。
藥粉倒上傷口,這和上藥人的動作無關,蹿上來的痛感讓賀滄笙沒忍住嘶了一聲。
蘇屹立刻停了動作,擡頭道:“忍一下,嗯?”又在傷處吹了吹氣,“馬上好了。”
賀滄笙“嗯”一聲,心道奇怪。
她受過比這疼千百倍的傷苦,從來不允許自己喊疼抱怨,怎麽就在這人面前忍不住。
蘇屹的眼神專注在手上,道:“這次是我的錯。”
賀滄笙問:“什麽錯?”
“讓殿下擔心,”蘇屹擡眼看他,“還讓殿下受傷了。”
時才在馬場上威風凜凜的少年這會兒跟換了個人似的,看得賀滄笙含了笑,道:“這種事兒恐怕不是這麽個算法。”
“是,就是這樣。”蘇屹固執地道,“但殿下也有錯。”
“哦?”賀滄笙挑眉,勾了唇角,“本王竟不知自己犯了錯。”
蘇屹偏頭,道:“殿下就是有錯。”
賀滄笙微顯懶散,道:“大膽。”
蘇屹拿紗布裹了她的掌心,聞言倏地擡了眼,道:“那我今日還真就大膽了。”
他将賀滄笙包紮穩妥的手輕輕地放回她的膝頭,站起身,聲音低沉道:“男子漢大丈夫,而且只是馴馬而已,殿下擔心我做什麽?倒是我,該多擔心殿下些。”
這話分明是說賀滄笙不是男子漢也不是大丈夫。
……還真不是。
“你什麽意思?”
賀滄笙原本放松下來的慵态這會兒全沒了,已經本能地問出了聲,又驀然收了聲音。
可已經晚了,蘇屹垂眸和她對視,露出了等待她說下去的表情。少年的額角還有汗水,整個人帶着朝氣,眼裏的期望卻蕩漾得很明顯。
其實賀滄笙不需要問,也不需要聽到這個來自蘇屹的答案。
“殿下?”蘇屹将雙臂撐在椅子的扶手上,就這樣把賀滄笙困在了椅子裏。
他幾乎與賀滄笙鼻尖對鼻尖,卻眨了眨眼,顯得天真又赤誠。
“殿下,”他道,“你知道我什麽意思。”
太近了。
賀滄笙第無數次地想到這三個字。
她毫無防備,驀然被蘇屹罩在身前,本想後仰,卻被椅背攔了個死。她微怔地向前看,男性凸起的喉結就在眼前,滑動間讓人臉頰滾燙,她立刻挪開目光往上去,卻正和蘇屹對上了目光。
如此更糟,因她整個都陷入了蘇屹炙熱的目光。她聞得到蘇屹身上冬陽和冰雪的味道,甚至數得清他的睫毛。棚下太過安靜,兩人心跳聲在寂靜中很明顯,先是糾纏不清,又逐漸合上了對方的節奏。
他們很默契,一起放輕了呼吸。
賀滄笙薄唇幾度翕動,不自覺地仰頸,聲音不僅輕,還帶了顫:“你、你做什麽……”
“蹲着不舒服,”蘇屹撐在她身側的手臂又收得緊了點兒,“就這樣說吧,好不好?”
他把賀滄笙困在臂彎裏,規矩徹底抛開了。而在京都裏以風流著稱的楚王卻什麽也說不出來,連反駁的話也沒有,只想向後靠身,卻還是在這方寸之地掙紮。
想她府中莺燕無數,調笑的話從來張口就來,如今風水輪流轉,竟也被撩撥到了。
蘇屹的呼吸溫熱急促,落在她肌膚上,激起圈圈暧昧的漣漪。
“殿下,”他俯首,貼在賀滄笙頰邊像是耳語,低聲問道:“真的還不懂我的意思嗎?”
“我……”賀滄笙終年蒼白的面頰染上了緋色,鳳目中赧色柔潤,聲似喃語,道:“我不知道。”
她從未露出過這樣的神色,不僅因為欲說還休的意思是女子常做的,她得避免,還因為還沒遇着能讓她遲疑含羞的。可此時除卻長發挽髻和這一身男裝,從容色到神态,都是獨屬于女子的陰柔嬌憨。
蘇屹口幹舌燥,喉結上下滑動,卻怎麽也緩解不了心腹裏的熱度。
然後他忽然伸舌,舔抵了下唇。
這動作色氣又狂放,絲毫不加掩飾,賀滄笙自然是看見了的。她眼神驟變,恨不得擡手用大袖擋住臉——可她沒這麽做,喉間竟還不自覺地吞咽了一下,像是在暗示。
暗示某種期待。
“我是殿下的侍君,”蘇屹笑得愉悅,露出了小虎牙,“殿下自己說,我還能有什麽意思?”
這笑容誠摯堅篤,賀滄笙如墜漩渦,動也不敢動,只等着他說下去。
說他其實是康王的細作。
說他看穿了她是女子。
說他心悅她。
随便少年怎麽表達,賀滄笙就只需要他的真實和坦誠,好讓她說出壓抑已久的答案——若他有心投靠,她會對他的身份既往不咎,招他入麾下,再幫他尋救母親;若他看穿了她,喜歡她,那麽她會堵上一生只此一回的勇敢,不僅允許他知道她最大的秘密,還會毫無保留地去回應。
可是蘇屹什麽也沒說,只是看着他。他雖是俯視賀滄笙,卻并非壓迫,兩只眼睛溫亮澄潤,模樣真真像極了犬類,仿佛讨好,又如同讨要。
讨要什麽,她的主動和真心麽。
賀滄笙是誰?大乘楚王,是在花天酒地的皇家地界裏也能做到片葉不沾衣的人,隐忍冷情了這麽多年,甚至以為自己已經沒有了真心。但她遇見了蘇屹,方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賀滄笙知道蘇屹在等待,她時才想說的話那麽多,這會兒也都到了舌尖,卻被再次吞咽下去。
她說不出口,因為從來沒有主動吐露真心的習慣,因為那些事太壓抑,她雖有所察覺,卻不敢保證蘇屹全部知曉。
她不敢賭。
失望和落寞湧上心頭,賀滄笙忽地別開臉,看向棚前的垂簾。風吹進來,女子原本染上了明媚春光的雙頰跟着冷下去,連耳尖上那點通紅的顏色也逐漸消失了。
蘇屹偏頭,清晰地看見身前的人眼中露了孤寂。事态急轉直下,他立即意識到今日這事兒是被他搞砸了,開口想要說什麽,卻為時晚矣。
“你還知道你是本王的侍君,”賀滄笙冷笑一聲,聲音已經恢複成兩人初見時的冰寒,“無事便退下吧,如此這般實在不合規矩。”
此時的蘇屹無比惘然,可賀滄笙沒給他第二次機會,已經伸手推阻,讓他不得不站起身。
蘇屹早後悔了,此刻眼角微耷。
他一個男人,怎能等殿下先開口!
他為什麽如此。
因為兩人的初見是在蠻蕊館,他心存結締,因為蘇合香的侍君身份而莫名地擡了自尊心,更因為怕賀滄笙拒絕,所以藏着那些熱烈的真情。
這些理由都是借口,在他看到賀滄笙失落地垂眸時統統消散。
她這樣的反應,分明是在等他開口,又對他失望。如此,是不是說明她也……
“殿下,”少年驀地蹲下身,似是想要重頭來一次方才的場景,語氣急促道,“我是想——”
“本王累了,”賀滄笙卻轉身向桌案,伸了只手扶在額角,用寬袖擋了臉,“你先出去罷。”
“殿下,”蘇屹一滞,随即低聲道,“別趕我走。也,也別不理我。”
“讓你出去看看靖雪,”賀滄笙姿勢不變,“馬是你的了,讓他們備好鞍镫騎具,一會兒索性騎着回去。”
她聲音微沉,還帶了點兒顫,卻和時才被蘇屹弄得害羞時的顫不一樣。蘇屹是真怕了,伸手拽了她垂在桌下的袖,小聲地喚道:“殿下。”
“出去罷,”賀滄笙肩頭微懔,還是沒看他,“本王最厭重複。”
“最厭重複”這四個字一語雙關,蘇屹聽得明白。
他蹲着身,看着她露出的下颚雪白又精巧,愣了半晌的神。他總是接受了自己搞砸而且後悔無用的事實,站起身來退出了棚外。
厚簾起落,陽光晃過眼簾。賀滄笙在蘇屹離開的那一刻就擡起了眼,看着少年映了身影在棚步上,磨蹭了好一會兒,才踱步走開了。
她輕咬了唇,在舌尖嘗到了血腥味。
笨蛋。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