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側妃
賀滄笙冷落後宅,卻在朝堂上引得風雲驟變。
敬輝二十七年元月末,大乘楚王賀滄笙、內閣次輔徐瀚誠、工部尚書程知良、侗岳與南霄兩省總督,以及左右都禦史同時上疏,各陳證據,直指戶部尚書周秉旭與司禮監一衆太監勾結貪墨,縱容底下人在地方私開礦産并提收礦稅,壓榨百姓,殘病民生。
敬輝皇帝雖在病中,卻也得提了精神連夜降旨。這一下就撤了周秉旭的閣員和戶部尚書之職,封了周府等待查辦。
此事交由三司會審,都察院、大理寺、刑部的人忙得腳不沾地,連夜提審周秉旭和司禮監的人。他們一路摸着往上去,四位秉筆太監也沒逃過氣。
因未被點名提及,司禮監掌印太監吳保祖得以保住其位,只是被剔除了入朝世堂的資格。萬歲爺有心保人,司禮監也未曾失去批紅權。
二月還有幾天就要到,朝堂上一時幾家歡喜幾家愁。賀滄笙得人敬佩,可也招了恨。都是高手過招,她得和一衆老狐貍周旋,時常伏案到後半夜,寅時未到就往外走。
賀滄笙受着政務的累,還得分出心來做別的。
比如說,納側妃。
望羲庭裏一派蕭穆。
其實和平日也沒什麽分別,因為楚王殿下不在的時候,蘇屹本就鮮少開口,就是看底下人一眼都懶得。
問題是,殿下已經半月不在了。
而蘇屹除了必要的吩咐,就真再沒對旁人開過口。
少年也不出王府,除了在後邊兒的小馬場裏遛遛靖雪以外就呆在望羲庭,面容陰鸷,就算是坐着也顯得氣勢逼人,吓得丫鬟們各個不敢到近前伺候。就連含柳也是一樣,看着臉色行事,也不敢問什麽。
底下人議論紛紛,都說蘇侍君這次是徹底丢了寵,自然心情不順。只是這寵失去得太突然了些,明明才剛随着殿下去了郊外,這可是史無前例的殊榮,按理說回來該更加恩愛才對。
這麽俨然變就了一副深宅怨夫的模樣?
這只能問蘇屹自己。
Advertisement
就算賀滄笙的男子身份是假的,無論性別,她都是個冰冷慣了的人,渾水摸魚,你根本不知道她哪句是真心話。可在面對蘇屹的時候,卻奇異地露出了寵縱和羞澀,就像是她獨留給蘇屹的溫柔。
可他現在失去了這種溫柔。
蘇屹其實也曾無限地靠近過賀滄笙,在她平靜地看着他對其他侍君下狠手的時候,在她看穿康王的惡意為他出手的時候,在她和他賽馬看着他贏回靖雪的時候。可他們都瞻前顧後,賀滄笙是,他自己竟也是,于是他被恢複寡情的賀滄笙推開推遠,甚至不給他悔過或者改正的機會,就這樣變得面都見不到。
好煩悶。
或許……他應該主動去找她?
可那樣他不就變成真的男寵了麽。
他不要賀滄笙這麽看低他。
可是他好想她。
蘇屹連日輾轉,拿不定主意,做不出行動。時候不等人,元月飛快地過去,二月一到,天氣便稍微回暖。積雪融化,那位新側妃就要進門了。
婚禮定在二月初五,這是欽天監一衆人觀星占蔔得出來的吉期。納側妃和收侍君不一樣,況且賀滄笙是皇子,一切都得按規矩來。
雖說何栀晴是良家女,哥哥已經坐到了侍郎的位置,可到底是側妃,也就是妾室,是沒有資格行六合禮的。一頂軟轎倒是華麗,由側門擡入,就算是入了楚王府。
賀滄笙提前選了院子給她,是東側的芳泉廳,位置挺偏,轎子就是要擡到這裏。王府裏的嬷嬷掀了垂簾,一只刺着金縷的繡鞋輕輕落地,何栀晴覆着蓋頭,纖手白弱,也不搭嬷嬷伸過來的手臂,自己下了轎。
丫鬟們上前扶住了人,将側妃送進了屋。何栀晴在床邊靜坐,賀滄笙也沒讓她等,沒一會兒便進來了。
房門關上,夜寒月暗,庭院愔愔,廊下燈籠綴着的香穗安寂地拂過光暈。風旋過去,梁上的瓦似乎被吹得碰擊了一下。
蘇屹黑衣靜伏,人就潛吊在屋脊側邊。
他又一次爬了房。
反正一回生二回熟。
他看着賀滄笙穿着喜服,眉眼被烈焰般的顏色襯得妖嬈,目不斜視地走進了何栀晴的房間。沒到一刻,便見芙簪帶着丫鬟們退了出來,也不留門口,退到了院外。
這還能是因為什麽,殿下要洞房。
蘇屹心裏躁動,按着青瓦的手上不自覺地加了力氣。此刻不能妄動,他也只能一邊壓着邪火,一邊凝神聽着房裏的動靜。
屋內紅燭喜綢一樣不少,地龍燒得也是應景的旺。何栀晴雙手交疊膝上地坐在床邊,非常規矩。
賀滄笙站在桌邊,離她不遠,手中還拎着玉骨的小扇。她看着何栀晴,忽然就想起了蘇屹。
想起了少年那晚穿着嫁衣覆着蓋頭,憋屈煩悶都寫在臉上,看向她的眼神像是要吃人。
這是賀滄笙這段時間第無數次想起蘇屹。她确實有意疏遠,半試探半真意。可她總是會想起這個人,騎馬時會想起他,批文時會想起他,就寝時也會。她右手掌心留了道疤,所以,只要一垂眸,她就會想起他。
此前也沒意識到,這少年已如此深地進入了她的生活。
她将扇收入袖中,拿了喜秤,隔着段距離,挑了何栀晴的蓋頭。
紅布下露出了女子婉麗的臉,竟正在哭泣。
何栀晴随着賀滄笙的動作擡頭,淚順着兩頰流下去。賀滄笙微怔,但還是沒什麽表情,奈何她長得太精致,又被紅色一襯,就真的讓人有調笑輕浮的印象。
何栀晴之前是見過賀滄笙的,不曾交談,只知道她是楚王,還是溫緒之的師兄。京都中的傳言,即使她閨閣高坐,也是聽說過的,此刻近看更覺果真如此。
女子嘴唇翕動,卻到底沒說出話來。肩頭不可抑制地聳動着,無聲地哭泣得更加厲害。
賀滄笙看着,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還在手裏的蓋頭。
無論男女,人人都厭惡她啊。
等着何栀晴先開口是不可能了,賀滄笙把喜秤和蓋頭放到桌上,不動聲色地将兩杯合卺酒推得遠了點。
“何小姐,”她躊躇少頃,最終所以解釋和安慰的話都化作了一句:“本王知道,你心悅本王的師兄。”
何栀晴早已經不再是小女孩的年紀,就算不曾越矩,也有了自己的心思和屬意。但無論她有什麽樣的想法,像此刻般被大聲說出來的,還是頭一次。她稍微含胸瑟縮了一下,看向賀滄笙的眼睛裏帶上了懼怕。
賀滄笙看她單薄的雙肩抖如風中葉,不禁上前一步想要扶人,卻見何栀晴明顯要躲,就停了動作。
她愣了半晌,唇角緩慢地勾了個笑,自嘲地嘆息了一聲。
“朝局深複,連累小姐,算是本王對不住你。”賀滄笙語氣溫和,對何栀晴道,“本王與你對彼此無意,定不會做出強人所難的荒唐事,你大可放心。”
何栀晴聞言驀地擡頭,雙眼內還噙着淚,迷蒙又不可置信地看過去。
賀滄笙負手站在桌邊。
眼前的女子文靜又柔弱,通讀詩書,明明才情樣貌都不少,如此這般循規蹈矩地活了十八年,卻從來不曾為自己争取過什麽。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覺得自己可以。男尊女卑的教條讓她失去了為自己做決定的本能,此生只此一次的悸動給了溫緒之,卻一朝被兄長指出去,嫁給楚王,與心上人前緣盡斷。
在新婚夜蓋頭下哭一場就是她唯一能給自己愛情的交代。
只因為是女子麽。
“若有機會,本王會帶你出京都,去見一見師兄。”賀滄笙看着何栀晴眼淚止不住,“待事成,本王自會放你歸去。”
何栀晴哭得梨花帶雨,緊咬着下唇不出聲。屋內寂靜,兩人就只聽得見何栀晴頭上珠珰搖晃時的碰撞聲。
何栀晴盯了賀滄笙很久,輕輕地問:“殿下……此話當真?”
長燭搖曳金光,女子含泣,如夢似幻。賀滄笙忽然在這有些荒謬的場景裏生出了極大的疲憊,她沒說話,對何栀晴點了點頭。
何栀晴似乎還有些不敢相信,眼眶通紅地看着她,做不出反應。
賀滄笙忽地傾身,伸臂拿過了婚床上的白喜帕。何栀晴先是被她吓了一跳,又紅了臉頰。宮裏的嬷嬷已教過她人事,知道這白帕是做什麽,不禁有些呆滞。
賀滄笙看也沒看她,取下了挂在牆上的短刀。她本刺向手指,卻不知為何臨時轉了個彎兒,劃開了右手掌心裏的傷痕。
鮮紅的血漫出來,在純白的絲帕上暈開鮮豔。何栀晴看得幾乎要驚訝出聲,賀滄笙卻像是毫無痛感,看着差不多了就挪開了手。
她将帕子放到桌上,依舊沒說話。何栀晴已止了淚,輕聲嚅喏道:“多謝殿下。”
賀滄笙無波無瀾地看了何栀晴一眼,還是沒開口。她不是不心疼何栀晴,可她感覺很累,還無可控制地煩悶。
她蜷縮手掌,稍微颔首,飛快地對何栀晴道:“何小姐自便。”說着便拎了扇,要繞過屏風離去。
又驀然停了步。
賀滄笙回身,依次端起那兩杯合卺酒,一滴不剩地潑到了地上。烈酒劃過半空又猛然落地,發出聲響,她也沒看何栀晴的反應,放了杯就離開了裏間。
像是一種發洩。
在房上的蘇屹把發生的一切聽得全,賀滄笙離開裏間的腳步隐約可聞,少年一直勾抿的薄唇緩緩舒展開。
面色竟逐漸變得陰沉。
他時才微笑,自然是因為這個何栀晴不是真的要嫁進來當側妃。
可他聽着賀滄笙安慰何栀晴,心裏就不是滋味。賀滄笙也是女子,卻沒有像何栀晴一樣被照顧和遷就的命運和資格,她甚至沒有哭的資格在,這讓蘇屹反複地想起那晚蜷身在地上的賀滄笙。
賀滄笙還将何栀晴對溫緒之的心意看得清楚,又坦然地将這樣的心意成全到底。
卻唯獨不肯在與他的事上更進一步。
蘇屹這裏郁結煩悶,屋內的賀滄笙也不好受。她今夜難眠,可新婚夜,不管是為了規矩還是何栀晴今後在王府裏的日子,她都不能走出芳泉廳的院門。
屏風那邊已經吹了燭,不管能不能睡得着,何栀晴都得熬過今晚。賀滄笙忽然再在這屋裏呆不下去,索性悄聲地開門出去,就站在門廊下。
燈籠都已熄滅,芙簪和步光帶着丫鬟們守在院外,此處還是能呆人的。
賀滄笙回身關了房門,就在臺階上坐了。
二月已經回暖,冬雪融化,天際斜挂玉鈎。風觸過肌膚,帶來極細小的濕意,竟是下起了濛濛夜雨。
賀滄笙看着這場突如其來的雨,輕輕擡起手臂。金冠被卸下,順着白皙的長指滾下去,當啷一聲擊打了手中扇骨,又滾到她身側的地上。賀滄笙散了發,任由雨水濡濕過來。
大氅上皂豆的氣味淺淡清爽,還帶着主人的體溫,就這麽鋪天蓋地地罩過來。
賀滄笙躲避不及,擡起頭時蘇屹才剛為她掖好了領口。他還來不及收手,賀滄笙的側臉就驀然地貼在了掌心。
作者有話要說:婚禮場景參考《四禮疑》,明·呂坤。但還是架空歷史,經不起考究,歡迎匡正。
感謝觀閱,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