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攤牌

今日并非與內閣議事的日子,賀滄笙歸得早,只是她實則心神不寧了一整日,面色不好看。

賀滄笙在府門前解開了鬥篷,近身伺候的丫鬟立刻接過去,又雙手遞來了湯婆子。殿下冷臉,她們這一衆伺候的也就全部頭也不敢擡。

賀滄笙在門前站了一刻,像是在觀雨,随後才跨步進去,道:“去望羲庭。”

她說話時盡顯平靜,其實人是發了一會兒呆的。

因她也不知等待她的會是什麽樣的蘇屹。

她行走園中,胃裏那種難受的感覺再次翻湧上來,像是宿醉未醒,可賀滄笙知道不是。

才要拐上窄徑,那邊兒就快步走來了芙簪。賀滄笙停下,身後的侍女們都知道規矩,垂首站在十步開外。

“殿下,”芙簪走近行禮,低聲道,“含柳死了。”

賀滄笙倏然擡眼,先皺了眉。

“是真的。”芙簪道,“奴婢辰時三刻去了一趟,見人死在自己屋裏了。奴婢先關了院門,等殿下回來發落。”

含柳算是蘇屹院兒裏的大丫鬟,因此住的是望羲庭的偏房。賀滄笙思索片刻,擡腳直奔望羲庭,略微側臉道:“叫近衛。”

芙簪立刻跟上,身後的步光揮臂,攀附在屋頂的四名近衛立刻一躍而下。侍女們見這陣仗,立刻乖覺地側身,并不一起過去。

進了望羲庭就見蘇屹站在廊下,看到賀滄笙先露了笑。賀滄笙沒向他那兒走,身後的近衛停在院門口,步光和芙簪跟在她身後,一副根本不讓旁人近身的架勢,徑直拐了彎往偏院兒去。

只掃了他一眼。

冰冷得讓蘇屹也僵了肩膀。

他看着賀滄笙快速地穿過長廊,風撩起了她的碎發,細縷的烏黑落在肩頭,偏她今日還穿了身深绛紅的衣,頸間裘領的顏色像火,妖豔地燒到他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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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日也是惴然,只覺得被賀滄笙的舉動弄得心裏發慌,覺得有什麽就要壓不住了。

賀滄笙那邊兒已經上了階,趁着推開屋門的空兒短暫地閉了閉眼。房裏有些冷,含柳躺在地上,發散鬓亂,雙眼半掙,人已經沒氣了。

手裏卻還攥着那張來自康王的密信。

賀滄笙看着含柳,微微側首問芙簪:“今晨便是如此?”

“是。”芙簪回話,“自奴婢辰時來時人就是如此,不曾動過。”

賀滄笙安靜地看着含柳,半晌後微擡了下巴。芙簪會意,立刻上前蹲身,将含柳手中的密信抽出。然後她看向賀滄笙,賀滄笙微微颔首,她便伸出手,為含柳阖上了雙目。

賀滄笙從芙簪手裏接過密信,目光還落在含柳身上,很溫柔地道:“她還如此年輕。”

芙簪和步光垂首,賀滄笙明顯心情不佳,于是他們并不接話。

賀滄笙又站了一會兒,鳳目裏碎着午間雨中的胧光。

她讀得懂此情此景。

這是蘇屹傳遞給她的信息。

他不會遵命,他殺了含柳。

她在片刻後轉身離開,出了門又稍頓,回頭對步光道:“着人将姑娘好好安葬。”

微雨飄灑庭中,蘇屹還站在門前。少年收斂了一切神色,就這樣安靜地看着雨,顯出了不一樣的成熟。

賀滄笙已走到了他面前,她并沒有上階,芙簪給她撐着傘,就站在蘇屹面前。她小幅度地仰頸和蘇屹對視,面色沉凝地道:“你殺了她。”

蘇屹一滞,似是沒想到她會有如此淡然的反應。但他還是笑起來,道:“是的,我殺了她。”

賀滄笙摩挲手中密信,蘇屹也看到了,但他面色不變,也不隐瞞或者辯解,甚至頗為愉悅地眨了眨眼。

她總要知道的。

知道他是康王派來的細作,知道他騙了她。

他已準備好面對賀滄笙的問訊或者怒氣,誰知殿下無波無瀾,道:“跟我來。”說着轉身就走。

蘇屹略微呆滞,步光立刻上前一步,抓着劍鞘的手臂已經擡了起來,道:“蘇侍君,請吧。”

蘇屹看着賀滄笙的背影,幾乎已到了院門處,壓根兒沒有等他的意思。他沒有看步光,面對橫在面前的兵器也不屑一顧,擡腳跟了上去。

芙簪的傘自然只遮着賀滄笙,蘇屹和步光都走在雨中,一路靜默。

這算是蘇屹第一次進入賀滄笙的書房,裏邊兒簡潔整齊,書卷氣非常重。他快速掃眼,唯一的色彩就是窗邊的一盆紅梅。

賀滄笙讓步光等在外面,側身對芙簪低聲吩咐了幾句。蘇屹站在堂中,看着芙簪從內室捧出了什麽,随後也退下了。

屋內只剩下他與賀滄笙兩個人。

賀滄笙在案後坐下,擡手卸了冠。長垂的發散下來,有一些堆在臂彎處。金冠碰到木桌上時發出的響聲很突兀,她聽着這聲音,好看的指尖點在桌邊,緩緩地看向蘇屹。

少年的衣發都被雨水濡濕了,站在幾步開外,也正在看着她。

賀滄笙道:“跪下。”

他們認識這麽久,她從未讓他跪下過,就是在蠻蕊館中初見時也不曾。

蘇屹在一聲的冰冷裏十分懔然,沒猶豫地跪了下去。他單手撐在膝頭,還在看着賀滄笙。

賀滄笙從桌上撿了玉骨扇,啪地一聲打開了,道:“你殺了含柳。”

“是的。”蘇屹回答。

賀滄笙的臉半遮在扇後,問:“為何?”

“因為她讓我殺了殿下。”蘇屹直白地道。這事兒他只當賀滄笙不知道,可他直視着那雙冰寒妖嬈的眸,最終沒能在那裏面找到一點兒情緒或者溫度。

心裏被一種晦澀的感覺逐漸籠罩,蘇屹停頓片刻,繼續道:“而我并不願意,也不會那麽做。”

“是麽?”賀滄笙掃了眼仍在桌上的密信,微不可見地笑了一下,緩緩地搖着手中扇,問,“含柳讓你殺了我?”

她稍頓,沒有等來回話,狹眸半眯,道:“本王竟不知自己的侍君已聽命于一個小小婢女了。”

蘇屹看着賀滄笙,只覺得有股冰涼從脊椎竄出去,很快遍布全身,讓一向不怕冷的人覺得手腳冰涼。

“是康王。”蘇屹道,聲音沉了下去,“含柳是康王的細作。”

他停頓少頃,再次苦澀地開口,道:“我也是。”

賀滄笙點在桌沿的手亂了節奏。

她道:“你這會兒倒是赤誠。”

她一早就知道蘇屹的身份,她以為自己可以不在乎。可此刻聽他自己說出來,還是如此平靜地說出來,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她眉眼間稍微露了狠戾,那折扇收得迅猛,她陡然擡手拂袖,一桌的筆墨紙硯就這麽被橫掃下去。那金冠當啷一聲滾落地面,正往蘇屹手邊去。

蘇屹垂指輕按,不動聲色地讓那冠停在自己身側,人還看着賀滄笙。

除卻睡夢或是醉酒時,這是賀滄笙第一次對他露出如此鮮明直白的神色。這從來少情冰冷的人露出了淩厲憤怒,竟像是終于有了煙火氣,面上濃麗更甚,惹得人心驚。

他在這千鈞一發時心思竟還能往別的事兒上去,也不枉“少年風流”四個字。再回神時賀滄笙已起身離了座,在他面前微俯身,伸手一把鉗住了他的下颚,就這樣讓他擡起了頭,另一只手裏的折扇也逼在了他的頸邊。

這動作一氣呵成,冰冷的指上卻沒有真正用力,頗有佻達的味道。

蘇屹就在這咫尺間和賀滄笙對視。

“你騙我。”賀滄笙抛開尊稱,話間的冷卻分明可以沁入蘇屹的骨。她不再詢問,而是啞聲陳述:“從一開始,這就是康王的局。”

蘇屹被捏着下颚,折扇的冰涼蹭着他的頸。他沒有回答,那雙眼卻把什麽都交待了。

“很好,蘇屹,你有本事。”賀滄笙猛地甩手,看着蘇屹搖晃上身,“本王該殺了你。”

蘇屹端正了跪姿,仰臉沉默地看着賀滄笙。

她要殺了他麽。

也好。

本就是他對不起她。

賀滄笙站在他面前,垂眸時眼中似有濕潤。他們都是被命運唾棄捉弄的棄子,糾葛纏鬥,其實根本沒有最好的結局。

賀滄笙輕輕地喚了他一聲:“蘇屹。”

蘇屹立刻道:“我在。”

就像是無事發生,就像是他們沒有走到此刻的境地。

賀滄笙在這一聲“我在”裏嘗到了酸澀,那感覺緩緩向,就逼在眼眶鼻尖,似乎她動一動就會繃不住。

她卻沒有移開眼,就這樣在重壓下和蘇屹對視,問:“賀峻修既是你主子,為何抗命不遵?”

“賀峻修在奴隸市上買了我,但我從沒有認過他做主子。”蘇屹忽然顯出了傲骨,還有些固執。

賀滄笙說話時帶了一點兒鼻音,問:“你有什麽把柄在賀峻修手上?”

蘇屹回答:“我母親。”

“你不來殺本王,日後難保不會後悔。”賀滄笙聲音低緩,折扇有節奏地輕拍在掌心,“你可曾想過,本王也許沒有你這麽好的心腸。”

蘇屹垂下目光,笑時露了齒,卻盡顯苦澀,道:“我都聽殿下的。”

“你這副樣子倒是乖巧,”賀滄笙冷聲,“本王身邊呆着個細作,窺探本王私事,給本王的敵人傳遞消息,還随時準備取了本王的命。你這樣的身份和行徑——”

她話音一轉,道:“真以為本王不知道麽?”

蘇屹緩緩擡眸。

“蘇侍君可曾聽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1]’這句話。”賀滄笙疏離地換回稱呼,“本王明白地告訴你,含柳早就暴露,若不是本王要為此局布棋,怎會那般輕易地把你從蠻蕊館帶回來?”

蘇屹聽着,胸前劇烈地起伏。

她竟在那般早的時候就知道了麽。

少年在電光火石間想明白了許多事,又産生了新的疑問。賀滄笙從初見時就一直保持着的疏離和調笑、和他詳談玄疆奏疏時的驚詫、還有要把他留在郊外別院時的意味深長,在此時都有了解釋。

可是後來,她對他那樣好,甚至願意露出自己的柔軟和脆弱,又是為了什麽?

蘇屹竟一時分不清賀滄笙幾時真幾時假。

更重要的,若她一直是因為他的身份才和他保持距離,那麽她西院裏那些那些侍君呢?

那不成她和他們都是來真的。

他渾身冰冷,胸腔裏倒像是有火在燒,一時不知道自己是憤怒還是嫉妒還是悲傷多一些。

“殿下,你是不是……”他喉結滾動,最終沒能問完這句話。少年終于露出了哀憫的失落,目光垂下去落在面前的地磚上,還扶着那金冠的手也頹然松了力氣。

“蘇侍君,此事不過博弈而已。”賀滄笙緩步來到小幾後,手下瓷器輕磕,“只不過這一局,你輸了。”

蘇屹沒有說話。

過了許久,或者說,蘇屹覺得過了許久,賀滄笙回到他面前。她垂手,蒼白的纖指端着白瓷盞。

蘇屹看向賀滄笙,緩緩擡手接過來。殿下臉上沒有笑意,她平日裏的驕縱風流似是随着這一場攤牌和對峙而消散殆盡,那雙美目裏只剩下迷霧與深潭,在昏暗的房裏顯得很深邃,也很冷漠。

“好酒贈予少年郎,”賀滄笙道,“見血封喉的那種。”

蘇屹看了她很久,驀然仰頸,将盞中酒一飲而盡。

作者有話要說:[1]:《後漢書·班超傳》感謝觀閱。元宵節快樂,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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