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作樂

酒盞輕輕地回到賀滄笙手中,讓人如夢方醒地晃了晃身,幾乎站不穩。

蘇屹似是毫不在意,還伸手扶了她一把。少年指尖溫度滾燙,堅牢地握着賀滄笙的腕,要确定她站穩才肯松手。

那瓷盞終是跌落在地,連帶着她的小扇。賀滄笙在這清脆的碎聲中壓着氣血翻湧,倉促地甩開了蘇屹的手。

“你……”她扶着桌案,沒有讓自己跪下去。她睜着被水霧朦胧的眼,沒有讓淚流下來,最終道:“你是不是傻!”

他明明不用喝的,他可以拿她的女子身份威脅她,或者就憑着一身功夫拼出去,反正以他的本事,楚王府沒人攔得住他。

蘇屹怎會不知她的意思,但這是他的選擇。他沒有回話,就這樣看着賀滄笙。烈酒的辛辣還留在喉中,似乎有一點兒刺痛。

可他沒有。

責任和私欲盤旋交替,讓賀滄笙在幾瞬裏頭疼欲裂。她多想和蘇屹就此坦誠,恨不得将彼此的心都挖出來看一看,可是她不能。肩負的重擔早就磨滅了她的熱情,就是有真心也不敢露。

她忽然俯身,長指猛地掐住了蘇屹的脖子。她沒有真的用實力,又或者她本就沒有那麽大的力氣,但眉眼帶上了狠色,妖冶得讓人不敢逼視。

“你騙了本王這麽久,此刻欲相決絕,本王偏不允。”她靠近蘇屹,讓兩人溫熱濕潤的氣息彼此糾纏,“本王還有用得到你的地方,怎會輕易殺了你。”

蘇屹有點兒喘不上氣,喉結聳動,靜靜地聽着。

賀滄笙緩緩松手,又緩緩開口,問:“聽說過五害蠱麽?”

蘇屹喘息片刻,回答道:“南霄的産物,毒發時中蠱人心裂、血凝、身軟、眼盲、發落,故稱五害。”他掃了眼地上的碎瓷,“殿下想必就是用它制住了含柳。”

“不錯,不愧是賀峻修養出來的人。”賀滄笙的眼中已複清冷,道,“你既知此蠱,便應也知,若是每月能得解藥,那麽它是斷斷要不了你的命的。”

她繞回案後坐了,道:“你聽話些,本王不會殺你。”

“殿下待我與含柳一般,是要我反間。”蘇屹背脊挺直,“如此佚而勞之[1],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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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方以誤[2],賀峻修在本王背後耍手段,就別怪本王效仿利用。你該感謝賀峻修,本王要對付他,這是才有了你活下去的機會。”賀滄笙抿唇,目光陰測,“此次含柳的死你盡可推到本王頭上,就說是本王發現了她與賀峻修之間的密信而動手殺之,把你自己擇出去。你的母親本王也會想辦法營救,只要你不露破綻,每月一次的解藥就是你我之前的契約。屆時本王登上皇位,自會放你與你母親離開。”

蘇屹看着賀滄笙,目光很深邃,似乎要将她此刻的樣子永久地留在眼裏和心上。

賀滄笙問:“你意下如何?”

蘇屹沉默了很久,将之前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道:“我都聽殿下的。”

賀滄笙看着他,心裏難受得厲害。這些枷鎖、責怪和冰冷都不是她的本意,但偏偏就是端着忍不住。

“那麽,”她道,“合作愉快。”

她微微擡手,是個準許蘇屹起來的動作。蘇屹也沒客氣,撣袍站起了身。

“你自己想辦法給康王遞信兒,出府還是信鴿都行,步光和芙簪不會阻攔。”賀滄笙道,“無事便可退下了。”

“是,”蘇屹行禮,道,“我……屬下告退。”

他這樣守規矩,和平時太不一樣了。那巧妙地融合了不羁和無賴的少年似乎就這樣消失,只剩下一位與賀滄笙相互利用相互桎梏的軀體。

賀滄笙看着他要轉身,忽然道:“還是稱你我吧。”

蘇屹立刻回頭,眼裏很明亮。

“不是康王的人麽?”賀滄笙道:“既不是本王的近衛,也不是本王的斥候,對本王稱何屬下。”

然後她看着蘇屹眼中亮起來的光逐漸黯了下去,很規矩地道了聲“是”,回身走了幾步,又驀然停下轉了身。

“殿下,我不是個暗藏心事故意苦情的人,有些話還是想說清楚些。”他看着賀滄笙,認真地道,“我雖受制于人,但心中向誰,殿下想必是能看出來的。我的确是以細作的身份進入王府,可期間沒有做任何對不起殿下的事。”

賀滄笙看着他,薄唇微顫,最終沒能說得出話。

“我說完了,”蘇屹笑起來,小虎牙很尖利,再次行禮,道,“就先告退。”

然後就頭也不回地出去,出屋時也沒有關上房門,就這麽走進雨中。

一身白袍,烏發高束,幹淨又沉重。

賀滄笙緩緩走出去,站在廊下時蘇屹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院門後。她卻沒有回身,就這麽站了許久。

那杯酒裏,根本沒有蠱毒。

當時她已經打開了養着五害蠱的罐,垂眸看着映在那猩紅液體上的自己,心随着波紋抽搐似的疼。

她不忍心。

雨水飄進屋檐,輕打在賀滄笙面頰上,她聽着鐵馬脆響,怎麽也沒想明白自己這是在冷戳戳地發什麽脾氣。

人贓并獲,審訊細作,反間用計這類事她再熟悉不過,沒一次事後有這樣的煩悶感。

只覺得有些後悔。

晚膳賀滄笙用得早,而且快。因平時大多是在望羲庭中,今日身側無人,竟真的些不習慣。

她是否真的傷到了他。

就算是要互利制衡,卻也不用将他推得那般遠。

她擡手,用力按了按額角。今日該做的事物已畢,就是心裏擱着個蘇屹,但貓一樣個性的人才不會坐以待斃,賀滄笙思尋片刻,擡手召入芙簪。

“派人去告訴所有侍君,本王今日要去銜春閣許連翹那裏,讓西院裏的人也過去湊個熱鬧。”賀滄笙微笑時竟露了狡黠,“記着是全部侍君,包括望羲庭裏那位。”

芙簪與賀滄笙多少年主仆默契,早已明白賀滄笙的心思,故此挑了名十分機靈的侍女往望羲庭去。臨走時又特意囑咐了幾句,見侍女确實記下了,才讓人過去。

且說這侍女穩步到了望羲庭,只見那院中冷清,只有主屋亮着燈。蘇侍君是近來最受寵的,侍女不敢越矩,就站在院裏喚了人。

屋門一開,戌時都要快過了還穿戴得十分整齊的蘇屹就站在那兒了。那雙澄澈的星目掃過來,不知為何,竟讓侍女覺得有些寒涼。

她暗道近朱者赤,這身利鸷,真真和殿下有些相似。

她起着架勢,端端正正地行禮,道:“殿下有話,今夜歇在銜春閣許侍君處,讓侍君去同樂……”

她這話說完了才覺得不對,扔了傘撲通一聲就跪下了,道:“蘇、蘇侍君!蘇侍君恕罪!”

這歉道得毫無來頭,蘇屹卻目不轉睛,面色陰沉得駭人。

“殿、殿、殿下的意思是,不讓、不讓告訴您。”侍女有些哆嗦,緊聲道,“殿下特意叮囑過的,奴婢剛從別的侍君處過來,竟一時糊塗,給忘記了……奴、奴婢……”

她像是吓得再說不出話,卻讓蘇屹完全聽明白了意思。

賀滄笙今晚要去那個什麽許連翹的院兒裏,還要叫其他侍君過去同樂。

還特意囑咐人不告訴他。

不告訴他!

“蘇侍君,您且、您且呆在自己屋裏,早些就寝。”那侍女伏身,“就當沒見過奴婢!奴婢求您了。”

蘇屹看着空廓的庭院,良久後低沉道:“滾。”

侍女這才起身,連聲應是,又道了謝,匆匆忙忙退下了。

獨留蘇屹一人在原地站着,冷得都不用碰就能往下掉冰渣。

蘇屹站了許久,身和心一起跟着這夜涼下去,又莫名化作熱火從小腹燒上來。

很好。

他的殿下學壞了,真跟只貓兒似的,已經知道用小爪子或者尾巴搔他哪裏最讓他受不了。

招恨。

虧他還在院子裏生了一下午的悶氣,氣她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卻不找他對峙,先前也就罷了,近日他們明明那般親近。還氣她不信任他,氣她不原諒他。他原本想着如果今兒晚膳賀滄笙來,兩人就此談開,此事就算揭過,後來等到酉時也沒等到人,于是就變成了如果今兒晚上賀滄笙來他也就和她重歸于好。

然而天黑了也連個人影兒沒見着。

他逐漸動搖,再次變更計劃。細作的事本就是他理虧,他氣,賀滄笙大概也在氣。他得哄着,等人氣消了,他還是有機會的,反正還有侍君的頭銜。于是糾結半晌,剛剛決定先低頭,主動去玄徽堂找人,就聽着院裏有人喚。

他打開門時多希望站在外面的是賀滄笙。

結果。

別說人主動過來,他連去也不用去了。因為賀滄笙要去別人院裏!

這事他忍不了。

一刻鐘後。

兩個打着燈籠巡園的常随看着一道白影矯健地跨過了小溪,兩人驚呼出聲,真的以為是撞見了鬼。

定睛一看,卻覺得有點眼熟。

“蘇……”其中一個常随撿着燈籠,不确定地道,“蘇侍君?”

蘇屹掃了他們一眼,腳下根本沒停。

“您、您這兒嘛呢?也不帶個人啊?哎,也沒打傘啊!”常随知道蘇屹受寵,于是讨好地想為他照亮,卻被揮開了,只好跟了兩步,問:“侍君您往哪兒去?這大半夜的,诶,您可小心着!”

“銜春閣。”蘇屹頭也不回,聽着聲卻十分咬牙切齒,“找你們殿下!”

人已消失在了園子盡頭。

那兩常随半晌也沒回過神來,面面相觑道:“銜春閣?那不是許侍君的院兒麽?殿下今晚歇那兒了?”

另一個道:“蘇侍君這架勢……看、看着怎像是去抓人的。”

他們是奴才,自然不敢妄自揣論主子。可其實他們想用的詞是——捉奸。

楚王府西側住着侍君,每個人倒都有自己的院兒。今日賀滄笙在銜春閣,正是許連翹的住處。

有丫鬟守在院門口,見蘇屹到時都是一愣,立刻上前攔人。

“蘇侍君留步,”她們向着自家主子,自然視蘇屹為敵,“殿下已經由我們侍君伺候着歇下了,您不能進去。”

院兒此刻還有樂聲,蘇屹壓着怒火,眉眼在雨裏也很淩厲。但他沒有對女人動手的習慣,只道:“讓開。”

丫鬟們自是不肯,蘇屹瞄了一眼側邊,正在翻牆和硬闖之間選擇,裏邊兒就出來了芙簪,見了他先行禮,很是客氣。

“蘇侍君,殿下身邊有人陪,”她稍微面露為難,“您看您這……”

蘇屹道:“我要見殿下。”

芙簪猶豫片刻,稍微點了點頭。丫鬟們不敢反駁姑姑,也就不再攔着,蘇屹對芙簪低聲道了聲謝,穿過了月洞門。

一進去身上就更冷了。

院中有個攢尖頂的方亭,正好遮雨,裏面設了檀木的矮幾和梓靠。正位上的人穿了身深紅,頸間赤色撩人,面容雖被細雨模糊了點兒,一眼也知濃麗。

不是賀滄笙還是誰。

亭中有人在唱曲兒,身型不錯,竟是昨日才敗在他手下的鄒沉蒿。而那位本該還在禁足的聞牽枳竟然也在,只是坐在側座,沒能到近前伺候。

而賀滄笙身側的座位上竟然也有人。

許連翹穿着缟素的衣,銀簪束發,正輕輕湊過去和賀滄笙說話,也不知說了什麽,竟讓賀滄笙笑起來。她這一笑,許連翹自然也陪着笑。

蘇屹攥拳,眼神逐漸灼燙。你好啊賀滄笙,竟是聚齊了這些妖魔鬼怪。

還對別人笑。

他越走越快,眼神像是起了火,在這雨裏不滅反盛,釘在許連翹身上。

這人的裝扮是別出心裁的低調,看着年紀比聞牽枳鄒沉蒿他們都要小,笑起來時眉眼彎彎,顯得非常乖巧。他雖與賀滄笙隔着段距離坐,肩卻側着,再往前一點兒就能倚到賀滄笙身上。

蘇屹清晰地聽到了自己咬牙的聲音。

白衣、年輕、乖巧,這些哪樣是他蘇屹沒有的,賀滄笙有他還不夠嗎,怎麽還來找這個什麽許連翹?!

作者有話要說:[1]:出自《孫子兵法》春秋時期·孫武[2]:李世民,出自《唐太宗李衛公問對》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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