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分途
蘇屹一動不動地看着賀滄笙。
他這是——被禁足了?
許連翹的嘴臉和旁人的得意他都不在乎,但殿下——真的不想再見他了嗎?
就因為許連翹颠倒黑白的說辭,還是仍在氣他細作的身份。
蘇屹還是沒忍住,伸手抓了賀滄笙的手腕,只是自然不敢使勁,力道跟撒嬌似的。賀滄笙被弄得一愣,扇的搖晃也亂了,垂眸時看見了自己掌心傷處的包紮。
她沒有抽回手,但還端着架子,問:“蘇侍君是沒聽懂還是沒聽清?”
蘇屹看着她,逐漸收緊手指。
聽懂了也聽清了,但他不樂意。
這場對弈似乎要無止境,有人卻是等不及的。聞牽枳站起身,陰陽怪氣地哼了一聲,道:“蘇侍君這是違抗殿下麽?”他一拂茜袖,這次是向着亭邊的丫鬟,“還不将人送回去!”
這裏的兩個丫鬟都是在西院伺候的,心裏向着自家侍君,不待見蘇屹。可她們的主子還是賀滄笙,這不能忘,所以怎敢在賀滄笙面前被聞牽枳支使,一時躊躇原地,沒動地方。
“不必,”賀滄笙掃了眼聞牽枳,又看回蘇屹,道,“本王與蘇屹同行。”
手腕上的力度驀然加大,讓賀滄笙在忽來的痛感裏皺了皺眉。
她給蘇屹遞去個眼神,有疑惑的意思,可蘇屹沒松手。
亭中旁人各自什麽表情他都不知道,也不在乎,反正出不了難以置信憤恨嫉妒憋屈無奈這幾種。許連翹還在身後軟着嗓子叫了聲“殿下”,賀滄笙分了目光過去,蘇屹也不生氣,就看着賀滄笙。
“蘇屹的确要禁足,”賀滄笙神色坦然,緩緩合了扇,道,“可本王沒說本王要歇在哪兒。”
說着轉身就走,邁出一步又停了,因蘇屹還站在原地,拉着她的腕。
Advertisement
賀滄笙負手微笑,問:“走麽?”
蘇屹如夢方醒,道:“走!”
他擡腳,這一走就走到了人的前面,拽着賀滄笙往外走。亭前有臺階,他還回身貼心地扶了一把,接了丫鬟遞過來的傘遮着賀滄笙,另一只手也沒松開人。
到了院門口拐彎時蘇屹回了頭,對着亭中泥塑木雕般的三人微微一笑。
這一局跌宕起伏,精彩紛呈,好在戰果還是令人滿意的。
別管旁人怎麽鬧,殿下依然是他的。
兩人走在園中時非常安靜,雨水不大,落在油傘面上也沒有聲音。
他們抄近路去往望羲庭,繞過了峭石就要跨過那眼細泉。還是蘇屹先過,這就讓他暫時松開了賀滄笙的手,過去後還是回了身,要接人過去。
他伸開左臂,另一只手還撐着傘在賀滄笙頭頂,一點兒也不讓人淋雨。
這一幕與半月前在郊外何其相似,賀滄笙停頓片刻,卻沒有伸手,自己邁了過去。
蘇屹落了個空,微哂地收回手,低聲道:“殿下。”
賀滄笙應聲回身,安靜地看着他。丫鬟們打着燈籠停在數步開外,暖暈沒能鋪過來,被隔着中間的泉水融掉了。已經開始抽新枝的樹落下陰影,和雨水一起斑駁地罩着他們。
賀滄笙擡起手去握傘柄,微涼的指覆住了蘇屹的手。她面上很淡定,輕輕将傘向蘇屹那邊兒推過去,自己也跟着向前一步,這下這傘遮着的就是兩個人了。
她拉近距離,這個舉動是冰釋前嫌的意思。
蘇屹怎會不知,他低頭和賀滄笙對視,讓自己完全地被那雙眼角挑起的弧度勾引到了。
他沒控制住,又喚了聲“殿下”。
“嗯?”賀滄笙稍微拉長了尾音,“你從西院的歡樂場上把本王拐走,還不滿意麽麽?”
“不滿意。”蘇屹回答,“你在那些人跟前兇我。”
“那是在保你。”賀滄笙微笑,道:“本王玉樹臨風,他們争風吃醋,你若是非要出這個頭,日後一定會被針對。”
“那就被針對,”蘇屹星眸閃亮,“反正殿下護着我。”
賀滄笙挑眉,道:“那要看本王的心情。”
“不行,殿下之前自己承諾過的,只寵着我。”蘇屹瞬間耷了嘴角,一雙眼明亮讨喜,看過來的時候有點兒可憐又有點兒委屈,“那個許連翹有什麽好,年輕貼心乖巧我哪樣沒有,你有我還不夠麽?”
賀滄笙仿佛看到了他瘋狂搖晃的尾巴,抿了笑,道:“本王一向公私分明,蘇侍君是在以什麽身份與本王談條件?”
蘇屹明白她的意思,又軟了态度,下意識地道:“我錯了。”
“你沒有錯,你只是沒有選擇,”賀滄笙認真地看着他,“至少本王願意這樣相信。”
蘇屹也認真地看着她,道:“殿下不會信錯。”
賀滄笙鴉睫顫動顫了幾下,蘇屹俯首,離她很近,道:“殿下,我有事要告訴你。”
賀滄笙什麽也想不起來,只覺得蘇屹的目光澄澈又明亮,直白得讓她驚慌。可她在一刻不決起來,趙紫荊的那一句“你此生只能做男子”再次響在耳邊,逼着她側臉,打斷了蘇屹的話。
她道:“不要說了。”又忽然道:“我今晚吃醉了。”
蘇屹不說話,賀滄笙看着雨,她眼角還帶着微醺的顏色,确實有酒醉慵懶的意思。她呓語般地念出聲:“相逢一醉是前緣,風雨散……飄然何處[1]。”
天邊月白如雪,落了影在泉中,随着雨滴搖晃破碎再重組。蘇屹的皓衣和那月是同一種顏色,醒目又好看。而賀滄笙墨色寬袍,她其實并沒有站在陰影裏,因為她已與陰影融為一體。
兩人就這樣沉默地站了許久。
賀滄笙極其緩慢地擡了眼,道:“待事情過去,本王會送你與令堂離開。”
她把每一個字都咬得很清晰,在這一句裏試圖安慰蘇屹,也試圖說服自己。
蘇屹眼中漆黑,并不接話。
最終賀滄笙堅持不住,先側了身邁步,低聲道:“走吧。”
此後兩人還與之前一般,賀滄笙每日都在望羲庭留宿,從晚膳到處理公務到沐浴都在這裏。西院兒裏的人自然極其眼紅,大概背地裏都做了蘇屹的人偶,沒事就紮着玩兒。
可蘇屹不那麽痛快。
賀滄笙在明面兒上是把人寵上了天,實則兩人夜夜分榻而眠,就是交談似乎也比以前至少不多。按理說他細作的身份已被說開,賀滄笙卻不知為何往後撤了一步,除了公務外不願與蘇屹多談。
大狗狗的确黏人,奈何沒得到什麽回應。
但他不氣餒,經常半夜蹲在床側看着賀滄笙熟睡。
他已飛鴿和康王取得聯系,含柳一死,楚王府中就只剩下他一個了。蘇屹信上說賀滄笙已打算收手,礦稅一事就此停在周秉旭身上,不會抓着司禮監,又說了賀滄笙近日都是在他房裏批奏折的事。康王果沒有再下刺殺的令,既然貪墨查不到他身上,蘇屹又正得寵,還不如放長線釣魚。
二月完全過去時風已暖了起來,桃李海棠都綻放,柳枝着色,春日正式地來了。
且說三月初時,賀滄笙因事要往南郊去。這一天是個晴日,她騎馬出城,蘇屹随行。最近幾日步光不知在忙什麽,竟鮮少跟在賀滄笙身邊。既是要出城,蘇屹自是陪着,先暫代近衛的職責。
兩人并肩齊驅,蘇屹看賀滄笙側臉淡漠,沒有要開口的意思。他喚了一聲,賀滄笙卻沒有回應。
今日的殿下有些不同,竟穿了身酡紅色,頸間沒有狐裘,就是高領束到颚下。這比正紅還要亮一些的顏色極其挑人,稍微壓不住就會顯得不正經,偏被賀滄笙穿出了妖孽感。那一雙鳳目似乎都比平時濃麗,像是淬了焰,和着周身的冰冷氣質,看上去誘人又薄情。
蘇屹又叫了她一次,賀滄笙才轉過了臉。
蘇屹問:“在想什麽?”
賀滄笙低聲回答:“沒什麽。”
她今日的唇色也鮮豔,和往日的蒼白完全不一樣,翕動間美麗異常。蘇屹半眯了眸仔細看了看,竟發覺她點了口脂。
還不等他發問,賀滄笙已經轉過了頭看着路。她今日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又穿得如此精致,讓蘇屹非常不安。
那種躁動毫無來由,就是直覺,可也壓不下去。
過了一線天就是上次二人小住的院子,然而賀滄笙也沒停。兩人打馬繞過矮山,眼看着就要上大道,就見路邊停着輛馬車,步光和四名近衛騎馬守護周圍。車身大得很,款式和顏色卻很低調。
賀滄笙勒馬,缰繩讓掌心有點痛。她掌心的傷已經痊愈,因每日的換藥和包紮都是蘇屹親自來,除了她以外就是芙簪也碰不得。如今這裏剩下一道疤痕,略顯猙獰的印記就是賀滄笙和蘇屹過去的證明,也是每當賀滄笙合攏手掌時就覺得心中一動的隐秘原因。
兩人下馬,賀滄笙帶着蘇屹往馬車那邊去,到了近前才回頭道:“蘇屹。”
蘇屹站在賀滄笙面前,道:“殿下。”
賀滄笙的眼尾不知為何有一點紅,她看着蘇屹,明明想說什麽,又都咽了下去,就這樣看了蘇屹很久。
山風帶着新芽的味道旋過身側,賀滄笙這才回神,側身看向步光。步光立刻下馬,挑起了車簾。
布帷晃動,後邊兒露出了一張婦人的臉。灰白色覆了她的鬓,在細紋和風霜下卻依稀能看出她年輕時的不俗姿色。
婦人有些忐忑地探身,目光就看向蘇屹。她張開嘴,還沒出聲淚已先湧,良久後才顫聲道:“屹兒……屹兒……”
蘇屹的牙關咬緊了又松開,道:“娘。”
蘇母甚至來不及下馬車,她向蘇屹伸出手,蘇屹上前一步,兩人攙扶着對方,終于擁在一起。賀滄笙安靜地看着,目光從蘇屹緊繃的雙臂到微濕的眼睛。她轉身,也命令步光和近衛們背過身去。
賀滄笙走開一段距離,站在初春的山間,面向山壁。
她今日沒有戴冠,風不斷地吹過來,她束發的帶子都要被吹松了。鮮紅的布料最終沒能承住青絲,倏地滑下去。賀滄笙的發散開了,傾瀉半身,她立刻轉身,誰知那發帶已經被遞到眼前。
蘇屹站在咫尺,正颔首看着她。
賀滄笙接過發帶,卻沒有再束。蘇屹的喉結上下滑動,道:“謝謝。”
賀滄笙搖頭,道:“不客氣。”
風把賀滄笙的發送到蘇屹的指尖,他沒有拒絕,問:“你謀劃了多久?”
賀滄笙道:“從含柳告訴我你母親在康王手裏開始。”
“殿下,”蘇屹嘆息,為賀滄笙挽着青絲,“為什麽不告訴我呢?”
賀滄笙微笑,道:“這是我能為你做的事。”
這一句深刻晦澀,但蘇屹聽得明白。他們一起沉默下去,又一起微微紅了眼眶。賀滄笙看着那雙仿佛蘊着星光的眸子中只倒映着自己,忽然再也看不下去。她別開目光,道:“你走吧。”
“殿下,”蘇屹低聲,“你說什麽?”
“你走吧。”賀滄笙依舊看向旁側,道,“我答應過你的,會放你和你母親離開。楚王的路還很長,蘇屹的路也還很長,可惜并不能同道。”
前緣夢醒,翩然離散。
“這是通行令,可保你們自由無阻地進出各省。我從戶部調了黃冊,你們已脫流籍。”她從袖袋中取出親筆信和兩人的戶籍,“康王依舊虎視眈眈,你定要小心,帶着令堂離開京都,随意去哪裏。也帶上靖雪,那就,最好找個能跑馬的地方。”
蘇屹捏着那些紙,有些呆滞地看着賀滄笙,忽然明白過來。她今日穿的紅,點的绛唇,瑩的淚光,包括這繞指柔的發絲,都是為了分途的這一刻。她不能換下男裝,但為他散發、着豔、點唇,是她能給他的全部柔情。可是她從來沒有想過要把他留在身邊,無論他多麽努力地讓她知道他的心意。
賀滄笙極緩地抿了笑,道:“我那日,給你喝的那杯酒裏,并沒有蠱。”
蘇屹看着她,道:“我知道。”
他的眼中有日光,又像是星辰。他道:“其實我已經知道了,你是——”
女子。
賀滄笙打斷他:“我知道。”她長久地看着他,笑意幾次消逝又勾起來,最終微顫了聲,道:“多謝,蘇屹。”
蘇屹還想說什麽,事實上,他還有很多話想說。但賀滄笙退後一步,道:“你走吧,莫要回頭。”
然後她看着蘇屹又站了一刻,最後面無表情毫不猶豫地轉身走向馬車。那句“再會”就壓在舌尖,最終也沒有說出來。
她好像一直在等待,等冰化,等春時,等一場雨,等一句話,可她最終沒有勇氣來聽,也不敢把心說出口或者送出去。她瞻前顧後,最終還是要一個人走下去。
蘇屹沒有回頭,也沒有揮手,飛快地騎上靖雪,又探身為蘇母落下了馬車的帷簾。車輪滾動,軋着春日雨後柔軟的泥土,就像這場迅速又潦草的告別,留下遙遠悠長的痕跡。
最終消失在淚水模糊中。
寒夜蹭她的肩頭,賀滄笙緩緩移開目光。她翻身上馬,沒有再回頭。
她喃喃道。
“就這樣吧。”
這一晚望羲庭中再無人住,賀滄笙回了自己的屋,沒有讓任何人入內。
她沐浴完出來,頸間毫無遮擋。她散着濕發,坐在鏡前,毫無來由地給自己再次點了唇脂,那顏色在燭光下不減反增。思念很奇怪,讓人躁動又失落,提不起精神,可也想發洩一場。
賀滄笙的亵衣松垮,她從鏡中盯着自己肩頭的傷疤,忽然覺得很後悔。
敲門聲壓得很低,大概是芙簪。賀滄笙打開門,被面前的年輕人用陰影完全地籠罩了。
蘇屹垂頭看她,笑起來時露出了小虎牙。
作者有話要說:[1]:《鵲橋仙·七夕》[宋]蘇轼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