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坦蕩

這個早上最終變得黏黏乎乎,蘇屹抱着人不放,賀滄笙沐浴出來時都卯時一刻了。反正是晚了,今日又不見內閣,她索性慢條斯理地與蘇屹用了早膳,才往宮裏去。

她發半幹,換上朝服就高領緊束,眼角眉梢都寫着冷。蘇屹卻越看越喜歡,一頓飯吃得食不知味,還分精力動手動腳。賀滄笙走時他也非得到府門口送,恨不得再膩歪得久一些。

兩人的親昵并不避人,連着芙簪在內的下人們都面壁而立。

賀滄笙端坐馬上,垂手十分輕佻地擡了蘇屹的下巴。她這麽居高臨下地看人,把蘇屹的勁兒又勾起來了。

他偏頭,倏地吻了下賀滄笙的指尖。那纖弱白皙的手猛地一顫,卻被不重不輕都咬了一口,收回來時食指關節上留了牙印兒。

嘶。

還真是——

狗狗。

賀滄笙累,在宮中卻不能怠慢。近來戶部和司禮監接連出事,敬輝帝身體和精神都差得很,但還是起身,坐在垂簾後和兩位皇子簡單商議了朝事,又叮囑了寒食節宮中祭祀的事宜。

周秉旭還關在刑部,周府已抄,貪墨的賬目就擺在眼前,他是一定要死的,可暫時還沒吐出更多。司禮監的人聯合地方太監和商戶貪墨已是事實,四名秉筆太監被拿掉了三人,吳保祖倒是沒出事。

垂簾透着日光,敬輝帝靠坐在床頭的身型很消瘦。他沒有側頭,看着床尾雕刻的金龍,道:“讓刑部再審,出……出折子,遞給,遞給大理寺和都察院審批。”他病得很嚴重,時不時掩唇劇烈地咳嗽,“朕三日、之內,要見……要見訴果。”

他扒着床帷的手瘦如寒冬枝,賀峻修和賀滄笙跪在榻前,叩首領旨。

皇帝此舉看似是因為震怒而急于降罪,實則是要快速結案,明哲保身。他是先帝嫡子,皇位得來得容易,半生昏潰,因為吳保祖是從他少時便伺候的而放縱包庇,導致後廷勾結前朝,貪墨亂紀。礦稅的錢進的是他的私庫,這事兒要是被周秉旭捅出來,朝中的言官是要戳着他的脊梁骨上奏疏的,大乘崇文,民間那些墨客的筆杆子也硬得很。

所以這就是要讓周秉旭盡快閉嘴。

皇帝咳疾不斷,近日連方士煉的丹藥也吃上了,議事的時間自然長不了。誰也不敢驚擾了聖駕,兩位皇子退出寝殿時很安靜。

到了外邊兒才有風來,賀滄笙卻覺得時才在殿內聞了許久的甜膩香味還散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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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峻修在一旁系披風,叫了她一聲。

賀滄笙回頭,見他春風滿面,還是等了等。

賀峻修非常得意,因為他鮮少能參與朝堂事。如今賀滄笙擔着貪墨的案子,實則是得罪了皇帝,才有了他的機會。

賀滄笙露出傾聽的樣子,道:“皇兄有何指教?”

賀峻修原想借着周秉旭的事得以幾句,卻想到了什麽,話轉了彎兒。他和賀滄笙一起往宮門口去,幾步就飛快地沉了臉色,道:“本王昨日府中丢了個人。”

“哦?”賀滄笙側身讓他先出院門,随即面露關心,問:“是什麽人,怎丢了?皇兄可有到禁軍處報備傳話,讓幫着找找?”

“什麽人、怎麽丢的,你心裏難道不清楚!”賀峻修不是打啞謎繞圈子的料,惱怒道,“說丢是好聽,那就是被劫走的!讓禁軍幫着找也好,既是懷歌提出來的,第一個就搜你府!”

賀滄笙不動聲色,只是聲音不知為何略微有點兒啞。她咳了聲清嗓,才道:“皇兄未免太擡舉了。”

蘇母被囚在康王府的別院裏,而帶頭來救人的就是步光,此事背後意味着什麽不言而喻,這下賀峻修與賀滄笙就算是徹底撕破了臉。

“裝,繼續裝!好你賀懷歌,真是了不得了。”賀峻修看着身側這人雲淡風輕,愈發咬牙切齒,“你有本事,會籠絡人心,連個小官兒奴才都不放過。”

“是啊。”賀滄笙在風裏微微眯眼,“我賀懷歌驕縱風流,人盡皆知,要麽皇兄也不能動那旁門左道的心思不是?”

賀峻修被噎得瞪眼,道:“本王心思昭然,懷歌莫要亂語!”

“皇兄果真是謙謹的人,懷歌自愧不如。”賀滄笙抿了笑,“那我就更得感謝皇兄了,人是甚得我意,多謝成全。”

說着還真的擡了擡袖,算作拱手。

賀峻修憋屈死了。

那話怎麽說的來着,賠了夫人又折兵嘛這不是!

“話切莫要說得太滿,”他側目那目光剜賀滄笙,“父皇聖明,事事自有考慮,勝負猶未可知!”

“咱們說的都是私密話,”賀滄笙不疾不徐,負手慵懶道,“提及父皇怕是不合适吧?”

“賀懷歌,行,你、你就繼續攪渾水!”賀峻修說不過她,甩手大步向前,“若是父皇知曉,恐你根本擔不住!”

賀滄笙今日不想也不能走得太快,索性讓他先自個兒往前去,道:“懷歌畏懼,萬望皇兄手下留情。”她極輕地笑了一聲,“可若是父皇知道皇兄擅養私奴,扣押親眷,那可怎麽辦。”

賀峻修都已經邁了皇城門檻的腳又收了回來,回頭面露兇色道:“你威脅我!”

“不敢不敢,”賀滄笙微笑,“禮尚往來而已,反正咱們铢兩悉稱。”

宮門口等着康楚兩府的常随,見兩人出來就迎上去。只是今兒這氣氛僵得很,就是表面和平也稱不上。

賀峻修要坐轎子,賀滄笙騎馬,看了一圈兒卻沒見着步光,倒是不遠處的賀峻修看着她身後的什麽直了眼。賀滄笙回身,就被一黑一白兩匹馬晃了眼。

又見那缰繩被倏地一抛,少年就繞了出來。

今日晴空,碧落穹頂飄雲,罩着皇宮的紅牆琉璃瓦。蘇屹白袍寬肩,淩厲的眉眼獨獨看着她,轉瞬就染了溫和乖順。

他喚了聲“殿下”,然後向賀滄笙大步走過來。

等他到了近前的時候幾乎就是生撲了,賀滄笙被撞得站不穩,幸而被蘇屹攔着後腰扶住了。如此的親昵竟就發生在皇家宮殿門口,周遭下人就是不敢出聲議論也看了個滿眼,蘇屹卻毫不在意,俯首只看着賀滄笙。

“殿下,”他眨眨眼,“我來接你。”

賀滄笙眼角又挑出了讓蘇屹不行的弧度,只是還沒能她開口,賀峻修先氣勢洶洶地喊了話。

“蘇合香,”他嗤笑一聲,“好巧。”

蘇屹自是懂禮數,此時又已全然是賀滄笙的人,更覺得不能讓殿下落人話柄。他猶豫片刻,還是擡了手準備行禮。

誰知有微涼的指先壓了他的腕,讓他沒來由地一陣戰栗。

賀滄笙并沒有看他,也沒有替他開口。

但她不讓蘇屹對賀峻修彎腰。

“康王殿下,”蘇屹就站在賀滄笙身側,微微垂眸道,“好巧。”

聽他話音平穩,賀滄笙才緩緩放了手。

“巧,是巧!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1],此話真是不錯!”賀峻修原本都在自己的轎子邊上了,又轉了身過來,向着兩人走了兩步道:“你是什麽人,敢說出來讓楚王知道麽!玄疆流民,賤籍的奴才,蠻蕊小官兒,蘇合香,你自己說,本王哪個說得不對!”

賀滄笙巋然不動,寬袖下的手腕卻被蘇屹一把抓住了。

少年的手掌帶着實在的力道,溫度很高,在觸到她肌膚時就開始顫抖,卻沒有能夠停下來。

賀滄笙沒有側臉去看他。

身份。

過去。

這是蘇屹心中最大的危機。

然而賀峻修不依不饒,道:“你如今這是什麽,算是搖身一變,竟成了楚王殿下心尖尖兒上的人?真是飛上枝頭,變得都可以不向本王行禮了麽?”

蘇屹垂着目光,賀滄笙卻在此時從他手中抽出了手,讓他陡然慌亂起來,對于賀滄笙後悔或者不喜他的恐懼油然而生。可就在他全身凜然六神無主的時候,那微涼柔軟的手竟滑了回來,與他十指相扣。

蘇屹胸膛起伏劇烈,就着這個姿勢将賀滄笙的手握得更緊。他的掌心浸出了汗,又擔心賀滄笙不喜歡,沒想到賀滄笙也加了力。

“皇兄說得沒錯,蘇屹就是本王放在心尖兒上的人。”賀滄笙看着賀峻修,眼神很暧昧,字字清晰道:“既是心上人,那在他面前就沒有那些規矩名分。本王既是要寵,就得把人寵到天上去。”

“京都中貴女無數,你要男的也有大把,”賀峻修反斥,“你卻守着這麽個不檢點的小子。”

賀滄笙不欲再論,撤了步,嘆息似的道:“怎麽辦,千金難買我樂意。”她就這樣由蘇屹牽着,對賀峻修拱手行了個禮,“恭送皇兄。”

說着就帶着蘇屹退開一邊,看着賀峻修罵罵咧咧地上了轎被人匆忙地擡走了。

蘇屹要扶賀滄笙上馬,賀滄笙卻擡手止了,另一只手還和他拉着。

“走走吧,”她道,“我去一趟刑部。”

蘇屹就把兩匹馬的缰繩都攏了,問:“刑部?”

“審個人,不算太棘手。”賀滄笙撫了把寒夜,靖雪立刻有脾氣地過來也要沾光。她挑了眉梢笑出聲,覺得這馬大概也學了它主人的脾氣,于是伸手逗了逗。

她扭頭,對蘇屹道:“你和我一起去吧?”

蘇屹點頭,擡手就把靖雪拽得偏頭。他從馬側勾了披風,細心地給賀滄笙裹上了。

兩人一起慢步往刑部大牢去,賀滄笙沒主動開口,臉色挺淡然,又或者是蘇屹覺得淡然,總之他心裏有點兒忐忑。

四周還有人,他不能放肆,但心裏還是有點兒別扭,道:“殿下。”

賀滄笙側臉看他,少年喉結滾動,卻又沒話了。

賀滄笙問:“不是讓你去看看令堂麽?”

“我讓步光去了,我還想和你多待會兒。”蘇屹道。他看賀滄笙挑了眉,立刻軟了聲音,又道:“我明日再去。才好上,我舍不得。”

“違抗王命,擅傳私令。”賀滄笙斜睨他,“好大的膽子。”

“你才說要寵着我,把我寵到天上去。”蘇屹低眉順目,失落道,“殿下說話不算數。”

兩人拐進了空巷,賀滄笙都不用說話,只挑了眼角。蘇屹便立刻巴巴地湊過去,輕聲道:“姐姐。”

這一聲是他們默契的暗示,也是讓彼此都招架不住的勾引。蘇屹猛地伸手扶了賀滄笙的頸,又改按在她腦後,低頭吻了吻。

這一下很快,沒有伸舌。蘇屹放輕呼吸,和賀滄笙額頭相抵。

“蘇屹,”賀滄笙擡手點在他的唇上,同樣輕聲道:“你怎麽了?”

蘇屹又垂了目光,像極了受了委屈的狗狗。他撅了下嘴,道:“沒什麽。”

賀滄笙知道他是為了賀峻修的話,但她并不提賀峻修的名字,輕捏了蘇屹的指尖,讓他擡眼看着她。

“蘇屹,莫忘出身,”她道,“因為就算你忘了,旁人也不會忘。”

蘇屹看着她,愈發耷了眼角。

“可是我不在乎,不管旁人怎麽說怎麽想,我都喜歡你。只喜歡你。”誰知賀滄笙向前半步,整個人進入他的懷抱,道,“我寵着你,你也得寵着我,我不是楚王,你也不是侍君。你是我的心上人,你自己說的,要和我一起往上去。你不許聽那些人的,只需看着我,聽我的。”

她語氣柔軟,仰臉看着蘇屹,撒嬌一樣問:“好不好,蘇屹?”

少年在這段話裏逐漸收緊手臂。

“蘇合香這名字好,今後只許我叫。”賀滄笙踮腳,貼他耳邊道,“橫垂寶幄同心結,半拂瓊筵蘇合香[2]。”

她輕笑一聲,用這耳邊喃語将蘇屹弄得僵了肩,才道:“我好喜歡啊。”

作者有話要說:[1]:出自《資治通鑒》[2]:《搗衣篇》唐·李白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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