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并肩

蘇屹黏人,賀滄笙卻沒讓他再鬧下去,因是真的還有正事兒。

芙簪挑着燈籠入內,賀滄笙帶着蘇屹一起繞到後邊兒。那挂畫一被撥開,通往地下石室的臺階就露了出來,三人入內,沉重的門便阖在身後。

賀滄笙帶着蘇屹将各處都轉了,蘇屹才知這地下養着幾百人,從校場到書堂到刑訊之地,除了不能跑馬以外一應齊全。

最後兩人在校場高處站了,身前有護欄,賀滄笙搭了手,看向蘇屹,問:“如何?”

蘇屹手臂圈在她身前,眼睛在昏暗中很明亮,道:“豢養私士,楚王殿下……姐姐好厲害。”

他這個時候都能撒嬌,賀滄笙索性不予置評。蘇屹湊近了些,和她一起看着校場,問:“殿下如今有多少人,都可信得過?”

“七百一十九,這是随時可供差遣的,另有新入的大約十人,還不曾受訓。”賀滄笙了然于心,“都是嘉源省的流籍出身,孤兒居多,了無牽挂才能讓人放心啊。”

她看向蘇屹,道:“就像你說的,他們只忠于我。”

蘇屹靠身在欄杆邊,問:“殿下這是聽取了我的建議嗎?”

“早在你提此事幾年前,本王便開始謀劃。”賀滄笙對他做了微哂的表情,“若等着你,那恐怕是要到攬鏡驚覺星星誤的那一日了[1]。”

蘇屹道:“是晚了些,但不妨礙我與你心有靈犀。”

他俯首直視賀滄笙,認真看人的時候眸子愈發明亮。賀滄笙側頭,輕輕笑起來。

“未雨綢缪,他們的功夫還是不夠好。”她道,“此前一直是步光統責訓練,可他還有近衛的差事,還是顧不過來。”

蘇屹聽得認真,點了點頭,等着她說下。

賀滄笙忽然朝他轉過了身,道:“我想把他們交給你。”

蘇屹的手還扶着欄杆,看起來就像是他擁着人一樣。賀滄笙仰臉看他,蘇屹還有點兒沒反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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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放低聲音,問:“你願意嗎?”

蘇屹吞咽了一下,問:“殿下,放心麽?”

“只對你放心,”賀滄笙邁進了一點兒,就貼在他身前,道,“畢竟你功夫不俗,爬了幾次房竟也沒被發現,還能打得本王敗落。”

她這是在提之前在落銀灣裏的事,蘇屹面上微紅,安靜地憋嘴,道:“我那次是,是想你了。”

“本王在自家王妃屋裏過夜,你就去爬屋頂,膽大妄為四個字我看都是輕了。”賀滄笙挑眉,“所以就罰你長留楚王府,統領本王私衛,如何?”

她沒等蘇屹回答,又道:“此事本王心意已決,今後這些人從用到到課練都由你說了算,步光只在旁幫襯。花銷等事宜直接交呈本王,不必給任何人彙報。”

這就是全權交付。

此舉的用意,蘇屹再明白不過。賀滄笙不拿他當後宅的人,哪怕明面兒上是侍君,他也和別人都不一樣。

他要和她并肩往前去,往上去,所向披靡,攀登金殿。

“懷歌,”這是蘇屹第一次正經地叫賀滄笙的字,他無比深沉地看着人,道,“我定不辱命。”

他俯首,道:“我不會讓你失望。”

賀滄笙看過去的眼神裏都是眷戀,她道:“我知道。”

這是她給蘇屹的信任,也是她給蘇屹的機會。她不知道蘇屹在玄疆的過去,然而出身邊關的如今都變成了流民奴隸,這不公平,但這是事實。蘇屹在康王手下不會有好日子過,但他留得了一份赤誠和忠膽,他把這些都藏起來了,直到遇見賀滄笙。

他負責賀滄笙的私衛,就是和她共榮辱同進退。這條路的盡頭是哪裏沒人知道,賀滄笙能不能當皇帝都是未知,可蘇屹願意陪着她,他不是在賭,因為他不求回報。他只對賀滄笙好,好得讓他做什麽都願意,這一點賀滄笙感覺到了,她很感動。

她側首,和蘇屹十指緊扣。登上石階時芙簪在前挑着燈籠,兩人在後面得了空兒,飛快地親了一下。

周秉旭的審判很快下來,自然是當街問斬。此事涉及了康王,都察院不敢怠慢,和另外兩法司一起遞了折子上去。敬輝帝發了脾氣,将康王囚在了府中,封了門不許人出入。

朝中人震驚,不管貪沒貪,皇子與地方勾結本就是大罪。一時間言官上本的不在少數,都是參康王的,內閣剩下那三位的桌子都要被淹了。

賀峻修招了罪,賀滄笙雖不曾入主東宮,卻備受朝臣們追捧。得勢有人讨好就有人反厭,朝中此前追随的康王的人裏也有給她使絆子的,但賀滄笙始終風輕雲淡,每日請安批折議事一樣也不怠慢,真真端出了寵辱不驚的态度。

她面上冷,其實心裏也有些不快。

因這幾日蘇屹不在身邊。

少年到底還是聽了她的話,暫且擱置了訓練私衛的事,離了京都去探望母親。母子倆終于不再受制于人,又分別多時,自是得呆上半月一月的再回來。

這一日內閣散去時徐瀚誠等了等賀滄笙,兩人讓高興述和程知良先行,然後一起往宮外去。

賀滄笙陪着徐瀚誠,走得很慢。蕙風旋過宮中園林,不用系披風也不會冷,再看那春花簇亭臺,才讓人頓覺已至三月中旬了。

徐瀚誠道:“殿下。”

賀滄笙立刻側身,道:“徐大人。”

這稱呼她已習慣,倒是徐瀚誠在聽到時微凜,露了苦笑。他沉默了很久,聲音緩慢而清晰,道:“木秀于林[2]……”

他停在這裏,而後看向賀滄笙。這聽上去像是訓誡的話,可賀滄笙立即會意,接道:“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衆必非之[3]。”

語罷也看向徐瀚誠,兩人對視片刻,都低聲笑起來。

這是獨屬于他們的默契,就像是小時在學堂裏一樣。徐瀚誠要檢查前日的功課,有時會先念文章的開頭,而後再由學生們接下去。那戒尺就被他拿在手裏,輕拍在掌心或是負在身後,若是誰沒有習熟,管是皇子還是權貴,都是要打過去的。

徐瀚誠撫須,道:“此話就當是殿下陪老臣重溫一遍了。”

賀滄笙知他是有意提醒自己,也知道徐瀚誠要的不是道謝,故此只擡了擡袖,道:“閣老放心,這句是本王一直記着的。”

“世事莫強求,”徐瀚誠道,“若是忘記了也沒什麽的。”

賀滄笙覺得他意在奪嫡的事,沒有接話。

徐瀚誠看着去路,道:“周秉旭定在三日後問斬,殿下此舉迅速,也算英明。”

這個時節的迎春都要敗了,嬌嫩的黃色低垂紛落,被人的靴碾碎。賀滄笙繞開一片落花,道了聲“是”。

徐瀚誠問:“殿下想必是已将緒之招至麾下?”

“師兄肯助我,乃我之幸。”賀滄笙道。

徐瀚誠嘆一聲,道:“他竟也落在了與自己所願背道而馳的路上。”

“師兄還是不入仕的,”賀滄笙回答,“來去自如才是師兄心所向,何必耽于朝堂。”

“殿下能如此想,”徐瀚誠颔首,“是緒之的幸事。”

“這些時日師兄教了我許多,”賀滄笙緩聲道,“男女之身不由我選,女扮男裝也不是我的初衷,卻非不可逾越的鴻溝。若是擔着這樣的秘密,走不長遠。”

徐瀚誠有些驚訝地側首,卻見賀滄笙面不改色,只在春日驕陽下微微眯眼。

她擡手拂過頸前高領,道:“如果本王真的能有坐到那個位子上的一天,那就是本王以女子之身面向天下的時候。”

“殿下……懷歌!”徐瀚誠知道她此話的意思,一時竟顫着雙手,說不出話。賀滄笙也不催促,徐瀚誠緩緩回神,道:“你若那般做,恐……恐引天下議論,難以服人。”

賀滄笙笑出聲,問:“因我是個女子嗎?”

徐瀚誠眼前朦胧,那個“是”字如何也說不出口。

“天下之路甚多,師兄高中三元榜首,卻願為己志而不入仕,可見潇灑。”賀滄笙字字清晰,“今我苦行多年,論文論武,或愛民之心,品行修養,皆在賀峻修之上。皇帝并無其他皇子,賀氏也無旁支,又逢邊關動亂,多省連起災禍。”

她說到這裏,微微停頓。徐瀚誠看着她,她回看過去,認真地道:“大乘所需之人,非我不可。”

天邊散雲緩行,風帶着花香暖意。穹頂裏的那一輪日看着很輕,因為顏色太淡了,但足以穿過一切阻礙,把光盈澈又磅礴地鋪在大地上,也灑在賀滄笙肩頭。

賀滄笙的臉在春日裏顯得更加明豔,這些時日過去,她眉眼間似乎帶上了一種未曾出現過的神采飛揚。它混着一貫的冰冷,奇異地好看。她很瘦弱,甚至唇也蒼白,但她站在那裏,秾麗矜貴又意氣風發,既承得出金色的日光,也承得住皇家宮殿的巍峨。

她就是做皇帝的料。

玄徽堂的院子大,裏面有棵銀杏樹,在此地已近百年。這會兒還沒開花,但已枝繁葉茂。

賀滄笙近日身上冷,話也不多,午後就在樹下躺椅上坐了。她身側有小案和筆墨,本想着寫畫些什麽消磨時間,可到底沒什麽心境,索性往後靠身。

她微微仰頸,這個姿勢正好看天上雲光搖在綠樹間,又化作細小的形狀瀉落。此時已到酉時,郁儀漸收,眼看着要西曬。賀滄笙已經卸了冠,散下來的長發被風撩動,竟生出了慵懶小眠的性質。

沒等幾刻,人已微微側頭,昏昏欲睡。

她閉着眼不知時辰,卻隐約覺得有什麽緩慢靠近,但始終無有觸碰。她懶着勁兒,又過了一會兒才睜眼,而這一睜眼,就在蘇屹那雙明亮的星目中看見了才醒的自己。

蘇屹竟也在椅上,手撐在她身側,正用這十足犬類的姿勢趴壓在她身上。

作者有話要說:[1]:原句“鏡中已覺星星誤。”《玉樓春》宋·辛棄疾[2]、[3]:《運命論》三國·魏·李康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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