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春殇

蘇屹扶着車壁,輕松地将人困住,問:“帶他們做什麽?”

賀滄笙知道他這是又在吃味兒,當下玩心大起,沖他眨眨眼,并不回答。果然蘇屹猛地向前,掐着她的腰把她摟進懷裏,皺着眉湊近。

少年俊逸,身上的白袍也養眼,站在春日暖景裏愈發顯得俊逸。只是此刻一雙眼裏平添了不快,眼角微耷,顯得純真又可憐。

“我先前答應了教諾棠騎馬,她年紀小,整日在王府裏太無趣了。”賀滄笙緩緩摩挲着他的指尖,道,“栀晴則是要順道帶出去,好讓她去見師兄一面,我許諾過。”

她把兩個人都叫得親熱,蘇屹很不滿。就算是女子他也要不滿,因為只要是挨着了賀滄笙的他都要警惕。

“一個兩個的都得了姐姐的諾,”他俯首湊近,“你怎麽對她們這般好?”

賀滄笙擡手捏了他的腮,她還帶着點病氣,抿了抿嘴,輕聲問:“怎麽,你不高興?”

這動作讓蘇屹忽然沒了脾氣,道:“你高興我就高興。”

芙簪已經從王府裏出來了,那麽徐諾棠和何栀晴也就快到了。蘇屹知道該收手,誰知賀滄笙卻忽然親了下他的臉頰,哄似的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才最高興。”

說罷就轉了身,又是一副清明端正的樣子。

蘇屹吃這一套,一個吻就能哄好。他再怎麽放肆也不能壞規矩,不得進馬車,就騎着靖雪随行。賀滄笙帶着徐諾棠同乘,後面一輛讓何栀晴獨自坐。

一到南郊馬場蘇屹就掀了賀滄笙的車簾,結果正見徐諾棠靠在賀滄笙身邊睡得嬌憨,少女的小臉兒都在賀滄笙肩頭變了形。

蘇屹瞬間就要炸毛,憋着氣與賀滄笙對視,面色冷得像是凝了霜雪。

賀滄笙知道這次得哄好一陣了,先輕擡了肩,側臉喚了徐諾棠起來。小姑娘不明所以,迷糊地下車時還對蘇屹道了聲謝。

蘇屹咬着牙,道:“王妃客氣了。”

他要找賀滄笙算賬,殿下卻還有事兒要忙,吩咐阮安陪着徐諾棠先騎,自己與何栀晴往溫緒之的住處那邊去。等把人送到,賀滄笙也沒進院,何栀晴對她行禮她只示意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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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時辰本王再來接你,”她和蘇屹并肩,臨走時對何栀晴颔首,“代本王問師兄安。”

何栀晴屈膝,目送兩人先行。

那小院的門半開,裏面的梅樹在春風中只餘殘朵。何栀晴今日穿着銅綠色的衣裳,發上戴着珍珠對簪,單邊垂了一點銀飾下來。她本就是美麗的女子,稍微打扮起來就很襯人氣色。

她走過去,卻沒有敢貿然進門,就在門邊站了。

因為怕溫緒之覺得她失了禮數。

溫緒之在院裏,正坐在石凳上看書,一身薄青色的衫十分溫雅。他就是有那種安靜時也讓旁人移不開眼的樣貌和氣質,腹有詩書氣自華這一句仿佛就是專寫來形容他的[1]。

何栀晴絞緊了手中的帕子,她很緊張,緊張到說不出話。

她又驀然想起幾年前他們相識的那一場詩會時,那時的溫緒之才冠大乘,是翰林院炙手可熱的首位,青衫折扇,出口成章。他性情孤冷,只與旁人對了幾句就翩然離去,似是待得無趣,卻又回過身來為她的詩道了一聲好。

說來也很奇怪,他未退居山野時就是這身疏淡的韻味,這些年并無變化,仿佛富貴權勢都不能在他身上作用。

“溫……”何栀晴強定着收了心,輕聲道:“溫公子。”

溫緒之沒有擡頭,應是沒有聽到。何栀晴猶豫片刻,又喚了一聲。

這次溫緒之應聲擡眼,他的目光是何栀晴見過最潤澤的,像是含着春霖甘露,藏匿靜潭深湖。

“公子二字不敢當,若不嫌棄,叫聲‘先生’便可。”溫緒之端着距離先拱了手,又道:“竟不知何側妃今日要過來。”

這一聲“側妃”像是尖刀般讓何栀晴痛,她安靜地看着溫緒之到近前請他入內,眼裏不知何時就噙了淚。

她道:“殿下沒有碰我。”

這是如此直白又露骨的話,是何栀晴以前萬不會說的話。可她站在溫緒之面前,總覺得要告訴他。可是溫緒之只是平靜地看了她少頃,道:“請院兒裏坐。”

他不會請人到屋中,只朝院中的石桌示意。何栀晴卻沒有動,聲音還是很輕,道:“殿下他,依舊稱呼我‘小姐’。”

“如此,不才便随着殿下。”溫緒之攏袖,道:“何小姐,請到不才院中坐。”

何栀晴這才入內,與溫緒之隔桌入座。溫緒之給她沏了茶,讓她先飲茶暖身,又問了近況。

“溫先生勿憂,栀晴一切都好。”何栀晴握着帕子的手規矩地放在膝上,另一手反複地摩挲着茶杯。她不敢一直看着溫緒之,只是忍不住,隔一段時間便望過去。溫緒之倒是很坦然,并不躲開她的目光。

“我,我想問……”何栀晴的指尖都泛了白,躊躇着細語,“溫先生,這些時日,一……一個人,過得還好嗎?”

她想問他有沒有娶妻。

溫緒之心下了然,微笑道:“不才孑立,過得很好,多謝何小姐。”

何栀晴的眼睛亮了起來,她很纖細,就是高興起來時也有種柔和淑軟的氣質。她道:“殿下答應了我,等一切塵埃落定,他就會放我離開。”

“殿下一言九鼎,”溫緒之給兩人添茶,“既給了何小姐承諾,就一定會做到的。”

他不多說,像是沒有看到何栀晴的殷切。可是何栀晴不會停在這裏,盡管她已經敏感地察覺到了溫緒之的冷淡。她能出京都不容易,有些話是一定要在今天講的。

她問:“那,到時候,我能來找先生嗎?”

溫緒之正飲茶,聽問放了杯。他還是那麽儒雅,整着大袖,道:“姑娘若願來寒舍品茗對詩,策論文章,溫某不勝榮幸。”

何栀晴攥緊了手中的帕子,微微傾身,道:“先生文采無雙,定然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溫緒之也看着她,目光澄澈無比。他沉默了很久,道:“抱歉。”

何栀晴不說話,然而已經紅了眼眶。溫緒之看到了,他微微垂眸,又道:“抱歉。”

何栀晴的眼淚模糊了視線,她努力不讓它們掉下來。朦胧間她有些看不清溫緒之,又覺得從未如此大膽、直接而清晰地看過這人。

她道:“舒塵。”

這是她第一次叫一個男子的字,心跳得像是要失去控制。她停頓須臾,道:“舒塵,我想與你說……殿下和我說好了,到時候,我還是我。你……你讓殿下娶我,是為了朝局,我也明白的……我不怨你。只是,你能不能……你知道的,我……”

和風澹蕩,帶來的好像是梨花的香氣。何栀晴的淚滾下來,帶着女子無比衷摯的心意。她從未說過這樣的話,求過這樣的果。她讀過書,羞澀克己,從來都是都規矩的,不管她樂不樂意,都從沒有忤逆或者反駁過任何人,除了現在。

這樣孤身來為自己争取,有些無助,也有些勇敢。

溫緒之垂眸看着茶葉翻騰,又看回面前婉麗端莊的女子。他苦笑,道:“栀晴。”他內心敞亮,就這樣直視過去,道:“溫某一介廢人,沒有資格,也沒有與人愛戀的心性。栀晴,你切勿荒廢了光陰與心意。”

竟如此直白。

何栀晴的淚似乎要盡了,她終于看清了溫緒之。這個人的文采和修養她看到了,連帶着的還有如同寒霜般的淡漠和不近人情。

她在這春日中生出了冷意,因為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并沒有哭泣或者糾纏的資格。她對溫緒之的情,起源于那場詩會,那一日她的目光追尋了溫緒之一整日,可這與溫緒之又什麽關系,他不知道,大概也不在乎。就像他自己說的,他不是談情說愛的材料。

可若說先生無情,适合走仕途,他卻又不入朝堂,也沒有做官的欲望。

“那一日詩會初識,我寫……遙憶緋色栖春暮,先生說,是好句……”何栀晴哽咽顫聲,“對了句,奈何花上無蝶留,我……我記到如今,豈知會在此刻驚覺是,是……”

一語中的。

那一日她坐在珠簾後,隐約看着先生在看臺下,青衣廣袖,氣質出群。千百人的詩,她的偏碰到他來評。

那一日暖風和煦,與此時甚似。

溫緒之坐在風中,平靜地看着她,還是道:“抱歉。”

這兩字連言三次,她已無需再問。

“先生何錯之有,”何栀晴緩緩延出笑,道,“栀晴也沒有錯。”

喜歡他,她沒錯。

拒絕她,他也沒錯。

錯的是時機,是命運,是世道。

他們安靜地相對而坐,各自飲茶。

這個時節山間的梅花都已零落,埋浸在春泥裏,在等下一個冬天。

蘇屹牽着賀滄笙的手,緩步往馬場去,快到近前時聽見少女笑聲清脆,就都停了步。兩人登了幾步石,借着高向那邊兒望過去。

就見徐諾棠已經坐上了馬,由阮安牽着,兩個人都很開心的樣子。徐諾棠自然跑不穩,抓着缰繩也有點兒害怕,阮安就伸了手上去,徐諾棠立刻緊緊握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松開。

阮安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徐諾棠可以不覺得什麽,他卻幾乎要出汗。馬就這麽慢慢地走,他擡頭看了少女好幾次。

蘇屹湊過去,給賀滄笙咬耳朵,道:“姐姐這王妃,別是喜歡上了自家近衛吧。”

賀滄笙的目光還落在馬場內,問:“何以見得?”

“我也是男人,”蘇屹道,“看那小子幾眼就知道在想什麽。”

賀滄笙微笑,輕咳了兩聲,慢條斯理道:“那我的諾棠要小心了,”又看向蘇屹,“阮安與你一般大。”

蘇屹立刻抿了嘴,道:“所以我叫殿下姐姐。”從後面将賀滄笙擁在了懷裏,将下巴放賀滄笙肩上。這幾日賀滄笙身上不舒服,他自然不敢使勁,怕累着人,就是虛虛地抱着,反而讓賀滄笙和重心移到後邊兒靠着他。

“但只能我這麽叫,”蘇屹在賀滄笙耳邊磨牙,“什麽你的諾棠,以後都別讓我再聽見。”

賀滄笙輕笑,又聽他道:“只有我,只有蘇屹是你的。”

作者有話要說:[1]:“腹有詩書氣自華”,出自《和董傳留別》宋·蘇轼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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