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感同

這雙鳳目沒有比噙淚的時候更招人的了,蘇屹看得胸腔疼,立即俯首低聲道:“我錯了。”

淚珠劃過臉頰,濡濕了蘇屹的指尖。

賀滄笙從未在他面前有過如此的時候。

“殿下……姐姐,”少年這下是真的慌了神,“我、我錯了,我不該自作主張,我錯了。你,你別哭,姐姐,你別哭好不好,我真的知道錯了……”

賀滄笙再次別過臉,淚不停,沒有說話。

蘇屹掏帕子,卻怎麽也扽不出來,就直接拿手給人擦眼淚。帶着繭的指腹倉促又驚亂地劃過那無暇的膚,賀滄笙稍微閃避,輕聲哽咽。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蘇屹心都碎了,“姐姐,你打我吧,嗯?你別哭,也別不理我。求你了,你看看我。”

賀滄笙停頓很久,輕輕轉回了臉。

她淚眼朦胧地看着蘇屹,聲音很輕,哭腔沙啞道:“蘇屹。”

“我在,姐姐,我在。”蘇屹頭低得下巴幾乎要抵到胸前了,唇貼在她鬓邊,“你要我做什麽都行,不喜歡的我都改,你相信我,我改。你別哭……”

他擔心得不行,手臂都發了顫。

賀滄笙喉間苦澀,垂手勾了他的指,小聲道:“我不是,因為這個。”

“那是、那是為什麽?”蘇屹立刻勾回去,但還是不敢放松,有點兒語無倫次,“是不是疼得狠了?那你咬我的手好不好?馬上回去了,這就到了,我再讓他們快點。”

賀滄笙在他胸前輕輕搖頭,稍微坐直了身子,道:“不是。”她稍微緩氣,睫間還帶着淚,道:“挨過了那一陣就好。”

蘇屹舒了口氣,見人确實面色有所恢複,這才放下點兒心。可他轉瞬又憂愁了,吻過賀滄笙含淚泛紅的眼角,問:“那,那是為什麽……”

他沒問完,賀滄笙就勾着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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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屹幾乎不需要時間反應,伸手就緊緊地摟住了人。

賀滄笙還是虛弱,氣息不穩,蘇屹不敢用力,甚至不敢動。這是賀滄笙為數不多主動的時候,他連呼吸都放輕了,而且不明所以。淚滑進唇舌間,被兩個人混亂地舔舐走了。

過了很久賀滄笙才撤後了一點兒,臉和耳朵都紅色得像是要滴血。她也沒想到自己竟會哭着和蘇屹親吻,羞赧是遮不住的。

“姐姐,”蘇屹話音有點兒不穩,“你怎麽了?”

賀滄笙不看他,道:“沒,沒怎麽就不能親你了嗎?”

“能,能,随時能,只要你想。”蘇屹伸指帶走了挂在她睫上的淚,低聲道:“沒事的,你不想說就不說。等想說了就告訴我,好不好?”

賀滄笙身上的疼好一點兒了,她稍微調整了姿勢,終于有勇氣看向蘇屹。她在這霎那的對視間再次染了頰上紅暈,又沉默了很久,終于道:“我之前……盡是一個人挨着的,也沒見有事……你,你若如此,會把我慣壞的。”

她聲音帶顫,并沒有挑明,但蘇屹怎會不明白。

這是一個長久以來孤身行在凜冬裏的人在忽然被送上了熱源後的破碎感,還有遲來了很多年的委屈。

“我知道的,殿下,”他撫着賀滄笙的鬓,又輕拍了她的背,用耳語般的低聲嘆道,“我都知道的。”

他從來不曾個性羞澀,甜言蜜語用得很熟練,尤其喜歡撒嬌和胡攪蠻纏,當然只是在對着賀滄笙的時候。可他看着這個人此時主動露出的脆弱和柔軟,竟什麽也說不出來。

賀滄笙的每一滴淚都落在他心上,頃刻間掀起漣漪。蘇屹就這樣看着,任何動作都變得極其小心,所有的心疼和決心最終都化作了一句“我知道的”。

他就這樣抱着賀滄笙,賀滄笙也回抱着他。周圍很安靜,就聽着車輪穩碾。

快到時賀滄笙已經緩過了那一陣,就不願意在人前軟弱,要自己下去。蘇屹雖心疼,也只能順着她的意,準備先下去伸手扶人。

馬車已經明顯慢下來,賀滄笙緩緩從蘇屹懷中起身。

“殿下,我們要先說好。”蘇屹忽然湊過來,擡手撫在她哭紅的眼尾,“你只能在我面前哭,記住了啊。”

賀滄笙下意識地閉了閉眼,長睫掃過蘇屹的指尖,又下意識地道:“以後不會哭了。”

“不。”蘇屹聞言立刻改擡了她的下巴,正色道:“要哭,想哭了就哭,但只能在我面前哭。”

他在此刻顯出了超越他年紀的成熟,還不到十九的年輕人,卻能把賀滄笙捧在手心裏寵。兩人在明面兒上地位懸殊,可是這不重要,私下裏賀滄笙嬌嗔羞惱一樣不少,全部只給蘇屹看。

賀滄笙看他,沒忍住道:“謝謝。”

少年笑容很潇灑,又趁着這功夫和她抵了會兒額。

入府時賀滄笙與蘇屹走得慢,就讓阮安護着徐諾棠先回落銀灣,誰知何栀晴也緩了步子,和他們并肩。

蘇屹有點兒不悅,不過也不好趕人。他表面上還是侍君,沒資格和側妃并肩,只能撤開兩步,跟在賀滄笙身後。

何栀晴看賀滄笙臉色不好,自然要問候。她講話細聲慢語,蘇屹也無所謂她說了些什麽,心下只不滿地念着怎麽還不走,好讓他直接抱了人回屋裏歇着。

賀滄笙倒也不急,問何栀晴:“何小姐今日見着師兄了?”

何栀晴道:“見着了。”

她沒了後話,賀滄笙又不是喜歡打聽人私事的性子,便也不再問。眼看着到了園中岔路,只擡手道:“何小姐請自歸。”

便準備和蘇屹往望羲庭拐。

何栀晴站在一樹盛開的梨花下,卻沒有離開,而是輕聲道:“殿下。”

賀滄笙站住,回頭看她,問:“何事?”

楚王府的園子自是有專人理護的,設計得十分應季,芳草鋪青,滿院梨花像是半空飄香雪。何栀晴綠裙柔婉,微風清涼,春日和暖,她卻無心享受,面色略蒼白,隐約看得出是才哭過。

她看着賀滄笙神情平靜,一時攥緊了帕子,不知如何開口。

就這麽靜下來。

賀滄笙已經大概猜到發生了什麽,她的師兄溫潤和氣,不管對誰都端着禮節,其實底下藏的都是不近人情的冷淡。何栀晴有情,溫緒之卻未必肯接,不是因為何栀晴不夠好,而是因為他不喜歡任何人。

何栀晴低下頭,局促又悲哀。賀滄笙洞察,不再看她,目光轉向零星落在草地上的梨花瓣,輕輕地咳了一聲。

“殿下。”何栀晴回神,喉中還壓着泣感,重複了時才的話,道:“殿下,我……我今日,見着溫先生了。”

賀滄笙的聲音依舊很輕,“嗯”了一聲。

何栀晴紅着眼眶,又沉默了一陣。她雖已是側妃,今日卻沒有按着規矩來,梳的竟還是未婚女子的發式。風撩起長發劃過側臉,何栀晴感覺到了,在這一瞬間有些想笑。

笑自己,也笑這場無始而終的情緣。

她最終還是沒有笑出來,只擡了眼,對賀滄笙道:“殿下許我在一切結束時離開,我如今,竟不知該去往何處了。”

賀滄笙仍然看着地上梨花,問:“一定要往他身邊去嗎?”

何栀晴沒有回話,因不知該如何回。

“本王的意思是,”賀滄笙看了她一眼,“一定要往男人身邊去嗎?”

何栀晴阖了阖眼,低聲像是自語:“我沒得選。”

“你不缺才情,個性姣好,因何要作繭自縛。”賀滄笙沉聲,好像吟誦,“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的日子[1],你不想試試嗎?”

“我沒有這個機會。”何栀晴笑容苦澀,“我是女子,殿下不會明白的。”

賀滄笙呼吸稍重,肩膀起伏了一下。

她怎會不明白。

可她也明白,即便同為女子,何栀晴與她還是不一樣的。何栀晴嬌生嬌養,卻不能為自己選擇。她的婚嫁由父兄說了算,真心愛戀時也把決定權交到別人手裏。溫緒之拒絕動情,她就到此為止。

而賀滄笙是另一個極端。

她藏在僞裝下,走上和男人們周旋拼鬥的路,經歷苦難,犧牲安逸,以獲得掌握命運的能力和權力,就像是一種交換。世人當她快活順意,卻沒人知道她每日如履薄冰命懸一線的重壓。

她與何栀晴恰巧相反,又異樣地相似——她聽從母命女扮男裝,二十多年來從沒有一句忤逆或者怨言。無奈和哭泣她都留給自己,疼痛與病弱她都一個人受,到了廳堂上,她還是那個風致快意又手腕狠辣的楚王。

何栀晴的心境她也許不能體會,但她并沒有一身輕的自由。

賀滄笙忽然有點兒委屈,身上再次難受起來。

她無人理解,也無人可依——

一只手忽然過來,在寬袖下握住了她。

賀滄笙不用看,她知道是蘇屹。

這一下堅定有力,溫度蹭地傳遞上來,直到賀滄笙心間。

她有人理解,也有人可依。

“殿下,回去嗎?”蘇屹眼睛只看着賀滄笙,聲音倒是讓三個人都能聽得到,“今日的藥還沒喝,多日勞累,身體受不住的。”

他本就不願意賀滄笙與何栀晴多說,已經忍了又忍,誰知何栀晴還說起身為女子的苦惱。蘇屹看着賀滄笙露了失落,明顯不想再談下去,心裏禁不住有點惱火。賀滄笙的痛沒人知道,身上心裏的都一樣,若是真要比一比,怕是先将這些人吓破了膽。

他話裏的不滿未加掩飾,又逢何栀晴心思細膩,立刻聽了出來。她當即露了赧色,道:“啊,殿下,我、我不知……”

“那就這般。”蘇屹冷聲,頭也沒向何栀晴點一個。他牽着賀滄笙的手,不再遵對側妃的禮儀,只在轉身時扔下一句:“走了。”

就這樣把人帶走了。

而賀滄笙也真的沒回頭,任由蘇屹肆意妄為。

何栀晴還略有些呆,她看着兩人并肩離開,經過棵桃花樹時蘇屹還飛快地摘了一朵下來,悄聲在賀滄笙鬓邊比劃。賀滄笙發現了,側臉看過去,竟沒生氣,反而示意少年繼續。少年将花別在殿下耳後,然後竟矮身抄膝将人抱了起來,大步走遠了。

何栀晴望着他們,直到兩人拐出石徑,直逼鼻尖的酸澀再也忍不住。

“花深深……柳陰陰……”她垂淚哽聲,猶自念道,“君心負妾心[2]……”

驚鵲離了綠枝,振落了幾朵梨花。

花瓣被風撥着顫動,又被一只手扶住了。

已經到了望羲庭廊下的兩人對視,蘇屹收回手,又看了半晌,道:“好看。”

賀滄笙微笑,還是很有倦怠的意思。院兒裏沒有別人,芙簪識趣地站在月洞門那邊,并不入內,上膳的侍女們還沒有到。

“桃花才襯人嬌,那般凄苦多沒意思。”蘇屹趁着這個空擡手解開了賀滄笙的高領,還抽了她的簪,一邊順着她的發一邊道,“就是要豔麗,比白色的好看多了。”

賀滄笙知道他是在暗指何栀晴,露了笑,道:“師兄冷性,何小姐不容易。”

“那她也得接受,”蘇屹帶她進屋,為她褪了氅衣,道,“拉着殿下說哪門子的話。”

他讓賀滄笙先在軟榻上靠了,轉身挂了她的衣服,又拿來了新的暖手給她貼在身前。他提袍,就在榻前蹲身,仰臉問:“還疼嗎?”

賀滄笙猶豫片刻,沒撒謊,“嗯”了一聲,又道:“已比剛才好多了。”

“我抱着你。”蘇屹神态自然地坐上榻,從後面把賀滄笙擁懷裏,湊在人耳邊哄道:“不疼了,湯藥這就到。姐姐,你想着我,只想着我,就不疼了。”

氣息溫熱,聲音低沉,賀滄笙蜷縮着稍微偏頭,還是被他扶着了肩,不讓躲閃。

“就這樣,靠着我,”少年捂着她,“舒服嗎?”

賀滄笙依言摟了他的手臂,仰頭在他肩上,發尾蜿蜒到榻邊。

“我不許你想不好的事,”蘇屹意有所指,“讓那些不會說話、不曾歷世的人都滾蛋。”

賀滄笙笑起來,沉默半晌,輕聲道:“其實我想過很多次,如果我不曾扮成男兒,此生将會如何。”她投向屋子遠處的目光沒有落點,聲音緩緩,“大概是,已經嫁做人婦,相夫教子,将來也許還會兒孫滿堂。”

她長長嘆息。

不知蘇屹會如何說。說那樣很好,端着規矩的女子模樣和經歷,也是他喜歡的。

可蘇屹沒有。

他收緊手臂,道:“可也意味着對男人降心俯首,這一身傲骨盡折。”

賀滄笙猛地擡頭,正對上蘇屹澈亮的眸。

蘇屹俯首,道:“懷歌,你扮作了男人,才讓我遇見了你。”他把每一個字都說得清晰又鄭重,“你的過去我不曾參與,我改變不了它。但有了它才有今日的賀滄笙,我們在這個時間、以這樣的身份遇見,這是天意。我們現在一處,就要一直攜手同行。殿下,你的未來交給我,我護着你,讓你可以做自己,不管是皇帝還是女子,或者兩樣都做,都可以。”

賀滄笙呼吸不穩,沒忍住再次紅了眼。

她終于明白為何她會喜歡蘇屹。

從她出生,身邊的人就都在鞭策她,逼着她往前走,做她本無力做的事,成為她本不是的那個人。唯有蘇屹,他的心疼和體貼是她最大的慰藉,她在茫茫雪霧中看不清前路的時候,是蘇屹提燈引路。

他陪着賀滄笙,不否認過去,也不放手将來。就好像賀滄笙喜歡蘇屹,也喜歡蘇合香。他們彼此依偎,成為彼此唯一的溫暖和光源。

他們讓彼此找到向前的的意義。

賀滄笙回身,伸手抱過去,側臉貼着蘇屹的胸口。少年的心跳強勁而快速,一下一下有力地撞在她耳邊,再傳遞心間。

他們沒有說話,就這樣相擁久坐。蘇屹的懷抱太舒适,賀滄笙累得就要睡過去,蘇屹就讓她合眼。

直到來送藥和暖湯的芙簪在外回禀請求入內,蘇屹輕輕拍撫在賀滄笙背後的手也沒有停。

皇帝寝殿內的氣氛可不如楚王府安寧溫馨,也不見伺候的太監宮女,卻在離龍床幾步的地方跪着個人,頭磕在地上時聲聲作響。

那泥金色的垂幔微掀,瘦得如同枯枝猙獰的手伸出來,掌心向外地一頓,磕頭聲這才止了。

“罷了,”敬輝帝的聲音很疲憊,“到近前來,讓朕好好看看你。”

那跪着的人立刻膝行到龍床前,顫巍巍擡起了頭。

竟是賀峻修。

他常服低調,嗓音已似嗚咽,道:“父皇……”只此一句,淚已落了下來。

他被禁足了這些時日,人消瘦不少,臉上的棱角都出來了。

敬輝帝收回手,隔着垂紗看他,道:“哭什麽。”

“因悔、因恨,”賀峻修顫聲沙啞,“都是因為兒臣……才讓父皇病重。兒臣,兒臣罪該萬死……只盼您快些、快些好起來……若得父皇安康,兒臣死而無憾!”

“你,你是有孝心的,莫要說胡話。”敬輝帝緩聲,“多日不見你,人怎瘦得厲害。”

“兒臣……自作自受,”賀峻修淚流滿面,“是,是兒臣無能。”

“信口胡言,”敬輝帝微微擡聲,“不要如此頹敗!你,你是朕的親兒子,也是朕的長子……朕如何忍心,又如何能安心……”

他猛地咳嗽一陣,賀峻修立刻上前,卻被敬輝帝揮手擋開了。他半晌才止了咳聲,手伸出垂簾,賀峻修撲上去,緊緊握住了。

“懷斌……”敬輝帝叫賀峻修的字。

“兒臣在!”賀峻修手都在顫抖,“都是兒臣的錯……擔不起父皇仁慈!兒臣近日思尋良久,愈發覺得自己窩囊誤事。兒臣已經知錯,可、可兒臣怎能放心父皇一人挑承國事,只願日日适逢在側……”

話至此處,竟已哭得說不下去。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敬輝帝回握住康王的手,“今周秉旭已死,礦稅之事……就此翻過。否則,朕今日……又怎會招你單獨入宮。”

他壓着咳語重心長,道:“懷斌,你如此拘于小錯,還,還如何能……繼承大統……”

賀峻修猛然垂首遮掩了眼中光,頓了片刻,繼續無聲地落淚。

作者有話要說:[1]:“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出自《西江月·日日深杯酒滿》宋·朱敦儒[2]:《長相思》宋·陳東甫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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