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對峙

敬輝帝停頓一陣,似是知道賀峻修需要時間來吃透他的話。

春時景暖,寝宮外正值燕啼莺唱。那角落裏的銀爐飄轉來香霧,繞梁慢袅,被入窗的斜陽鍍成熔金色。

皇帝低沉道:“如今大乘朝內安穩,權分六部,又有內閣四輔官,玄疆的動亂也自有人替你擋。你自小養在中宮膝下,是、是朕的嫡子,除了你……朕,再無,再無旁人。懷斌,你……你明白嗎?”

“父皇……”賀峻修有些泣不成聲,并不回答敬輝帝的問題,只一遍遍地喚,像是稚子呼父。

這反應讓敬輝帝非常滿意,因為沒有皇帝會喜歡一個急功近利的兒子。他握着賀峻修的手加了點力氣,道:“朕的身體,朕自是清楚。你與懷歌,都,都是年輕的皇子,這些年朕将朝務多落在懷歌身上,可……最終,坐這皇位的人,還是,還是要朕來欽點!”

他停下咳喘了一陣,面色稍微有點紅。他仰面躺在龍床上,盯着垂帷上繡的金龍,直看到眼眸生疼。

賀峻修的淚打在他手背上,父子倆陪着彼此沉默半晌。

敬輝帝再次開口,說話間眼神逐漸渙散,更像是思言自語。

“朝中人覺得他好,都擁護他……是,是不記得朕了嗎!”他竟隐約露了狠色,“重臣專權自持,是皇帝的,大忌,偏、偏偏他還是趙家的種兒!朕……有心無力,不能躬覽庶政,終是、終是朕辜負了太祖……”

賀峻修哽咽,只陪着哭。

敬輝帝緩過氣,繼續道:“大權不能旁落!懷斌,你務必,明白這個道理!”

賀峻修強壓喉中泣聲,道:“兒臣謹記。”

“你要把趙家制住,才能制住懷歌。”敬輝帝也微微哽了聲,言辭無序道,“你不僅,要念記兄弟情……大乘……若要大乘穩固,你必用懷歌!可你,也要警惕他的母家,不可,萬不可封王,更不能給世襲的爵位。那玄疆是,是關鍵的地方,也只有……只有懷歌才能治理。守着大乘的邊關,也……是皇子的責任。”

賀峻修緩緩擡頭,又重重地磕下去,在那響亮的“咚”聲中道:“父皇英明!”

可嘆一國之君,竟因皇子的才能而計較憤恨。敬輝帝坐這個龍椅,愛的是權力,他要把一切都攥在手裏,就算是自己的兒子也得比他低一頭。虎毒不食子,可惜皇家不認這個理。

他知道賀滄笙會幫他照看好江山社稷,這一點他很喜歡,但他不能允許賀滄笙有任何功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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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峻修聽得很明白。

皇帝讓賀滄笙入朝世堂代理賬務,這事兒一開始就是一條死路。鳥盡弓藏,這招被皇帝用得熟練,毫不手軟。

這一日賀滄笙因身上不适所以歇得早,蘇屹一直陪着,确認人睡熟了,又蹲在床邊看了一陣,才悄悄出門。

他現在管着私衛,除了每日要去地下巡視,晚上也要聽各院近衛的彙報。

賀滄笙在近衛和私士的事上非常嚴明,就算是和蘇屹有私底下的關系,在堂上也不會有任何偏袒。

蘇屹總管此項事宜,在別人看來就是一步登天,這其實也不能說是假的,但賀滄笙敢放手全權交付,就是表明了對蘇屹的支持和信任。少年傲骨,不需要她的幫助,但她站在他身後這事兒也不用隐瞞。

蘇屹上位迅速,像步光和阮安這樣已經跟着賀滄笙身邊好幾年的人都要靠邊站。可明面兒上他還有侍君的身份,所以步光還是跟在賀滄笙身邊。阮安先前就被調了去保護徐諾棠,其實算是降了一級,這些權衡在賀滄笙心中都如明鏡一般。于是她親挑了阮安分管私士訓練的事,算是蘇屹的副手,而東西兩院近衛的事還是步光負責。

如此一來,這三位年紀相仿的少年既是上下級,還要相互制約和競争。

分權謀略,賀滄笙手到擒來。

此刻剛到亥時,濃濃一院春色都籠在月下。蘇屹迅速地察檢了王府裏各處,再到近衛們住的院子。

能住在這裏的都是本事過關的,明面兒是賀滄笙從市上買回來的賤籍奴隸,其實都是從地下的訓練場裏精挑細選出來的。他們原本都跟在步光後頭,但賀滄笙從未正式指派給步光除近衛以外的職務,所以蘇屹此時就算是他們最直屬的上級。

蘇屹一進院,原本在石階上或坐或站的幾個人就都站起來了。

只要不當着外人,他們都得叫聲“統領”。

蘇統領很年輕,比他們中間一些人都小,卻很有氣勢,但不是完全外露的那種,而是微冷的淩厲。他看着是位朗朗少年,其實從身手到心思都很厲害,還很嚴格,笑着就把人罵趴下了。

蘇屹掃了一眼便知在場的都是不當值的,他也不入廊,就站在院兒裏,似是很随意地問:“阮安呢?我記得他今晚不當落銀灣的值。”

旁邊兒立刻出來位和阮安關系不錯的小夥子,道:“回蘇統領,自新年起,阮安就不怎回來過夜了,都在落銀灣看護。”

蘇屹微微挑眉,問:“每一晚?”

“是,”那人想了想,點頭道,“每一晚。”

蘇屹道:“派人過去一趟,讓阮安到望羲庭回話。”說着便不再留,擡腳就走。

誰知這以往做事麻利的阮安竟用了一刻的時間才到,入時先在院門口和守在那兒的步光行禮招呼。

步光示意他卸刀,阮安卻擡手拒絕。

“那就快進去,”步光只當是他着急回落銀灣護衛,便側身道,“蘇統領等了有一會兒了。”

阮安往裏去,步光卻聽得他像是冷哼了一聲。他看着人背,倒是覺得沒什麽異樣,只摸摸鼻子,抱着刀犯奇怪。

阮安進了院就見屋內的燈已經熄了,蘇屹烏發高束,正站在廊下。

阮安并不行禮,而是站在階下,問:“芙簪姑姑呢?”

“在裏面伺候,”蘇屹微微側臉示意,“殿下在。”

“……哦。”阮安一頓,露了不自在的表情,沉默了片刻。随即再次開口,這次壓低了聲音,話卻古怪:“那你怎麽不在裏面伺候?”

蘇屹也沒想到這人能這麽沖,但他已經不再有什麽就要動手,在此刻還忽然想起了賀滄笙常帶的調侃暧昧。

他回答道:“我想伺候殿下随時可以,不急于這一時。”

果然,這一下阮安的臉上是真燒起來了,偏還是自己刨的坑兒。他有些不滿,重重地呼吸了兩下,道:“找我什麽事?”

蘇屹并不着急回答,而是看了阮安一會兒。

阮安也看着他。

這個人比他俊朗,比他聰明,還能得賀滄笙的偏愛,站在他如何也夠不到的高度。可阮安毫不退縮,讓這場對視變成了一種無聲的較量。

霜白的月高懸,屋門口的燈籠很暗。蘇屹站在陰影裏,年輕力壯的他在春日裏不罩氅衣,白袍素靴一塵不染,幾乎要成為廊下的光源。

他那一雙像是蘊含了璀璨星辰的眸子此時仿佛浮出了萬年寒冰,看得阮安背後開始出汗。

就在阮安要敗下陣來挪開目光的那一刻,蘇屹開口,道:“今日回程時,你眼神不對。”

阮安道:“我——”

“你不用否認,也否認不掉。”蘇屹打斷他,“我并非責難,只是要問清楚。事關殿下和王妃,你已經失職。”

阮安沒想到今日在馬場的幾個眼神都能被蘇屹記到現在,微哂道:“我不記得了。”

“好吧。”蘇屹聳肩,“那只好讓你回到地下去,接着練,練到不忘事了再出來。”

“你!”阮安瞪大了眼,哽了半天竟只憋出一句:“你敢!”

他平日裏是挺木納的性子,一時間根本想不出反駁的話,就這麽氣鼓了臉站在院子裏。

蘇屹偏頭,問:“小兄弟,今日在南郊到底怎麽回事,現在記起來了嗎?”

阮安比蘇屹小将近一歲,在這聲“小兄弟”裏莫名地消下去了一點兒火氣,可又竄起來,道:“誰跟你稱兄道弟!”

“都是殿下的人,自然是兄弟。”蘇屹微笑,“你不同意嗎?”

“我是主子的近衛,忠誠與否自有主子定奪!”阮安覺得蘇屹這是在威脅他,擡聲道:“你才是主子的、的人!你、你實至名歸!”

這一聲音量确實大,院門口的步光都驚動了,沖進來問:“怎麽回事?”他看向蘇屹,沒看出什麽,只好又看向阮安,這回看出了怒氣,急道:“主子才歇下,鬧什麽?”

阮安壓了聲,道:“我沒鬧。”

蘇屹走下臺階,道:“想說什麽別藏着,我在聽。”

樹上寒鴉噪,阮安下定了決心,道:“我豁出去了!”他看着蘇屹,跺了跺腳,“你這個統領的位子怎麽來的,還不是哄着主子,連蒙帶騙弄到手的!步光哥是我們中最出色的,追随了主子這麽多年,深得信任,卻得被你擠得往後站!”

步光沒想到這事兒還能扯上自己,一時尴尬,只能抱緊了自己的刀老實站着。

其實阮安真不是故意的,他沒有城府,就是逮哪兒說哪兒。

阮安又道:“你當統領,是你有本事,我……其實我沒有不服。但你別忘了,你還有侍君的身份,出了王府的門你也是侍君!你得寵,卻要委屈了王妃,這是什麽道理!”

步光險些懵頭,阮安這小子此會兒發神經竟還和王妃有關嗎?

然而阮安還沒說完,他還對着蘇屹:“你說我今日眼神不對,的确如此!王妃是何等尊貴,怎能和側妃同乘馬車?我看你就是私傳假話,好成全了你自己對主子的心思!你……你與主子那般親昵,還都當着王妃的面,分明是僭越之舉,欺人太甚!”

阮安說完了,成功地把自己的怒火徹底燒了起來。他呼吸聲重得很,站成個三角形的三人都聽得見。

今日并沒有去郊外的步光簡直是被當頭棒喝,不知怎麽就看着兄弟們鬧成了這樣。

他試圖理清來龍去脈,小心地看向蘇屹,卻見這人面容平靜,像是全然不在意阮安的一通連珠。可他又隐約覺得不對,仔細看了看,見少年眉宇壓低,有點兒不和善的意思。

蘇屹道:“你說了幾件事,正好都是我在意的。如此,我就來和你說一說。”

阮安鼻翼扇動,卻也懂你來我往的到底,只等着聽。

“你不服氣我做殿下的私士統領,卻提到了步光,沒給自己争。這說明你心思幹淨,也不狹隘,并不是為私欲。”蘇屹對阮安略微颔首,“就算這位子是我坑蒙拐騙來的,那殿下也是被我害了,你這個仇恨,得知道記在誰身上。殿下矜貴,斷容不得你編排。”

他這話說得緩,其實每一個字都咬得無比清晰。

阮安哼聲,道:“扯什麽皮!我就是說你!你,蘇屹!我看誰敢扯上主子,我先不同意!”

蘇屹先确定了首要事,微微點了點頭。

阮安直腸子聽不出,步光卻看了眼蘇屹,目光挺深。

被人當面罵,這個蘇屹卻還一心惦記着維護賀滄笙,要确保他們對賀滄笙的忠誠度。

這令人昏頭的愛情啊,看得他牙酸。

蘇屹繼續道:“殿下培養你們,是為了日後的争鬥,至于是在京都還是戰場上,這不好說。”他稍頓,掃了眼步光和阮安的刀,“我出身的确不漂亮,可論功夫,你們比不過我,這是事實。殿下需要玄疆斥候的本事,就是全嘉源也找不出幾個,可這本事我有。既然如此,我就不會不争不搶,因為人都要為了自己搏前途。若此刻我說我不想往上爬,逆天改命,那才是假話。”

他很真誠,阮安沒話說。

“再說回你們。”蘇屹扳了扳手指,“殿下是讓我做統領,卻絕對沒有委屈你們。你們從前的差事不改,待遇也是。誰做了什麽,跟了她多久,殿下心裏都有數。殿下耳聰目明,任何事都糊弄不了她。如此看,我是什麽?你們要是願意,大可以就把我想成殿下的一個分身,管着你們,可最終你我效忠的還是殿下。這一點,萬年不變。”

屋中有細微的響動,蘇屹聽見了。他一僵身,卻聽着那動靜随即消失,就繼續說了下去。

“我自接管私士的那天就說過,我要的是忠,對殿下的、絕對的忠。”蘇屹看着阮安,目光明亮,犀利得像是利刃,“今日乘車就是再不妥,我口傳的也是殿下的吩咐,你只有聽命的份兒。”

阮安垂眸,沒有反駁。

“阮安,”蘇屹依然盯着他,“這件事上,你有私心。”

這一句如驚天炸雷,讓阮安倏地擡眼。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但那握在刀鞘上的手驀然收緊爆出了青筋。

蘇屹掃視過去,挑眉間驀然伸了只手,壓在刀上。阮安下意識地和他的力道對着來,誰知竟扛得十分費力。反觀蘇屹,還是雲淡風輕的樣子。

然而蘇屹并沒有繼續,輕輕擡了手。他扭轉話鋒,沒有點破阮安的心思。

“只要你對殿下沒有二心,任何旁的事兒我都不管。”蘇屹仰頸看着蒼穹裏的群星,然後又低下頭來看着阮安。他眨了眨眼,很具少年氣地道:“就像你沒有資格管我和殿下的私事一樣。”

阮安看着他,半晌後點了點頭。

他沒有完全被說服,但也想不出任何反駁的話。無言以對,心思暴露,這一局他輸了,雖然蘇屹并不把今晚當成任何比賽。

“去吧,”蘇屹沖着院門揚下巴,“回你的落銀灣,繼續守着王妃。”

阮安吞了吞口水,嘴唇幾度張合也沒說出話。最終還是步光拉着他對蘇屹行了抱拳禮,才出去了。

蘇屹又站了片刻,忽然聽着身後屋門打開。

他立刻回身,只見賀滄笙散發披衣,就站在那裏安靜地看着他。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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