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少年
蘇屹先露了笑,道:“殿下。”
賀滄笙看着他,沒有說話。
蘇屹幾步就上階到了她面前,問:“怎麽起來了?”又伸指摸了賀滄笙的大氅看厚度,“當心着涼。”
他手臂伸出去,這就要抱人,卻想起芙簪還在屋裏,生生停了手。但姑姑是多通透的人,眼也不曾擡,立刻低着頭安靜地退了出去,片刻也沒留。
“身上還難受嗎?”蘇屹進屋關門,輕松地一撈,就把賀滄笙抱得離地。
賀滄笙手臂十分自然地環上他的脖子,搖了搖頭。
蘇屹把人放床上,自己站一邊兒先脫了袍,道:“沒沐浴呢,髒。”
賀滄笙在被褥裏撐着首看他,露出伶仃潔白的腳踝。蘇屹盯着看,直到把自己盯得都稍微有點兒不好意思了,才繼續解扣子。
賀滄笙往裏翻身,蘇屹穿着幹淨的亵衣上來。被裏扔着個湯婆子,蘇屹撿過來試了,還是暖的。他将湯婆子貼過去,圈臂把賀滄笙抱懷裏。
他時才一個人對上阮安和步光兩位也不見含糊,只是此時與賀滄笙挨一起,心裏卻忽然沒來由地覺得有點兒委屈。
兩個人都是這樣,只願意在對方跟前露出柔軟的一面。
“姐姐。”他用鼻尖蹭賀滄笙的鬓,一路劃到側臉,呢喃道:“姐姐。”
“可憐樣兒,”賀滄笙仰頭,輕吻了他的側臉,“繼續裝。”
被道破了的人不滿地“嗯”了一聲,轉而和她抵額,道:“你怎麽老是欺負我。”
少年在她面前永遠是副大狗狗的模樣,賀滄笙都習慣了。她眨眨眼,反問的還是那句話:“誰欺負誰?”
她此時慵懶,調侃間也帶着一種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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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屹借着這距離仔細地看她,整個人都陷入了賀滄笙的一雙鳳眸裏。離床不遠的窗前并沒有遮簾,屋內不點燭,月亮和星辰的光一起落下來,悉數碎在兩個人眼睛裏。
賀滄笙喜歡這點光,尤其是蘇屹眸中的。她欣賞了許久才道:“下次有事,可以推到我身上。”
蘇屹一頓,便知賀滄笙方才是在屋裏把他與阮安步光之間的對話聽全了。可她沒有當下出來教訓人,她不會這樣維護蘇屹,不阻擋她接受磨難,要把這立威的機會讓蘇屹獨享。
“我自己來。”蘇屹回答得利落。他聲音不高,但态度強硬,道:“私士和近衛都要以殿下為尊,唯殿下命是從,這是底線。”
“以我為尊,也不用踩着你。”賀滄笙抿嘴,“聽着不好受。”
蘇屹擡手撫了她的臉,道:“讓他們說呗,我能應付。但阮安這事兒不只是對我不服氣這麽簡單,要早做打算。”
賀滄笙點頭,提起這事她也有點兒頭疼。徐諾棠是多麽純善的性子,所以她對阮安不那麽放心。況且就算是有什麽,徐瀚誠那邊恐怕也交代不過去。
她皺眉,問:“你如何看?”
“我覺得,”蘇屹伸指點她的眉心,道,“此事要看王妃。落銀灣中還有其他近衛,阮安也不是色欲熏心的人,但是若真是出現了兩情相悅的那一日,你要怎麽辦?”
賀滄笙仰頭,道:“就像你說的,看諾棠的意思。”她想了想,略微沉吟,“阮安還年輕,平時沉默寡言,看着不像是今晚這般争搶的性子。”
“色令君昏啊,”蘇屹嗅她的發,有點兒心不在焉,“姐姐看看我就知道。”
賀滄笙笑,伸手捏了下他頰邊,道:“竟不知你已昏頭了嗎。”
“都是你的錯,”蘇屹壓低聲音,像是警告,“生成這幅模樣,禍國殃民。”
然而賀滄笙根本不怕,抱着他的腰,手指點在他背後,耳語道:“可我只想禍害你。”
蘇屹咬牙,半晌後道:“姐姐贏了。”他親賀滄笙的唇,“色授魂與,心愉于側[1],你都無需伸手,就讓我眼迷心蕩。”
賀滄笙小聲道:“我也是。”
蘇屹像是被激發了什麽,猛地低頭,問:“你說什麽?”
“我說,”賀滄笙雙頰泛紅,“我也是。”她與蘇屹鼻尖相對,又道:“喜歡你喜歡得如癡如醉,神魂颠倒。”
蘇屹高興得又要吻她,賀滄笙卻主動送上門,然後道:“時才教訓人的樣子也賞心悅目,讓我在窗前看得入迷。”
她不吝啬情話,眼角一挑就能要命。蘇屹臉上的顏色此刻比賀滄笙的都要深,還燙。
“蘇統領好嚴苛,”賀滄笙在他耳邊說話,氣息如蘭似麝,“竟不像我認識的那位少年。”
她美色在身,渾然天成的妩媚恰到好處,最是知道如何撩撥。蘇屹在聽到那聲“蘇統領”的時候就竄了火,陡然堵住了賀滄笙的唇。這個吻由輕到重,最終潤舌奪息。
賀滄笙被吮舐得有點兒羞惱,蘇屹卻像是被順了毛。
他把掉落在被褥中的湯婆子撿回來,替賀滄笙壓扶在身前,不由分說道:“睡覺。”
說着把人抱得更緊,讓賀滄笙靠着自己睡。
他身上溫暖,撫着人後背的手節奏和力道都正好,賀滄笙非常喜歡。她今日本就疲憊,很快合了眼呼吸輕穩。而蘇屹聞着她身上微冷的香氣,又輕輕親了下她的唇,這一下沒得到回應,他也不氣惱。
反正他的姐姐就是個勾人的妖,哪還需要做什麽,在哪兒就夠了。
蘇屹不怎麽困,就這麽看着人。
睡着了也好好看。
怎麽也看不夠。
春日穩步向前去,私士的事蘇屹得心應手。阮安那邊也沒再出什麽事,又恢複了話少木納的樣子,別管是對着誰。
眼看着端午就要到,賀滄笙備了禮,既得孝敬長輩,還要去各位大人府上走動,應酬一趟接一趟。可她還記着給蘇母的一份,大多是綢緞吃食類的,首飾送得不算多,但都低調貴重。
蘇屹出城了一趟,蘇母不知道賀滄笙的身份,因蘇屹只說是改跟了楚王當近衛。她對楚王殿下感激不盡,只當是蘇屹跟了個好主子。
端午的前一天賀滄笙去了婉華宮,給趙貴妃問安,又陪着吃了飯。她與趙貴妃多年間只談政事,就算是年節也只在宮宴上見,而如今敬輝帝病着,自然不會有慶典,所以她得過去一趟。
母女倆飯後只簡短地對坐了一會兒,賀滄笙便起身告辭。
蘇屹在宮門口等,見賀滄笙神色不佳,就悄悄牽了她的手,也不問緣由。他知道趙紫荊對賀滄笙做的事,心疼還來不及呢,恨不得讓賀滄笙再也不用想這事兒。
兩人并肩跑馬,去了趟左都督府。
蘇屹以前沒來過趙毅公的府邸,不想這正一品官員、三代老臣的住處竟無處華貴,只覺清淨素雅。
常随道都督大人在園中,賀滄笙就帶着蘇屹往那兒去。蘇屹得符合近衛的身份,走在賀滄笙身後。
盛春碧柳醒目,袅袅長枝拂過石橋。園中槐樹濃蔭,置矮案靠椅,隐約見位老人正坐着擦拭懷中刀。老人發髻整潔,只用木簪,雁灰色的衫寬袖長袂,一眼瞧過去仿佛是位出了俗世的道人。
可那刀全然不同。
打眼便知是把重刀,刀面寬厚,幾乎有掌寬,大約三尺多長。那素色的帕子劃過去,鋒刃锃亮,再到已遍布磨損痕跡的刀柄和刀鞘,反出日光晃眼,看得人愈發心寒。這刀斬得斷暖意,都不用招式,就迸現了凜冬的料峭。
賀滄笙見慣了,倒是一旁的蘇屹,稍露了認真又渴望的神情。
他留在橋邊等候,賀滄笙獨自上前,在矮案前行禮,叫了聲“外祖父”。
趙毅公擡眼,見是賀滄笙,轉手放了刀,卻沒起身。
“來之前怎不說一聲,”老人肩頭落着枝葉間的光影,“臨時起意?”
“不是,就是怕您麻煩才沒提前說。”賀滄笙笑,“後日端午,我進攻給父皇請安怕抽不出時辰,就提前來您這裏。”
趙毅公稍微示意,賀滄笙便隔案坐下了,道:“禮給您放在偏廳,別的好說,又方南霄省的洮河硯,您可一定拿來試試筆。”
趙毅公能文能武,擅長也喜歡揮翰書勢。這洮河硯很難得,是大乘石硯中最上等的,從深水中取材,石紋入絲,細潤蓬勃如浪滾雲湧,護毫發墨,呵氣即濕。
就是賀滄笙,也是下了功夫才尋來這麽一臺。
趙毅公聞言也歡喜,他不是那種在晚輩面前推拒的人,于是欣然接受。
這時小厮來端茶,趙毅公又吩咐來上龍須酥。
是賀滄笙最喜歡的。
“多謝外祖父,”賀滄笙靠坐的姿态很随意,調侃道,“一盤糕點換一臺洮河硯,您這算盤打得好。”
“如此一想,賺的還是老夫。”趙毅公看着她,笑容和緩,“只要懷歌想,外祖父就能拿得出。”
他和趙紫荊不一樣,老人活了六十餘年,有馳騁沙場的時候,也有虎踞朝堂的日子。看得多了,也就看得淡了。趙紫荊要争,他不攔着,但他心疼自己的外孫女,比任何人都心疼。
龍須酥上來的時候趙毅公讓放到賀滄笙面前,賀滄笙也沒客氣,伸手先嘗。她在趙毅公面前懶得端規矩,趙毅公嘴上說着“慢點”,手卻又推了推碟。
老人看賀滄笙五月還披着氅衣,不禁皺了眉,道:“怎麽,可是病了?”
“前一陣子有些不适,”賀滄笙飛快地舔走唇角的點心屑,“早已大好了,外祖父不必挂懷。”
趙毅公嘆氣,随即沉默下去。賀滄笙的病是因為什麽他再清楚不過,可當年的事無人能改變。他不本願在賀滄笙面前提這樣的話,但還是沒忍住,道:“若是當年我知你母親那般,定不會允!”
賀滄笙接過常随遞來的帕子拭手,一邊輕聲道:“外祖父怎又說到那兒去了。”
“人老了,”趙毅公道,“心裏就裝着那麽幾件事。”
“外祖父不老。”賀滄笙在這一瞬露了小女兒的嬌怪俏麗,道:“您要是少想那些事,還能再年輕幾歲。”
趙毅公大笑,兩人以茶代酒地輕輕碰了下杯。賀滄笙吃了茶,道:“我才從母妃宮裏過來,母妃一切都好,也惦念着外祖父。”
趙毅公的手虛撫在刀鞘上,半晌後忽然道:“我就這麽一個女兒,也就這麽一個外孫女。”
這句感慨如茶霧升騰,轉瞬消逝。
賀滄笙摩挲茶杯,道:“今日怎老是傷懷,不像您的作派。”她稍稍往石橋那邊看了一眼,又道:“總有撥雲見日的那一天。”
“懷歌,當年你母親是沖動也好,久謀也罷,她把你送上的到底是一條不歸路。”趙毅公深深地看着賀滄笙,道,“你被她指揮着,一味地向前去,可想過後果嗎?”
他面容沉靜,虎目就算是在如此平靜的時刻也生出威嚴。賀滄笙想了想,沒有立即回答。
“皇帝病重,他必須在你和賀峻修之間作出抉擇。”趙毅公言近旨遠,“以敬輝帝的性子,你作為皇子的一切優勢,都會變成罪過。”
賀滄笙洗耳恭聽。
“趙家勢大,皇帝忌憚。”趙毅公言簡意赅,聲音沉緩,“而你在朝上的一切智勇和謀劃,不管是否于大乘有利,都是功高蓋主。”
他停頓片刻,道:“懷歌,這個皇位,你争不過賀峻修。”
同樣的話,其實溫緒之在很早之前便與賀滄笙說過。只是先生說時是一貫的冷淡犀利,如今趙毅公談及,竟有了些悲憫的神情。
賀滄笙忽然很失望。
她竭盡能力,為君為民,雖然也的确在争那把龍椅,卻從來沒有為私欲而棄家國而不顧。可還是不行,她的父皇不信任她,她照樣什麽也得不到。這一點她的謀士和外祖父都看得通透,唯獨她,自欺欺人地活了這些年,拼了這麽久,總是卑微又可笑地認為善惡有報。
“正道滄桑,幡然蹉跎。”趙毅公為她添茶,“懷歌,你沒有想過,若那即位聖旨上的人不是你,你當如何?”
賀滄笙沉默良久,目光緩緩落在橋邊的蘇屹身上。她就這樣和蘇屹遙遠地對視,道:“我想争。”
趙毅公見她似是出身,随着她的目光看向蘇屹,停頓半晌,又看了回來。
賀滄笙也收回目光,端正跪坐,對趙毅公一字一句道:“我是大乘皇帝親封的楚王,母親是大乘貴妃,外祖父是三代老臣,正一品左都督。我文由內閣次輔徐瀚誠啓蒙,武是您親自教導,如今大乘史書上唯一的三元榜首溫緒之是我的謀士。”
“嘉源省和京都富饒,可這不過是金玉其外。”她平靜地道,“如若敬輝皇帝與賀峻修公正嚴明愛民如子,那倒也罷了,怕是也輪不到我翻攪雲雨,可如今朝廷昏聩,臣子結黨營私,不遵綱法之為盛行,居上位者置民生于不顧,更不可談上下同欲。又逢邊關動亂,玄疆一事懸而未決,上萬百姓流離失所。既然家國有難,匹夫有責。”
賀滄笙微笑,道:“我要皇位,不僅是名正言順,還勢在必得。”
午後晝午,細風微和,她在此刻顯出了一種比男子柔和、比女子強硬的态度。
她在為最壞的結局做準備,背負在那瘦弱雙肩上的是她的父兄扛不起來的責任,還有自己的淩雲志向。
作者有話要說:[1]:《上林賦》漢·司馬相如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