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點頭
趙毅公看着賀滄笙,問:“想好了?”
“想好了。”賀滄笙再次看向蘇屹所在的方向,良久才轉回目光,面上笑意不減,道:“阽餘身而危死兮,覽餘初其猶未悔[1]。”
“有你這句話,外祖父便知要如何做了。”趙毅公撚須颔首,他看着這樣的賀滄笙,似是也跟着回到了年輕時金戈鐵馬氣吞山河的時候。他道:“京都兵部軍馬十四萬人,嘉源守備軍十五萬,必要時全憑你差遣。”
老人将一生奉獻朝廷,教出的學生雄踞五軍都督府和兵部,那些人都尊師若父,他的确有底氣說這個話。
“多謝外祖父。”賀滄笙尊敬地擡手,端莊行禮,誠摯道:“懷歌年少輕狂,初生牛犢,全憑外祖父成全。”
“莫說此事是為天下,就是為了私心,老夫也做得。”趙毅公擡手阻了她的禮,道,“你是我的外孫女,賀家皇族又如何,你有一半是趙家的。老夫一生只娶一人,膝下獨女,後又有了你。趙家不認男尊女卑那回事兒,你是我從小看着長大的,親自寵親自教,你要什麽,外祖父都給得起。”
他停頓少頃,道:“旁人可以忘了你是女子,許你自個兒也不記得了,可老夫忘不了。”
“外祖父。”賀滄笙這一聲喊得殷切,話裏的感動是無法盡數說出來的。她此前孑然獨行,唯獨被趙毅公捧在手心兒裏寵,這親近和感激之情只覺無以為報。
“懷歌已經做好打算,”賀滄笙道,“若是真能有登上金殿的那一天,會褪卸僞裝,以生來的模樣以示天下。”
“這有風險。”趙毅公輕輕轉頭看向橋邊,問:“可是有人勸你這麽做?”
他極其敏銳,賀滄笙微頓,道:“是我自己要的。”
“你這身份的事瞞得苦,”趙毅公嘆息,然後忽地轉了話鋒,問:“可是還讓旁人知道了?”
賀滄笙面上很平靜,心跳卻驀然加快。她今日自談話來便不斷地看向蘇屹,這絕對躲不過趙毅公的慧眼。
賀滄笙道:“他不一樣。”
趙毅公放了茶盞,道:“說來。”
就這一下,賀滄笙便知道外祖父這是要刨根問底了。當年趙紫荊把她女扮男裝這事兒告訴趙毅公的時候,老人家就發了好大的脾氣,甚至一度放話再也不見自己這個從小寵到大的獨女,雖後來還是軟了态度,但到底還是有個隔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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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賀滄笙是實打實的好。
老人家才不在乎她能不能當皇帝,只想讓她平安喜樂一生無憂。如今身邊忽然出現了個男子,自然要一一都問清楚。
賀滄笙不敢隐瞞,将來龍去脈說了。趙毅公聽得逐漸沉了面色,末了一言不發。
賀滄笙心裏也沒底,等了等,道:“外祖父?”
趙毅公又看了蘇屹一眼,最終還是沒忍心說狠話,卻道:“此事老夫不允。”
幾個字砸在賀滄笙心上,她抿了抿唇,沒有接話。趙毅公見她如此,道:“懷歌,你還年輕,外祖父恐你遇人不淑。這位蘇屹,你真的認準了嗎?”
“認準了,”賀滄笙将茶盞貼在掌心,看着不遠處綠柳匝地,“我心悅的就是他,只是他。”
趙毅公微露了不滿,道:“此人出身玄疆奴籍,又曾在康王門下,何以能與你同志同程?他背叛康王,你如今又将他的母親送出京都,無異于放虎歸山,再握不住他的把柄。私士多麽重要,你就這樣輕易地交給他,懷歌,”他長長嘆息,“若是有朝一日他離你而去,你可想過要如何麽?”
賀滄笙沉默少頃,實話實說道:“我沒有想過。”
“你……”趙毅公搖頭,語重心長道,“你切莫為情迷了雙眼啊。”
賀滄笙少血色的雙唇微頓,鳳目內斂了光,看上去有些落寞。
她安靜下去,趙毅公卻忽地側了身。兩人說話時近處沒有人伺候,趙毅公便擡了聲,對蘇屹道:“到近前回話。”
老人雖上了年紀,可聲音依舊雄厚,蘇屹聽得很清楚。賀滄笙有些驚訝地看向趙毅公,那邊兒蘇屹就到了。
他跪地行禮,道:“屬下參見都督大人。”
趙毅公冷哼一聲,并不答話,連眼風也沒給他一個,伸手給自己與賀滄笙添茶,大有讓蘇屹一直跪下去的架勢。蘇屹垂眸,面色絲毫不改,端着姿勢一動不動。
賀滄笙原是心疼的,但她看着少年淡然,心裏忽然有了底,也來了興致。故此也不再看蘇屹,只與趙毅公飲茶。
一盞緩緩飲畢,趙毅公仍然不看蘇屹,問:“叫什麽?”
蘇屹答聲十分沉穩,道:“屬下蘇屹。”
“屬下,”趙毅公細細品味了這兩個字,道,“我看你家殿下待你倒是不似一般主子。”
蘇屹心下已經才猜出了一二,他忽然生出了無比直接的勇氣,道:“回都督大人,晚輩不敢欺瞞,晚輩與楚王殿下确已合卺共蒂。”
然後他驀然擡頭,道:“殿下不只是我的主子,還是我的心上人。”
趙毅公聞言當即拍案而起,指着蘇屹,手都在哆嗦。
“什、什麽!你這個混賬!”一向穩如泰山的老人聽見這樣的話,怒氣難以抑制,“你算是什麽東西!你、你竟敢!”
賀滄笙也沒想到蘇屹如此直白,坐直了身子,卻沒有出聲。反而在桌上撐首,好整以暇地看着蘇屹獨面趙毅公的怒火。
蘇屹看到賀滄笙眼含笑意地偏頭,竟還有心思朝她委屈地癟了癟嘴。
這表情一閃而過,逗得賀滄笙輕笑。她看着自己的外祖父簡直就要對自己的意中人動手,卻端着置身事外的姿态,還拿了糕點來用。
蘇屹再次看回趙毅公,在老人權威的重壓下也沒有彎了脊背,反倒像是被激起了一起風發。
“蘇屹确是以奴隸的身份入的京都,”他朗聲,字字清晰道,“可蘇屹此生已決心與殿下同甘共苦,并肩向前。”
“你說的好聽!”趙毅公拂袖,怒火未消,“花言巧語,不過是哄着懷歌好騙罷了!今日若不是,若不是看在懷歌的面子上,老夫早用馬鞭将你抽了出去,永不許再入京都!”
“都督大人容禀。”蘇屹面不改色,還維持在單膝着地行禮的姿勢,道:“蘇屹知道,此時承諾無用,可日久見人心,到時還請都督大人為蘇屹做個見證。”
趙毅公嗤之以鼻,道:“張狂自持,像什麽樣子!”
蘇屹對他對視,很平靜地道:“此事全看殿下,若殿下要棄我,蘇屹毫無怨言。可蘇屹不可能做先放手的那個人,都督大人不喜,蘇屹就是冒犯,也不會離開。”
日光缭氲在翻天碧草上,少年一雙澈眸竟看得老人一愣。
“來日若是殿下榮登大寶,那我便要做皇後,做殿下後宮裏唯一的一位。”蘇屹笑時露出虎牙,道,“若是金階難登,那麽全憑殿下吩咐。倘若遇險,那麽蘇屹甘之如饴,定會走在殿下前頭,若殿下想歸隐田園,蘇屹也一同去。”
說着看向賀滄笙,兩人正好四目相對。那雙鳳眸一挑,立刻就現了說不出的勾引,這眼神緊跟着少年這一通真摯的心意後,暧昧又熱烈。
蘇屹被勾到了,卻不敢有動作。喉結滾動,看得賀滄笙眼眸半眯。
趙毅公似是沒看見這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的暗潮,仰頸閉眸地站了半晌,忽地垂手拿起了靠在矮案邊的刀。
他對蘇屹道:“此刀跟随老夫四十六載,名為‘賭勝’。”
就沒了話,只看着蘇屹。
蘇屹看向那刀,眼中都是欣賞,緩緩道:“賭勝馬蹄下,由來輕七尺[2]。”
趙毅公哼聲,道:“文章倒是通。”
那雕刻着雄獅的沉重刀鞘盡退,寒芒耀眼。老人英姿猶在,單手握柄,對蘇屹一擡手。
這是要和他過招。
蘇屹站起身,高束在腦後的發一甩,露了俊逸身型。他沒有刀,便要空手去奪,這不是趙毅公故意為難,而是有意試探。
賀滄笙到唇邊的茶水又放下了下去,看得皺眉。這場比試蘇屹輸贏都有些不妥,可蘇屹似是毫不在乎,輕輕推開一步,道:“請教都督大人!”
說着就俯了身,手臂已探了過來。
趙毅公并不走動,連滑步也沒有,仰身時刀鋒已順着蘇屹的發梢劃過。蘇屹側身,手臂帶的都是巧勁兒,纏上刀柄,就是不從趙毅公身側讓開。
他在過招比試時非常認真,眼神淩厲,但并沒有着急冒進的意思。
趙毅公踩步穩當,蘇屹低頭閃避時感覺到寒風襲過後領,心下原本一驚,卻聽老人家沉聲道:“下盤也要用上!”
竟是在給他指導。
蘇屹立刻撤腿改招,趙毅公随即出手,卻是用刀背橫掃。這一下蘇屹和賀滄笙都清楚了,便知趙毅公并不是真的出手。其實老人家也許久沒有和年輕人比過招式,今日也算是來了興致。蘇屹心領神會,不急攻要害,就陪着練。
黃昏夕光漸斜,賀滄笙眼中的光随之盈亮。下一刻就見蘇屹騰空而起,只在一旁的樹幹上借了力,人就已翻身越過枝桠。可他的雙手還能在起落間纏鬥,在落地時以巧破強,霎那間右手已經握住了刀柄。
賭勝在震蕩間發出锵聲,這一下蘇屹是真切地感受了此刀的沉重,不是他慣用的。而此時趙毅公另一手立刻握上了蘇屹的手腕,可緊接着他的腕子也被握住,竟是蘇屹的另一只手。
這下兩人相互牽制,誰也再動不了。
賭勝豎在中間,冷鋒微擋了一老一少的側臉。
這僵持最終由賀滄笙打破,殿下放杯擊掌,道:“精彩。”
這一聲恰到好處,蘇屹立刻先放開手,退後重新跪地,恭敬地道:“晚輩受教了。”
賭勝歸鞘,趙毅公重新入座,竟不見疲态,只是稍微喘了片刻的氣。賀滄笙為他遞茶水,道:“外祖父寶刀未老。 ”
外孫女難得撒嬌,趙毅公歡喜,端杯道:“這小子,有斥候的功夫。”
蘇屹是連喘息也沒有,安之若素地答道:“晚輩早年在玄疆時,曾在軍中受訓。”
趙毅公盯着他看了半晌,老人洞察秋毫的眼神愈漸深邃,最終極緩地點了點頭。賀滄笙在桌對邊笑,他警告地瞪了一眼過去,才對蘇屹道:“起來吧。”
蘇屹起身,老人家卻又冷了臉,對着橋那邊一擡頭,道;“回去站着。”
作者有話要說:[1]:《離騷》屈原[2]:《古意》唐·李颀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