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夜聊

翌日天色輕陰,卯時不到的時候降了場春雨。青磚淨瓦都被浸濕了,雨幕仿佛細霧,細風推響檐下鐵馬,月洞門依約掩着斷香輕碧。

今日內閣還要入宮議事,最遲辰時,必要聚首。

然而。

賀滄笙起不來床。

一邊兒的蘇屹先坐起身,背靠在床頭,一動不動地盯着她,輕聲喚:“姐姐。”他撫她的發絲,道:“起來了。”

賀滄笙眼都睜不開,懶勁兒一泛上來就誰也惹不起。她卷着被子朝裏翻身,長腿蜷着,根本沒有回應。

蘇屹趴身過去,背部肌理分明,做奴隸時留下的傷疤上覆了抓痕。他湊到賀滄笙耳邊,不再說話,就拿鼻尖蹭人。

賀滄笙都滾到緊裏面了,挪身的時候輕蹙了眉。

那錦被稍微落下去,露出的鎖骨和肩頭也遍布印記,不知要延到哪兒去,看着好生可憐。

“姐姐,”蘇屹聲音壓得低,吻她鬓時問有點兒緊張地道,“不、不舒服嗎?”

“嗯……”賀滄笙迷迷糊糊,賭氣似的不讓他親,“起開……我好困。”

這是賴床加上對他的脾氣,碰都碰不得。蘇屹略微局促,低聲下氣,認錯道:“對不起……是不是疼了,我幫你揉。”

說着手掌就攬了人的腰,又到腿上,這才讓賀滄笙舒服了點兒。貓兒就是要人伺候,還要哄,好一會兒才慢慢轉過了身。

可還是不理人,十分嬌氣,一點點往床下挪。

結果下了地就腿軟,最後還是被抱去沐浴的。說好的兩敗俱傷,少年倒是精神得很。

等從浴堂出來時賀滄笙還在犯困,蘇屹在身側護着,讓人坐下,又開門傳膳。果然晚間的放肆都是要在白天還的,這會兒少年只剩下小心謹慎,恨不得将人供起來捧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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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屹在的時候芙簪就不用在屋裏伺候,少年自己端了碗,要一口口喂。

一是為着昨夜來賠罪,二是因賀滄笙的身體,瘦弱得讓蘇屹安不下心。

賀滄笙不看他,遞到嘴邊的粥倒是喝了。

“姐姐,我知道錯了。”蘇屹挨着她坐,向前傾身,問話跟求似的:“你別不開心。”

這人現在道歉認錯是張口就來,賀滄笙終于看了他一眼,一邊擡手系扣。她今日高領束到下颚,把脖頸擋得絲毫不露。蘇屹又一個勁兒地往前湊,她本也不是真的生氣,就輕捏了下蘇屹的臉。

“昨晚獸性大發時怎麽不是如此,再這樣我……”她話裏話外都是嬌嗔,道:“下回不和你好了。”

誰能想到楚王能有跟人如此含怒賭氣的時候,一颦一笑都是要勾魂兒的。蘇屹做狗狗樣兒,看着她鼓了臉,又舀了清粥過去,道:“多吃點兒,有了力氣才能教訓我。”

賀滄笙将那瓷勺含了,鳳目微挑間漾了秋波。蘇屹和她相視而笑,又探身用拇指擦過她水潤的唇。

賀滄笙也不躲,就在桌上撐首看他。蘇屹被看得有點兒面熱,倏地探身過來擡了她下巴,偏頭又親了親。

入朝世堂要正裝,賀滄笙戴冠時蘇屹就站邊上看。兩人的視線在鏡中交彙,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點別的。

不知何時何日,賀滄笙才能以裙釵示人。

鏡中人朝服正經,金冠端正,高領一系就透出冷漠。這是她無比熟悉的裝扮,走這條路她不曾後悔過,但也并非沒有期待。

蘇屹蹲身在側,察覺到賀滄笙稍許的落寞。少年溫暖的手滑進她的袖,與她十指相扣。

“楚王殿下玉樹臨風,”蘇屹拇指指尖劃拉在賀滄笙掌心,道,“不知要迷倒多少貴女和少年郎。”

賀滄笙知道他的意思,扣緊了纖指。

“朝上殿下自己留神,”蘇屹小心地帶着人起身,“王府裏我盯着呢。”

賀滄笙披氅衣,側目佯裝感動道:“蘇相公如此貼心嗎?竟還能做本王的賢內助,從前倒沒看出。”

廊下芙簪已備好了傘,賀滄笙出門前回了身,被蘇屹吻在了臉頰。

春雨貴如油,這一場雨沒有下大,卻連日不停。京都中到處都被洗得幹淨,這種清澈一直維持着,直近六月。

嘉源的春耕一向不愁,此時已幾乎可以預見秋收的民景,東邊的瑜岚省是魚水之鄉,也很富饒。纥犍抗災有了成效,大多處的修補都趕在夏至前後順利收尾。朝廷前一陣子才整頓了礦稅和貪墨事宜,侗岳得了撥款,連着南霄,兩省都欣欣向榮。

京都的氣候四季分明,夏日一到,按照敬輝帝的喜好,各地總督就都進奉了冰和果産。皇帝的咳疾在夏天也好了一些,竟能偶爾起身料理朝事了。

怎麽看都是大乘的好年頭。

然而榮枯咫尺異[1],春夏交季的暖風吹不到邊關。那裏背靠大漠,風過時只攜沙塵,就是這個時節也要穿大氅揣袖筒。

天際斜挂玉鈎,白得像雪。天幕漆黑,月亮和群星顯得非常耀眼。

隊伍原地休整,戈壁邊沙丘上都躺站着人,大約近千。他們低聲交談,而且并不點火把,舉止言行訓練有素,像是軍隊。可細看又覺得不對,因衣着随意,并不是每個人都披甲,兵器也不規整。晚間天氣寒冷,甚至還有裹獸皮的。

厲阿吉抱着他的刀坐在石上,風領破舊,風呼呼地往脖子裏灌,他卻連眼也不眨一下。斥候統領扈紹陵在他身側仰躺着,腿跷得很不文雅,長弓和箭筒都放在胸前。

“歇會兒呗,”扈紹陵捅他的胳膊,“還有好幾裏地要走呢。”

這裏不比平原,一程的風沙寒峭,就夠他們走到明日一早的了。

厲阿吉最近染了點兒風寒,說話囊聲囊氣,道:“不用,你休息。”

“躺會兒得了,真要合眼我也睡不着。”扈紹陵枕着一只手臂,另一只手指向天空,比劃着什麽。

厲阿吉忍了忍,終于側目看了會兒,問:“在幹什麽呢?”

“畫星星。”扈紹陵手上一頓,偏頭看厲阿吉,露出的臉比厲阿吉年輕,雖髒了點兒,但能看出帥氣。他又看回上方,搖着頭道:“不行,我還是記不住那什麽北鬥七星。”

厲阿吉不懂這個,道:“畫它做什麽?”

扈紹陵道:“就忽然想起來了,以前屹小公子會,能認清那些星星的名兒。那會兒在斥候軍隊裏,我帶着他,還是個小崽子呢。就那幾年,他教過我。”

厲阿吉不說話,扈紹陵又想了想,道:“也不知道他是從哪兒學來的,多半是他娘教的。”

厲阿吉嗯嗯點頭。

“你上次去京都時小公子怎麽說的來着?”扈紹陵問,“他與蘇姨娘如何了?”

“挺好的,”厲阿吉回答,抱着刀換了個姿勢,改成盤腿坐,“姨娘自己住在嘉源,小公子還在楚王府。”

扈紹陵“啊”一聲,問:“小公子也真是夠可以!大哥啊,你也是心寬,這個楚王靠不靠譜啊?”

“小公子信任他,”厲阿吉道,“咱們跟着就行。”

“別是真好上了吧!”扈紹陵半撐起身,他還不到而立之年,頭腦靈活,調侃道:“小公子要收複玄疆,那得費多大的勁。這叫什麽,搏美人一笑?”

“男的,”厲阿吉皺眉,低聲道,“楚王是個男的。”

“那就男的呗,”扈紹陵笑,“小公子樂意,你管那麽多幹嘛?重點是楚王對于咱玄疆是什麽态度,別是和他那個皇帝老爹一樣吧?”

“自然不是,不讓小公子不會跟着他。”厲阿吉想了想,“楚王為咱們上疏這事兒不假,但被駁回來了他也沒辦法。可他也沒就此停手,前一陣子那些接連以低價流入玄疆的糧食,小公子說了,那都是楚王殿下用私銀買了送來的。說是轉賣,其實就是救濟咱們。”

“楚王仁義啊,”扈紹陵感嘆,“小公子和咱們的淵源他不知道?”

厲阿吉搖頭,吸了吸鼻涕,道:“小公子讓先瞞着。”

“那咱們更得争一争了,如今咱就是小公子的本家啊,手裏握的越多越好!”扈紹陵坐起身,“跟着咱倆在狄城的那些兄弟怎麽說也得有四萬人,要是明日能拿下沙依巴克,那才是真正的功績!”

厲阿吉點頭,随即又搖頭,道:“難。”

沙依巴克是玄疆的首府,是大漠邊不多見的富饒所在。當年玄疆因岑源崧的叛變而陷入動蕩,不少原先的将領都改了道,不再從軍。厲阿吉和扈紹陵帶着殘部往東北去,占了庫洪山腳下的狄城。他們沒仗打,也沒邊關可守,就成了山大王似的生力軍,在狄城自給自足。

如今占據了沙依巴克的人叫做葛邏拇,是當年岑源崧手下的督糧道。他掌控糧草和互市的資源,短暫的動亂過後就占了城,據說在和西戎人做生意,竟是風生水起。

扈紹陵看向沙依巴克所在的方向,若有所思地道:“大不了就打一架。”

“和談,”厲阿吉立刻壓他,“我們這次是去和談的,切莫焦躁。”

“和談你他娘的帶這麽多人?!”扈紹陵摟着自己的彎弓縮脖子,但嘴也沒停,“這擺明了就是要先禮後兵嘛!我都看得出來,你以為葛邏拇那個老滑頭眼瞎嗎?再說了他手底下人多着呢,我的斥候上次回來說至少六萬兵,那可是兩月前了,誰知道葛邏拇這段時間又新招了多少人。而且他還有馬,加上沙依巴克易守難攻!”

厲阿吉沒反駁,安靜了半晌,略微沙啞道:“沒別的辦法,我們需要沙依巴克。”

“你需要的是接受如今的局勢!你就是要和葛邏拇面對面地剛,然後才肯死心!”扈紹陵翻白眼,當即點破,“這沒關系啊,去呗,我這不還跟着你呢麽!但是,我把話放這兒,這城你要不回來。”

“嗯,”厲阿吉摸出水囊,低頭慢慢擰開,道,“所以我就試試。”

扈紹陵看着他,也不說話了。

厲阿吉原先在軍中和葛邏拇關系硬,當年厲阿吉先占了狄城,派人聯系葛邏拇,那姓葛的是一口答應會帶着全部軍糧死守沙依巴克,只等厲阿吉帶着狄城守備軍加入。說好的一起效忠,厲阿吉卻被拒之門外,眼看着曾經的好兄弟和西戎人往來深交。

扈紹陵說得對,他就是不死心。

不相信當年一起在這貧瘠土地上生長戍守的人就這樣改變,不相信舊人能面目全非,不相信忠義能如此輕易地消失殆盡。

從那以後厲阿吉就悲情又憨然地守着狄城,像是守着他的志和一個無人問津的過去。

扈紹陵聰明地轉開話鋒,道:“不過我發現你不一樣了。”

厲阿吉安靜地喝水。

“以前你也說不出‘和談’、‘切莫焦躁’這種話,”扈紹陵拿過他手裏的水囊,也喝了幾口,抹了嘴道,“文鄒鄒的大乘話,我記得你當年學兩句都費勁,如今可是張口就來啊。”

厲阿吉把水囊拿回來蓋好,收系腰間。

“不簡單,”扈紹陵搖頭晃腦,“小公子不簡單,能把你這粗人教化了。”

厲阿吉面上挂不住,道:“小公子才多大!”

“言傳身教,我瞧他挺厲害。”扈紹陵和他一起站起身,“他十五歲流離失所,沒人教,如今這樣兒哪來的?小公子厲害,楚王就更厲害。”

風撩起細沙,厲阿吉做了個手勢,周圍的士兵們立刻起身。

扈紹陵手搭涼棚看向西南方,仿佛能看到曾經被他們稱作“家”的戈壁綠洲。

“什麽時候能打一場,”還很年輕的人嘆息時露了愁态,“這樣不前不後地架着,太難受了。”

死就死了。

血染黃沙,好過眼睜睜看着家不成家,國不似國。

扈紹陵背上弓,勒緊,擡起頭時低聲重複道:“太難受了。”

“會的,”厲阿吉系刀,搭話道,“已經快了。”

作者有話要說:[1]:《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唐·杜甫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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