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詭變
月落星沉,東方露了曉色,風反而大了起來。厲阿吉和扈紹陵在沙依巴克城下停步,所有人都被凍得頰邊通紅,被風一刮,那紅就不下去,蛻一層皮也還在。
城牆上飄着彩旗,不是大乘的規制,上面繡的竟是只淺毛的豹,又有深色的線繡了“葛”字。
旗下女牆裏的兵看見了他們,按着城垛向下喊着問話。其實他們以前在岑源崧手下時都是認識厲阿吉的,可此時已然有了新主子,一切都得按最生分的規矩來。
既是舊人,也是客人,哨兵跑着去報了。誰知葛邏犴過了好久才上來,那一身錦袍褐裘氅,再站在旌旗下,好不威風。
葛邏犴面上幹淨,高鼻梁高眉骨,深邃的眼細長。這模樣往好了說叫精明,其實就是有點兒奸邪相。
扈紹陵顯然就這麽想,他嘟囔出聲,道:“小人。”
他其實原想說“奸商”,但此時此地,行商早已與政事混為一體。葛邏犴明面上是和西戎人互市,其實就是把大乘造鐵器的技術、兵書還有糧食供給西戎。這三年西戎人勢力擴大,這裏頭葛邏犴功不可沒。
“葛大人,”厲阿吉朝城樓上抱拳,揚聲道,“別來無恙。”
葛邏犴微笑,道:“在下勢微,早就身無官職,怎對得上厲賢弟的這一聲‘大人’?”他稍微露了不是那麽愉快的神情,竟更像是憐憫,又道:“厲賢弟道我別來無恙,我卻無法說句彼此彼此,只嘆時過境遷。賢弟因何再現我這方寸之地?”
這一上來就是劈頭蓋臉的一通,根本就是從根兒上斷了厲阿吉的念想。
說是念想,還不如說是幻想。
“聽見了麽?”扈紹陵冷笑,看樣子是和厲阿吉說話,其實聲兒全讓葛邏犴聽得見,“你與人家講官稱,滿腦子公事公了家國大義,人家卻和你稱兄道弟呢。”
他是用弓的,平日裏得特別養護着一雙手,這會兒揣着皮裘的袖,人顯得削瘦沒威脅。
斥候很寶貴,既看天賦也看訓養,所以算是軍中的特殊編制,在邊疆更是如此。扈紹陵是管着斥候的人,平時不會和其他将領打交道,所以葛邏犴在做督糧道時和他并不熟悉。
“這位小兄弟說話挺沖,”葛邏犴把商人的笑端得穩穩的,“可否請教尊名?”
扈紹陵側頭挖耳朵,并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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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阿吉扶在腰側刀柄上的手緩緩收緊,道:“邏犴兄,在下今日是為了沙依巴克而來。”
“愚兄無能,此城已近乎荒廢了。”葛邏犴嘆息,然後平靜地道:“賢弟看着有話要說?”
“荒廢與否,也仍是大乘的城池。”厲阿吉聲音雄厚,雖被人居高臨下地問話也沒有絲毫怯色,道:“你三年來與西戎人互市,荷包受益,但且問如何對得起良心?玄疆是大乘邊關,如今混亂無主,卻不見得會成為西戎人囊中之物!若你願與在下一起抗敵,平了當年王爺叛降所帶來的動亂,也算是對得起這片土地和這裏的百姓!”
“商人無良,這道理厲賢弟早該知道。”葛邏犴語氣不變,卻已冷了面色,“若是東邊的那位皇帝也把玄疆當大乘的一省,何以這三年來不見一粒糧食一名援兵!平息動亂,當真是悅耳之言!莫不是厲賢弟自作主張?愚兄也奉勸你一句,你想着驅敵治亂,卻別被朝廷當做了那個亂黨才好!”
“就算是朝廷棄玄疆于不顧,從軍者最當忠孝,你我如何也反不得!”厲阿吉義正言辭,“你記恨敬輝,此事我駁不過,可這段時日皇帝病重,政務自從由楚王接手便大有不同,這一點相信邏犴兄也心如明鏡。”
風吹得大旗響動,葛邏犴裹了裹裘氅,道:“楚王向着玄疆,多半是有奪嫡的打算,不也是待你我如棋麽?況且一個皇子有何用,只要他未登大寶,朝廷對玄疆的态度就不會變。”
“那你要就這般揮霍,等待下去嗎?”厲阿吉在風沙裏眯着眼,再次喊話,“楚王可以輔佐,跟着他,才是你我眼前的出路!”
“你我先前輔佐玄疆王,也算盡心盡力,且看得了什麽下場!”城牆上的葛邏犴陡然擡聲,露了惡色,道:“若是楚王真有誠意,那就讓他自己到我面前來說!”
“葛邏犴!”厲阿吉驀地抓緊刀柄,張開了嘴,又緩緩閉上了。
事已至此,再勸無用。
“賢弟不語,看來是明白了我的意思。”葛邏犴擡頭看了眼陰測的天,笑道,“怎麽,你我今日要兵戎相見了嗎?”
厲阿吉看着他,寬碩的身影一動不動。扈紹陵看似負手而立,其實已握彎弓,他沒有看向厲阿吉,目不斜視地低聲詢問:“撤嗎?”
城樓上的葛邏犴也看向他們,身側卡在垛口的弩弓排得整齊。厲阿吉偏頭,道:“恐怕撤不掉了。”
葛邏犴似有感應地笑了兩聲,忽地傾身,道:“你們帶着這些人來,一路辛苦。我葛邏犴何德何能,總不能讓諸位白來一趟不是?”
他擡手,城垛後的兵立刻撲向弩弓。寒光被紛飛幹燥的塵沙折了光芒,利刃的甕聲震耳,一下後就消隐風中,厲阿吉的刀已經出鞘。
扈紹陵倒還是背着手,再次輕聲問道:“确定要打啦?”
厲阿吉不看他,滑步緩緩向後,點了點頭。
扈紹陵笑,道:“那我就放肆了。”
那彎弓搭箭的動作沒人看得清,箭就已經倏地離了指。雪亮的鋒尖嘯劈塵埃,竟穿了城上正春風得意的葛邏犴頭上高髻!那珠冠脆聲掉落,箭已深釘在他身後的石牆上。
葛邏犴散發身歪,喊叫都沒來得及,已經面色慘淡。
扈紹陵再次飛速松指,這一次直取那繡着方正葛字的旗。鋒刃帶着箭身穿過旗杆,穩穩停在當中。城樓上諸位都側頭去看,還不等驚訝出聲,下邊兒便又是一箭,而這一次竟劈開先前那支的箭羽,取而代之。
旗杆不過是木頭,經不住這麽兩下。護城軍還沒來得及跑到近前,那大旗便側倒下去,直砸向葛邏犴。
近衛門一擁而上,擡臂架住木杆。精美的旗幟失了招搖的高度,被風一卷,僅僅淪為擋人視線的布料。女牆上驚慌一片,護城軍的頭領還算鎮定,大喝一聲:“弓弩手!”
連弩一溜串地上了箭,卻發現原本站在城下的厲阿吉和他的兵都不見了。才爬起來的葛邏犴在城垛後面冒了頭,看着已抽身往回去的扈紹陵,身還顫顫巍巍,一邊喊道:“緩兵之計……媽的!這是他們的緩兵之計!”
弓弩當即被拉滿,如雨的長箭劃過被風沙籠得暗淡的半空。扈紹陵攜弓後撤,尖利的箭鋒就釘在腳邊。他片刻不停,幾瞬而已,就已經快要趕上前方的厲阿吉。這是玄疆斥候踩沙疾行的本事,再強勁的弓弩也難以近身。
葛邏犴早被攙起來了,用力拍着城垛。那商人的笑面終于被抹去、他啐了口唾沫,罵道:“操!”
厲阿吉與扈紹陵不敢停下,直到能隐隐看到庫洪山時才停下。焦黑連綿的山脈切割白日,由遠至近地給他們投下片陰影。
厲阿吉和扈紹陵尋了處巨岩,站在底下的凹陷裏,離隊伍有些距離。這會兒出了太陽,袖筒不十分需要了,厲阿吉索性扯下來擦汗。
扈紹陵撥着自己剩餘的長箭,數了數,将弓背回背上。
厲阿吉道:“他竟有那麽多弓弩。”
扈紹陵應聲,猜測道:“西戎人給的?”
“那些護城軍都是出身玄疆軍的,都能打。”厲阿吉回憶,道,“葛邏犴這是要帶着沙依巴克做西戎人的前線。”
“死心了?”扈紹陵斜睨厲阿吉一眼。
厲阿吉沉默了半晌,道:“死心了。”
“你與葛老爺早就已經分途,”扈紹陵背靠着岩石站立,雙臂抱在胸前,語重心長道,“倒不如早些認清,也好早做打算。”
“沒什麽打算可做,”厲阿吉用袖子擦拭着刀鞘上的灰塵,“下次見面便是敵人。”
扈紹陵點頭,道:“你還是念舊啊。”他摸了把脖子,領子裏都是細沙,“當年岑源崧手下那麽多将領都逃的逃散的散,就剩個你,頂多再加個我,到處召集舊部,小小破敗的狄城一守就是三年。我們在等什麽?和誰一戰?如今小公子回來了還好,不然真不知這三年是如何過的。”
厲阿吉點頭,道:“小公子還是有膽識的,也沒忘記自己的身份。我們——”
他驀然閉口,因扈紹陵豎起根手指,長弓已經握在手中。
厲阿吉立刻滑步,身貼石壁。
片刻後從他們頭頂的巨岩上翻身下來個人,一身輕裝,是大乘服飾,可頭上紮的是西戎人慣用的繡花巾。他腰間帶着短刀,落下來時無聲無息,顯然是習慣了行走沙地。
這人沒看見厲阿吉和扈紹陵,起身想走。扈紹陵擡手,是“請”的意思,厲阿吉當即動作,刀鋒從背後架上了這人的脖子。
“別動。”厲阿吉用西戎話道。
那人一動不動,手緩慢地摸向腰間刀柄,卻被扈紹陵的弓攔住了。扈紹陵繞到他面前,一把拽下了遮面,看了看,挑眉道:“西戎人。”
這人被識破,當即要反抗,卻被厲阿吉從後面一腳揣在膝蓋。他跪下去,用西戎話罵了聲,卻被扈紹陵飛快地奪了兵器。
扈紹陵很上道兒,連他藏在靴筒裏的小刀也沒放過。
“裝備精巧,”厲阿吉扭着這人的雙手,“是斥候。”
“嗬,同行。”扈紹陵把小刀抛着玩,笑道,“那更要仔細審一審。”
西戎兵出現在狄城附近,厲阿吉讓人快馬入京都,報給了蘇屹。他們平日都在茶館會面,這次厲阿吉走不開身,來送信的人是他的親信,對蘇屹很尊敬。
臨近七月的京都有點兒悶熱,蘇屹落座時看了眼來人的皮襖,先皺了眉。
“下次要改穿戴,”他一身白袍,面色冷淡,“這時節京都裏沒人穿這個。”
來送信的人點頭收教,将厲阿吉的親筆呈給蘇屹。
蘇屹看完了信,從袖中掏出火折子,就着瓷盤燒了個幹淨。他看着火苗噬了紙張,神情不可捉摸。
“小公子,”來人微微傾身,“厲副将問要加下來當如何?可要驚動朝廷?”
蘇屹看他,道:“西戎人要開仗,當然要讓朝廷知道。”他微笑,“我效忠楚王,殿下等的就是這個機會。”
來人不太接觸京都裏的事,似懂非懂。
“凡行兵之法,斥堠為先[1],既然西戎斥堠已出,那麽軍隊就不遠了,也許就在庫洪山後面呢。”蘇屹看着指尖的灰燼,輕輕将它們抖落,道:“告訴厲阿吉,如果這威脅不到眼前,皇帝是不會有動作的。”
他稍頓,道:“幸好嘉源和玄疆相鄰,要過來也不是沒可能。西戎人等了三年,我也不介意推波助瀾。”
來送信的人急忙躬身,道:“具體怎樣做,還請您示下。”
“讓厲阿吉選幾個人,扮成西戎人到嘉源的邊界線上闖一闖。”蘇屹平靜地吩咐道,“務必要驚動官兵,讓消息直達京都。”
敬輝二十七年八月,六名西戎斥候越過玄疆,直抵嘉源省邊境,在入境時被嘉源守備軍發現。雖未曾将越界者捉拿審問,嘉源總督卻不敢耽擱,連夜将此事呈禀京都通政使司,最終交遞到內閣。
西戎人來犯,都打到了嘉源,這非同小可。身體稍微好轉的敬輝帝情急之下再次病倒,卻讓人在龍椅前落了垂簾,召了這一年多來的第一次早朝。
太監唱過了詞,衆人入殿。賀滄笙位列石欄右側,左邊兒空着,因賀峻修還在禁足。龍座旁的吳保祖穿戴正式,他經歷此前貪墨一案,不僅未受牽連,反而更被皇帝信任,依舊是日日近身伺候。
他看着賀滄笙時還是陪着笑,可兩人私底下都知道不是一路。
歷代皇帝和皇子對待司禮監的态度都不一樣,吳保祖既是已和楚王不對付,那就明着是康王的人了。
敬輝帝在金殿盡頭咳了幾聲,也不用臣子問候,單刀直入地講了嘉源邊界的事。
末了微頓,然後竟直接看向趙毅公,低緩着聲,問:“戰事乃國事,左都督意下是何見解?”
趙毅公出列,大紅官服被他穿出了沉穩之風。他對皇帝行禮,道:“大乘百年基業,今玄疆并為省份,那麽六省缺一不可。如今西土蠻夷明目張膽,如此進犯已顯相吞之意。依老臣之見,應調兵部人馬前往鎮壓,經戰治亂,重整玄疆,嚴守邊關。”
“好,好。”敬輝帝稍咳了幾聲,緩緩道:“趙老這是主戰。”
他不再說話,明顯是在等着其他朝臣的駁聲。
賀滄笙目不斜視,安靜地緊緊咬住了牙關。敬輝帝忌憚她外祖父是三代元老,手握重兵。其實先前五軍都督府和兵部盡歸于趙家,可按照敬輝的意,趙毅公改而只掌統兵和訓兵權,将可調兵的兵部交了出去。
如今皇帝如此發問,惡意昭然。
與趙毅公相對而立的是內閣首輔高興述,春時周禀旭被斬,他消沉了一陣,如今看倒是恢複了。
高興述站出來,躬身先給皇帝敘禮慰訖,方道:“玄疆此前陷入混亂,皆因岑源崧判敵。西戎人三年靜然,如今出現在嘉源,只為了占領玄疆。既不見宣戰繳文,何以要以戰亂民?”
“玄疆中人亦是大乘之民也。”趙毅公沒有看他,老人家立場堅定,聲如洪鐘,“老夫之言斷不改撤——大乘六省,缺一不可。”
“趙大人所言屬真,”徐瀚城驀然攏袖,出列行禮,道,“國祚遷移,怎可棄民與不顧?”
“文人豈知戰時殘酷,趙大人戎馬一生,必知西戎野士,慣用蠻力。”高興述并不退讓,“如此強行與之争衡,恐傷及京都。”
敬輝帝手中道珠輕響,他道:“若大乘存亡未保,談何京都。”
高興述立刻退步,不再言語。
“既是主戰,那麽,如若真做征伐,”敬輝帝慢條斯理,“左都督大人可願身先士卒?”
賀滄笙掩在寬袖下的手驀然攥緊。
皇帝竟是要,讓趙老帶兵出征。
不止是賀滄笙,此話一出,朝中多半官員都悄然擡了目光,從那被帷簾遮得嚴實的龍位上滑過,又投給趙毅公。
誰人不知趙老的功績,又是貴妃的父親,已是須發皆白的年紀。皇帝如今如此做,是擺明了讓趙毅公帶兵出征,再說得直白點,就是不顧趙老的死活。此舉看似是為大乘,出于無奈,其實私心誰都知道。
倘若戰勝,那自是皇帝想要的利國利民,一旦戰敗,敬輝帝怕是根本不會傷心。
賀滄笙眼底浮上猩紅,因她太了解自己的父皇。如若外祖父此次真的無運返還,借着戰事鏟除功高震主的老臣,這就是敬輝帝的心思。
晨輝入殿,鍍了光在趙毅公雙肩。老人上前一步,已擡了袖,領命的話就在唇邊。
“父皇。”賀滄笙驀然出列,擋身在趙毅公前方。
她沒有看自己的外祖父,也沒有擡頭看向龍椅上的父親。她只是孤身跪倒在白玉石階前,平靜地道:“國之難,乃皇子之本責。兒臣請命,領兵前往玄疆,驅戰西戎,收複邊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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