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呆團

賀滄笙趕着午間的時候與溫緒之議過了撫恤沙依巴克城民和調糧的事,而後自己回了屋,關了門誰也不見。

直到申時快過的時候,近衛入院點了廊下的燈籠,賀滄笙獨自用過晚膳,才起身打開房門。誰知人還沒能邁出去,就猛地對上了一雙烏黑溜圓的小眼睛,擁在簇簇白毛裏,竟就在她面前幾乎要碰到她鼻尖的距離。

賀滄笙驚呼出聲,立即後退兩步,結果就被門檻絆得要摔。半空那雙小眼睛倏地被撤回去,而對面站着的人也不出聲,伸手攬住了她的腰,帶着她出來到門廊下,然後就不松手,非得摟着人。

賀滄笙忍了一刻沒有動,蘇屹的那雙星眸就明顯又迅速地亮了起來。也不知他在門口站了多久,然而賀滄笙沒再縱着,冷情地站直了身,側肩示意他把手收回去。

蘇屹照做,可勁兒地露出失落,全給賀滄笙瞧。賀滄笙不為所動,但是也沒有攆人。

不攆人就好,蘇屹有備而來。

他低着聲,像是嬰孩模糊不清又讨人疼的口齒,道:“殿下。”

賀滄笙被這聲音叫得發愣,才一擡眼就和先前那雙小眼睛對了個正着。仔細一看蘇屹舉起的竟是只雪白的小貂,從頭到腳白毛密軟,身體伸展開也不過一掌多長,尾巴垂耷着,正對着賀滄笙。

雪貂還小,非常乖,被蘇屹托在腋下,看着賀滄笙歪了歪頭。一對小耳朵內裏粉嫩,弧度圓滿,眼睛晶亮地看人,下面的小鼻頭也是渾圓。

賀滄笙驀然和這小東西四目相對,一時呆了神,動也不敢動。雪貂盯着她,伸了伸脖子,露出溫順又好奇的神色。它倒也不怕人,動着後腳“咯咯”地輕聲叫。這叫聲代表它很開心,甚至還想要再向賀滄笙湊近一點。

和正抱着它的人一個樣兒。

蘇屹撐着雪貂的兩只小爪子,曲臂将這小毛團抱起來到臉前。他的下巴被雪貂的後頸擋了,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成了好看的線。

賀滄笙靜默,面前這一大一小就這麽一上一下地看着她,神韻越來越像,都有無辜讨喜的味道。

蘇屹抓着雪貂的前爪輕輕舞動了幾下,道:“殿下。”

“小公子,”賀滄笙叫了蘇屹的新稱呼,挑了眉梢,表情是真誠的疑惑,問:“有事?”

“有事,”蘇屹又帶着雪貂的小爪子招了招,聲色委屈道,“我惹得殿下不悅,你不理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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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貂不明所以,長尾巴輕輕掃到了賀滄笙的小臂。它應該是很精明的動物,偏偏在紮眼歪腦袋的時候露了點兒呆氣。

蘇屹躲它後邊兒,眼睛看着賀滄笙,道:“怎麽辦?”

“是啊,怎麽辦?”賀滄笙也垂眸盯着雪貂,道,“嗯?問你呢。”

她瞟一眼蘇屹,又看回雪貂,将手臂抱在胸前,沉默了好一會兒。她不出聲,蘇屹就這麽安靜地盯着人,院裏就聽着雪貂輕叫。

賀滄笙終于嘆了一聲,道:“如此大事也不告訴我,多少個旁人都知道了還把我蒙在鼓裏。日日讓我坦誠相待,最大的秘密也被他窺了去,那麽今日這又是如此?”

蘇屹颠了下雪貂,低聲道:“殿下,我——”

“叫什麽?想來也不需要我。”賀滄笙對着雪貂輕笑一瞬,而後驀然收起來,冷漠道,“我說完了。”

穹頂白月初盈,廊下的燈籠上描着雲朵和細浪的紋,光暈和夕陽同色,非常柔和。賀滄笙披着狐白裘,內裏穿了件墨色的袍,腰間緊系着寶藍的鞶革。

她的确愛勾人,但終是不忍少年吃味兒,這幾日真的逐漸少穿了紅色。

然而這雪白的顏色也不行,顯得人愈發膚似香玉,偏生還是冰冷的性子,看着就有距離感。

主要是人跟妖孽似的,換什麽顏色的衣裳都沒用。

賀滄笙全身都縮在裘披裏,指尖摩挲柔軟。她也沒看蘇屹一眼,回身就往屋裏去。

她要關門,那邊兒蘇屹竟伸手先把雪貂送進了門縫。賀滄笙總不能把這小毛團子夾了,就這麽一停頓的功夫,少年已經跨進了門。

“姐姐,”他抱着雪貂,蹭到賀滄笙身邊,道,“我錯了。”

賀滄笙褪狐裘,冷冰冰地道:“你沒錯。”

信不過她,不予告知,他沒錯。

蘇屹要接衣服,賀滄笙沒給,自己往木桁上一挂,繞過屏風去側堂。蘇屹擡腳就跟上,道:“我知道錯了。”

賀滄笙在屏風側面轉身擡手,擺明了不讓人跟着。雪貂扭着身子小聲叫,被蘇屹覆掌蓋住了,對殿下道:“姐姐,你聽我解釋。”

“再說吧,”賀滄笙抽身,仍下一句,“我沐浴。”人就進了浴堂,留下蘇屹抱着那小毛團子面面相觑。

賀滄笙出來時披了件淺色寬袍,不戴風領,就更顯媚色。蘇屹發快地閃去後面也洗了個澡,出來果見賀滄笙還濕着長發,就要給賀滄笙擦頭發,殿下坐床邊倒也沒躲,就是不說話。

“姐姐,”蘇屹又将雪貂拎過來,輕輕放到賀滄笙膝上,道,“要抱抱。”

賀滄笙沒有和小動物相處的經驗,因她從小長大的時間都花在學業和謀算上,連貓狗都沒養過。時才蘇屹不在屋裏的時候這雪貂幾乎不與她對視,更別提到身邊來了,也不知她周身氣勢太冷還是什麽。

小東西這會兒在她腿上,正半直起身子,前爪勾扒着她的衣。和這種小生命近距離接觸是很驚奇的體驗,甚至激起了令賀滄笙不解的畏懼感。

她伸手摸了下雪貂的腹部,這小團子立刻擡頭看了她好半天,然後躺下露了肚皮讓她揉。

傻乎乎的小毛團。

賀滄笙又撫了兩把,雪貂發出的聲音像是嬰兒咿呀。

她瞧了好半天,笑一聲,道:“呆團子。”

“姐姐,你笑了,”蘇屹拿着巾帕動作的手一頓,“你不生我的氣了。”

賀滄笙立刻收聲,連貂也不玩了,道:“本來就沒生氣。”

“那你理理我,”蘇屹在她面前蹲身,臉又藏在雪貂後面,“姐姐。”

賀滄笙默了半晌,問:“這貂哪兒來的?”

蘇屹道:“撿的,和一群死了的關在一塊兒。”他伸手撓了下雪貂的腦袋,“這種貂少見,多在大乘東北部出沒,估計是被商戶抓來賣的。葛邏犴殺貂取皮,就剩這一只了。”

“哪弄來的送回哪兒去,”賀滄笙把雪貂放他手臂上,翻身躺到床上,“礙眼。”

“你這麽說它要傷心了,怎會礙眼,我們還小呢。”蘇屹抱着雪貂晃了晃,又對賀滄笙道:“姐姐,我們一起養吧。”

這話說得跟過家家似的,賀滄笙心道我養你一個還不夠麽。她面朝裏冷笑一聲,反問:“我們?”

蘇屹一凜,立刻将雪貂放地上,拍着它的屁股趕走。然後他也上了榻,鑽進被裏從後面抱着賀滄笙,緊緊貼着,手一點兒也不肯松。

殿下身上涼,幸好他熱。

“別推開,”他道,“你冷,我給你暖着。”

賀滄笙閉了眸,沒有動。

“姐姐,你聽我說。”蘇屹聞着賀滄笙發間的香,低聲道,“我先前沒告訴你我與岑源崧的關系,是想給你個驚喜。”

賀滄笙不回答,但蘇屹知道她沒有睡着。他道:“你是楚王,美不勝收慧敏過人,謀權路上不缺我一個,可我想對你有用,這塊玄疆王的金牌你若要就拿去。邊關諸事要緊,我把這身份瞞到這一刻,語出驚人不是主要,而是幫你拿下沙依巴克。”

賀滄笙沉默了很久,忽然顫動了肩膀,道:“蘇屹。”

這一聲沙啞,似是哭腔。

蘇屹驚懼還心痛,道:“殿下。”

賀滄笙又道:“阿屹。”

蘇屹立刻回:“姐姐。”

過了好一會兒,賀滄笙終于轉過了身,果然雙目通紅。蘇屹慌亂,卻被她按住了雙手。

“蘇屹,我心悅你。”賀滄笙看着他眼中濕潤在垂帷內的昏暗裏閃爍,道:“我喜歡你,理由是你,和你是誰,是什麽身份有什麽關系?康王細作還是斥候統領,流籍奴隸還是玄疆王子,我都只心悅你這個人。”

蘇屹喉結滾動,嘴唇幾度翕顫,最終歸于無聲。

“所以,為什麽不告訴我呢?”賀滄笙長睫顫動,“你何需向我證明什麽,只要你還是你就夠了。”

“懷歌……”蘇屹啞了聲,猛地将人拽過來禁锢在懷裏。他緊緊地貼着這個人,覺得無論如何近的距離都不夠,要揉進身體,融入骨血才好。

“我錯了,”他聲微顫,道,“我真的錯了。我不該瞞你,我不該擅自将這事在城前說出來,但你別放棄我。”

“你沒有錯。”賀滄笙回抱過去,仰臉和他對視。她道:“我不會放棄你,我好喜歡你。”

蘇屹最受不了她如此仰視他的樣子和話語,陡然低頭,薄唇相擦,十分蠻橫地比較道:“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殿下,我喜歡你,比你喜歡我還要多。”

然後他們親吻糾纏,賀滄笙的淚這會兒才滾下來,頃刻被舌泯舐。

“說起來,我的阿屹好厲害。”賀滄笙摟着蘇屹的脖子,眼角藏的紅非常勾魂。她就着月色看他,道:“是玄疆的小公子呢。”

“賀懷歌,”蘇屹在她上方撐着身,一字一頓道,“你拿着我的心,還要我的命。”

翌日清晨天還沒完全亮的時候扈紹陵就整裝進了主院,他昨日已經派出了斥候,此刻正要按照蘇屹的吩咐來回禀。

誰知進了院問過近衛才知道,小公子和殿下都不在。

“煩請扈統領過些時辰再來回話,”主屋門口的近衛對他抱拳道,“主子與蘇統領不久前才出去了。”

扈紹陵揣着袖,在冬晨的薄霧裏跺腳,問:“可知去哪兒了?”

“主子的事,任何人不得過問。”近衛鐵面無私,道,“扈統領先請回吧。”

扈紹陵應聲,轉臉就見院兒裏梅樹下站着只小白貂,正動着耳朵看他。

“嘿呦,小家夥挺精神啊,哪兒來的?”他走過去蹲下,低聲問道:“知道殿下和小公子在哪兒呢不?”

這呆呆的毛團子是夜間精神的動物,不過昨晚沒人陪它玩。倒不是屋裏那兩位有多嗜睡,而是只不陪它玩,和彼此倒是鬧到半夜才沒動靜。

呆團不開心,抱着自己的尾巴,歪歪頭對着扈紹陵發出咝咝的叫。

“昨晚兩人一個屋來着吧?”扈紹陵腹诽,“真行,小公子真行,是有本事啊!楚王那麽冷的人,他也拿得下。”

他伸手想摸摸這貂,誰知這小家夥才不給他碰,還忽地一下竄上了他的肩,借着這現成的臺階爬上了樹。那紅梅已有些開的了,掉了點花瓣下來,雪貂踩着枝桠,蜷成團不理他。

“嘿!”扈紹陵誰知自己還能被只貂給嫌棄了,當即橫眉立目,偏偏還沒辦法,和呆團兒對峙了一會兒,最終認栽道:“得,你們都是大爺,我先走行不行?”

說着重新揣了羔裘的袖筒,這才晃出去了。

小雪貂只瞥了扈紹陵的背影一眼,尾巴蹭地圈過來,繼續獨自悶着。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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