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變故

京都的冬天非常冷,尤其是下雪以後,戶部忙着清賬确認屯糧,各街巷都要加固防寒房屋居所。

但皇宮不一樣,寸長的銀炭要多少燒多少,熏香熱湯暖手一樣不少,都擁在軟塌上。

宣順帝賀峻修斜身倚靠,伸手緩招,絲竹聲立刻就停。那名貴的珠簾一挑,時才在外邊兒跳舞的選侍就進來了。

女子溫柔纖小,宛轉嬌羞,是賀峻修喜歡的類型。她當然知道宣順帝的喜好,嬌嬌嬈嬈地走到皇帝面前道了一個萬福。

賀峻修很滿意,随手便賞了将這女子選上來的太監。那舞女自是乖順可人,跪在塌邊,給賀峻修遞上了滿酒的金杯。

吳保祖在一側看得笑彎了眼,乍一看竟有慈祥的味道。他是近身伺候先帝的,如今卻沒有去看守皇陵,而是繼續做司禮監的掌印太監,接着侍奉賀峻修。

賀峻修飲酒,問:“太後搬去安寧宮了嗎?”

“回皇上的話,”吳保祖躬身回話,态度敬謹,“您昨日下了旨,奴才差人盯着,立刻就辦了。”

賀峻修“嗯”了一聲,示意奉酒的舞女再來添酒,眼裏都是陰鸷。吳保祖看得劇情,雖不敢問,其實心裏已經明白了大概。

太後是先帝的皇後,又是自小撫養賀峻修長大的人,然而賀峻修登基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讓太後遷去了安寧宮。這是皇城裏十分偏遠的地方,伺候的人少,連名字也不是最吉祥的。

吳保祖一路從敬輝元年走到現在,他知道為什麽。

太後伺候先帝時身子就不适生養,一直無所出,尤其是沒有皇子,這是先帝的心病。先帝留情多處,誰知長子竟是個宮女生的,這事兒太不好看了。太後要成為撫養皇長子的人,那宮女就只有死了幹淨,來給太後,也給自己兒子的未來讓路。

太後和敬輝帝都不許人提賀峻修的生母,賀峻修自己也一樣,做皇子時對父皇母後極盡孝順。

可這并不代表他把什麽都忘了。

這不,一登基的頭等大事就是打擊報複。

賀峻修摸着舞女光滑溫膩的手,心裏覺得有些痛快,又很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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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權力是這天下最讓人渴望的東西,原來坐在高位金殿上的感覺是這樣的。看着天下匍匐在地,慶賀聲排山倒海,唯獨他自己傲視群雄,磅礴潇灑。那種得以掌控他人命運的快感侵蝕了賀峻修,他忽然明白過來,所有以前欺辱他的,讓他憤怒或者不快的,此時都是他腳下的蝼蟻。

他覺得自己無可匹敵,毫無桎梏。他想要報複和懲治的人太多了,要一個一個來,誰也跑不了。

先從太後開始。

然後。

他露出憎惡的表情,問吳保祖:“邊關呢,朕的那個好弟弟如何了?”

“皇上,楚王已連夜讓人快馬遞來了賀表,慶您登基。”吳保祖趕忙回話。“殿下先前還請求了增糧,戰事繁重,玄疆和西戎之間十分膠着啊。”

“是嗎?”賀峻修露了笑,“那就讓他呆在那兒,直到萬事太平的時候。先帝信任他,讓他領軍出征,當然不能就這麽辜負了先帝的遺願。”

“是!”吳保祖當即笑開了花,“皇上聖明!”

“但他手裏有兵,”賀峻修忽然沉了臉色,看向吳保祖,“會不會……”

“楚王手裏有兵,皇上您手裏有天下啊!”吳保祖笑容不變,不迫道,“玄疆是什麽地方,貧瘠偏遠,撐死了不過一省。大乘和京都在您手中,您這就是握着楚王的家,掌控了他的根基,他怎敢不從?皇上,恕奴材直言,您是順诏繼位的皇帝,楚王再怎麽,都是來輔佐您的。”

賀峻修這才稍微順了心,可他的擔憂還是沒有完全下去。他受夠了手中沒有實權的日子,更痛恨自己不如人的實力。

他哼聲,道:“無人威脅得了朕。”

吳保祖笑着點頭,眼神示意一邊的舞姬再來倒酒。天地間風雪交加,室內金碧輝煌,鼓樂聲不斷,又傳來賀峻修的笑聲。

大雪不停,白馬過隙,雙眸睜合間已是宣順元年。

賀滄笙和蘇屹并肩跑馬,親巡庫洪山。她肩上的狐裘被風吹得如同浪花翻滾,雪粒落在她的發和她的衣上,遲遲不肯化成水珠。

蘇屹側臉看她,賀滄笙似有察覺,也回頭看過來。

自接到新帝登基的消息後,賀滄笙一直都很平靜,只是氣質更冷了,和誰話都不多。平時除了蘇屹和溫緒之還能與殿下說得上話以外,別說是扈紹陵,就是洪達也很自覺地閉嘴做事。

賀峻修登基,必然視賀滄笙為眼中釘。那來傳旨的太監名叫崔祿,說是來傳旨的,卻自此留在了沙依巴克,成為了皇帝和司禮監明着派來的眼線,美名其曰是監軍。

可賀滄笙就淡然地點了頭,幾乎任由崔祿在軍隊中作威作福,鮮少發聲。她在正事上殺伐果斷,和尤裏瓦斯幾次交手,各有輸贏。溫緒之組建的輕騎起了作用,和西戎人算作僵持,就這樣過了數十天。

只有在夜晚私語時,蘇屹才會成為那個唯一可貼近賀滄笙心聲的人。

她這樣的無波無瀾,來自于她和敬輝皇帝先君臣後父子的距離和冷漠。賀滄笙對自己的父親沒有感情,沒有見到最後一面也不會傷心,她甚至從始至終沒有一滴眼淚。至于敬輝帝傳位給賀峻修這件事,不過是對她心底想法的認證。

只餘失望。

但賀滄笙從來不是坐以待斃的人,她認定了什麽就要得到,這是屬于這位無比堅強的女子的驕傲。于是她在接到聖旨的第二日就繞開崔祿派出了私士回京都,傳給了阮安相應的部署。

賀峻修登基,她不會允許楚王府中衆人就這樣為人魚肉。

蘇屹看着心疼,能做的就是陪伴。他時常将呆團兒拎過來給賀滄笙抱,殿下起初不喜歡,還嫌棄,小東西也怕她,不與她親近。但久而久之還是好了點兒,好歹換回了賀滄笙一句“摸着挺舒服”。

山谷中沖出騎兵,與賀滄笙等人迎頭對上。對方人不多,這邊兒也只有百餘人。

蘇屹當即抽刀,拍馬擋在賀滄笙身前。

賀滄笙的長劍也已出竅,映亮了身周的冰雪。此劍名為“寄岳”,同樣是趙毅公所贈,她從十六歲起就一直帶在身邊。

花色十足的馬沖出來,正是尤裏瓦斯。他揮刀利索,不在後方指揮,而是一馬當先,正對蘇屹與賀滄笙。這樣的狹路相逢,純拼就是硬道理。

“蘇、屹。”将近兩月的對壘,尤裏瓦斯和蘇屹成為了正式的對手。他又看了看賀滄笙,這是兩人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照面,尤裏瓦斯絲毫不掩目中驚訝,對蘇屹道:“這就是你的主人嗎?很好看,還很華貴,怪不得人們都說大乘地傑人靈。”

他還帶着西戎的口音,肆意嘲弄蘇屹男寵的身份,然而少年并不生氣,反而愉悅地露了虎牙。誰知寒夜倏地從他身側猛沖了過去,賀滄笙一手握劍一手持鞘,眉眼冷凝,狐裘下的軟甲在風聲呼嘯裏暗示危險。

蘇屹側目,覺得殿下竟有些發怒的意思。

對面的彎刀橫掃過來,賀滄笙立即仰身躲避,沒有用劍和他硬碰硬。兩匹馬錯身時尤裏瓦斯攻力不減,但賀滄笙翻身挂在鞍側,一腳蹬在尤裏瓦斯的彎刀上,以此借力翻回馬背。

尤裏瓦斯擡起刀柄,平着向上去。賀滄笙很輕,這一下險些被掀翻,但她的劍也到了,輕巧地刺出去。尤裏瓦斯輕松地躲開,誰知賀滄笙另一只手臂轉過來,那看似普通的劍鞘上竟也帶着偏刃,倏地劃過尤裏瓦斯的手臂。這一下竟然見了血,誰也沒想到,等反應過來時賀滄笙已再次旋馬回來。

她看着深紅浸了尤裏瓦斯的氈氅,盯着那處的鮮血。時才的招式已經讓她胸腔和腹部都生了劇痛,但她毫不在乎,竟緩緩笑起來。

蘇屹微愣。

覺得這樣嗜血病态的殿下別有一番魅力。

尤裏瓦斯也被激怒,招式和方才不再相同,眼神也變得如同利刃。面色蒼白的賀滄笙迎頭而上,這次只能生硬格擋。鐵器相碰,随即摩擦,發出刺耳的铿锵聲。

賀滄笙面不改色,但蘇屹看得清楚,她握着劍的手都在抖。

這時有西戎兵舉手砍過來,擋住了蘇屹的視線。少年極其不耐,翻手就是一擋,繡春彪利,将這西戎人的頭削得飛了出去。

沒了遮擋,卻聽得前方尤裏瓦斯一聲低喝。再看時賀滄笙的劍鞘幾乎脫手,汗已浸了烏鬓。

蘇屹咬牙催馬。

這就是殿下。

他早該知道的。

當時在落銀灣的屋頂上時就是這樣,招式都是巧勁兒,需得快速制敵,否則就只剩吃虧的份兒。偏生她面上從來不露,不知道的還以為很有把握。

蘇屹露了兇悍,快速地換下賀滄笙。寒夜和靖雪擦身而過,身後的近衛立刻将賀滄笙團團圍護,不讓她再往前去。

今日跟着出來的有不少私士,主要是因為賀滄笙在。這些人非常厲害,幾乎沒有折損,但西戎人已死傷大半。

尤裏瓦斯見狀也不久留,反正這庫洪山是他的地盤,他背靠西戎,耗得起。于是他振臂一呼,對着蘇屹輕蔑地遞了個笑,西戎騎兵立刻擋上來,護着他往峽谷深處後撤。

蘇屹也不戀戰,回身賀滄笙還算自若,就是被純黑的外衣襯得臉色不好看。他扽了把寒夜的缰繩,帶着向沙依巴克歸去。

一進城洪達和扈紹陵就迎了上來,看見一行人的樣子就驚了聲:“殿下這是……遇敵交手了?”

私士們和蘇屹下馬,賀滄笙卻沒有動,在馬上露了笑,微微點頭。

“遇到尤裏瓦斯了,”蘇屹将靖雪的缰繩扔給手底下的私士,“與殿下過了招。”

扈紹陵驚訝得眼睛都瞪圓了,但賀滄笙從容不迫,騎着寒夜就往馬廄的方向去。

有人要跟着,蘇屹擡了手,道:“都不必跟。”

說完自己趕了上去。

沒到馬廄的時候兩人身側就沒了旁人,蘇屹飛快地跨步,讓寒夜停下來。他早就覺得不對,此時一仰頭,果見賀滄笙嘴唇慘白,緊抿着像是壓抑痛苦。冷汗甚至染濕了風領,眼眸微阖,缰繩從指間垂落。

“殿下。”蘇屹盡力壓着聲裏情緒,一句話愣是沒問出來,只又重複道:“殿下!”

賀滄笙在馬上對他伸手,蘇屹立刻上前,知道她時才不下馬是因為根本沒法靠自己下來。賀滄笙倒身,靠在蘇屹手臂間,由他抱了下來。

這一觸一摸才知,賀滄笙裘氅底下的軟甲縫隙裏都滲出了血,上身都要被染透了。

“殿下,”蘇屹的聲音都發了顫,“傷在哪裏?”

賀滄笙頭腦昏沉,臉色已經慘得吓人。但她沒有露出痛苦的神情,也沒有昏迷過去,仿佛不知同感,又像是喜歡疼痛,看着蘇屹,再次笑起來。這笑仿佛夜間明珠般奪目絢爛,偏偏看得蘇屹心驚。

賀滄笙這幾乎自虐的行為,是對于那道聖旨的最後祭奠。

她需要發洩,這就是她的方式。

蘇屹不再問,伸手将她的裘衣裹緊,然後把人抱起來,輕聲道:“我帶你回去。”

賀滄笙沒有像平時那樣摟他的脖子,因已經連手也難舉起來。但是她枕着蘇屹的胸膛,在耳側熟悉的心跳聲中逐漸平靜。

蘇屹一路疾走回到兩人住的院子,進去後就幫賀滄笙褪了外衣。這下才見底下的衣已被血染透了,而這麽一掃眼就知道傷不止一處。

賀滄笙側靠在軟榻上,靜靜地看着蘇屹。

“殿下,可能會疼,”蘇屹心痛得不敢和她對視,道,“你忍一忍。”

他才要解開賀滄笙的腰帶,就聽有人要進院。有近衛阻攔,還有崔祿的聲音。

賀滄笙擰眉轉臉,蘇屹立刻起身推門出去,呵斥道:“在鬧什麽?”

一院子的人當即噤聲,只見崔祿已進了院門,兩名近衛不好對他動手,但面色也不好看。

蘇屹勃然大怒。

繡春出鞘,轉眼已經架在崔祿的脖子上,蘇屹似是絲毫不知此舉的僭越,看着這肥胖太監的眼像是染了血。

“這是殿下的住處,并非議事軍帳!”他微動手腕,明晃晃的劍刃幾乎要割破崔祿的皮膚,“豈容你擅闖放肆!”

“你……你大膽!”崔祿也吃了一驚,面露懼色,但還是舉起了手,道:“皇上來、來了聖旨,奴婢要來為楚王宣讀!你、你是什麽東西,你敢,你竟敢!”

那明黃的聖旨的确不假,但蘇屹不吃這一套。賀滄笙才收了傷,傷勢鐵定不輕,現在又來了聖旨,還是來自賀峻修的,這是要幹什麽!

于是他沒放下手,就這樣僵持,直讓崔祿渾身發抖。

“你、你個——”礙着賀滄笙,難聽話到底還是被崔祿咽下去,轉而道,“這是、這……難道你要造反嗎?”

蘇屹薄唇勾抿,心道也不是沒有這意思。

誰知那身後的屋門卻驀然打開,賀滄笙身披狐裘緩步而出,走過梅樹,直到院門口。

她看向蘇屹,少年才緩緩收了手。利刃摩擦聲令人膽寒,長刀歸鞘。

崔祿本想說什麽,但見賀滄笙面色也陰鸷得像是要殺人,先沒了膽,道:“楚、楚王,接旨吧。”

賀滄笙安靜地跪地,動作緩慢。蘇屹看得咬牙,知道她是因為身上的傷,但他不能在這會兒出動靜,只得和另兩名近衛一起在賀滄笙身後跪下了。

聖旨開頭爾爾,沒什麽新鮮。就聽崔祿拿腔作調,讀道:“朕已查明,趙毅公與西戎将領私自交易兵馬,故将趙氏犯人毅公與太妃趙紫荊關押入獄,擇日由三法司會審,自有論定。然楚王英勇護國,朕不連懲,今命你長戍邊疆,戰腿西敵!”

庭中寂靜了一瞬,賀滄笙沒有擡頭。

“行了,楚王殿下,”崔祿愉快地笑道,“領旨謝恩吧!”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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