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成全

幾縷柔軟的發垂下來,稍擋了賀滄笙的側臉。她仍然沒有擡首,黃昏裏細碎的影和失血令她眼前昏暗,恍若置身晚夜。

“皇上仁厚,”她聽見自己平靜地道,“臣弟領旨謝恩。”

說着直起身,接了卷軸站起來,按着規矩将那上面的字句都好好看了。崔祿似乎還想再言,賀滄笙卻擡了手,示意他出去。

她的眼太冷,情緒莫測。太監還是沒敢久留,夾着尾巴先走了。

崔祿一離開賀滄笙就回身往屋裏去,蘇屹跟着,在她身後把門關牢了。屋子裏昏暗,賀滄笙一停下他就将人橫抱起來,到榻上卸冠褪氅,又解了緊系的軟甲。這束縛一松,血就滲出得更多,順着蘇屹的指縫淌下來,他幾乎不敢動手觸碰,但這傷嚴重,必須得上藥。

直到只剩亵衣,蘇屹才看清竟有三處傷口。一處劃傷在肩頭,一處不深地在側腰,還有一刀在腹部,最為嚴重。

傷處的衣都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底下血肉外翻,入眼不過是一片模糊的猩紅。賀滄笙瘦弱,肋骨非常突兀,像是頂得那道傷口堪堪停下,十分猙獰。

蘇屹擡頭時幾乎被自己的汗糊了睫,然而賀滄笙除了面色白些以外還是看不出別的情緒。她甚至稍微颔首,要親眼盯着他處理自己的傷。

不管多重的傷,叫大夫都是不可能的,只能是蘇屹親自上藥。藥粉倒在傷口上時賀滄笙疼得發抖,可是蘇屹詢問了幾次疼嗎,都沒得到她的回應。

“殿下,”他收起藥瓶,再次道,“你與我說說話,好不好?”

“……嗯。”賀滄笙終于出了聲,然後又歸于沉默。

在屋裏悶着睡了一天的呆團兒跑過來,被蘇屹一手推開了。小東西不放棄,蹭了幾次蘇屹都被趕走,幹脆縱深跳上榻,試探着向賀滄笙那邊去。然後殿下身上的血腥實在太重,它也不敢往前。

蘇屹警告地眯起眼,揪着呆團兒的後脖頸給它拎下去了。

賀滄笙看了看縮在太師椅下面的呆團兒,又看向蘇屹。身上的紗布浸紅,她像是毫無察覺,還向蘇屹伸了手,觸到了他的側臉。

蘇屹哪敢讓她亂動,立刻捉了她的手,自己起身坐上榻。

他問:“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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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滄笙看了他一會兒,輕聲道:“疼。”

哪兒都疼。

蘇屹立刻探過去把人抱懷裏,薄唇蹭着賀滄笙的鬓,問:“這樣呢?”

賀滄笙慢慢擡手環住他的腰,道:“疼。”

蘇屹立即心領神會,将人又抱得緊了些,兩人的下巴都放在彼此的肩上。蘇屹撫着賀滄笙後背的手稍微顫抖,賀滄笙像是感覺到了,輕輕嘆了口氣。

蘇屹低聲道:“殿下?”

賀滄笙在他側頸蹭轉了下頭,又沉默了很久,道:“其實我不是沒想過這一天,只是快了些,竟不能等到我打完這場仗。”她似是輕笑了一下,又道:“我不喜歡這罪名……通敵麽……我只覺諷刺,可憐外祖父一世心向大乘……哪怕是謀反的罪名,我都不會這麽傷心的。”

蘇屹阖了眸,想到趙毅公的身影他也會痛。

“如今我投鼠忌器,”賀滄笙聲似自嘲,轉而問,“消息送到京都了嗎?”

“送到了。”蘇屹慢撫她散下來的發,道:“新帝一登基我就讓步光派了人回去,前幾日已回來複命。”

賀滄笙呼吸重了下,示意他自己聽見了。

黃昏近尾,屋子暗得像牢籠。蘇屹在長久的沉默裏幾乎以為賀滄笙已經睡了過去,卻驀然覺得後頸微濡,還帶着迅速冷下去的溫度。賀滄笙肩背顫抖着起伏,就是哭泣也壓得無聲。

“姐姐,哭出來吧。”蘇屹輕輕換了個姿勢,将賀滄笙摟在自己胸口,狠狠地按壓着以防她掙脫。他像是護主的惡犬,獠牙露在賀滄笙背後,不讓她看見,只給她溫暖,同時恨不得将所有妄圖靠近傷害賀滄笙的人全部撕碎殺死。

賀滄笙在他懷裏逐漸哽咽出聲,她像是迷失在這陰暗角落裏,這無比壓抑的飲泣聲就是她的投石問路。她在蘇屹面前抛棄了最後一層僞裝,那些堅強和不在乎都是假的,她也個有血有肉的人。

蘇屹擁護着這樣袒露在他身前的柔弱和委屈,再痛也自己往下吞。他不能倒,也不會軟,他要變成賀滄笙的支柱。

“哭出來,沒關系的。”他一遍遍地對賀滄笙呢喃,像是兩鬓斯磨,道,“姐姐,你不要忍着,我不要你忍着。哭出來吧,沒事的,只給我一個人。”

趙家入獄的事傳下去,這是聖上親下的旨,上頭那些人的權術争鬥他們也懂,洪達和兵部的人不敢言語。可玄疆的人都将不服放在明面上,與其說他們追随的是大乘,還不如說他們現在已經都是賀滄笙的兵,但賀滄笙沒有大的動作,他們也不能出格。

溫緒之得知此事的時候很鎮定,淡漠道:“荒唐,宣順帝蠢材也。”又看向賀滄笙,道:“全看殿下。”

然而賀滄笙是真冷靜,除了召集蘇屹、溫緒之、扈紹陵三人議了一次事,又派人給厲阿吉和步光傳了信之外,一心撲在戰事上,像是什麽也不曾發生。

要不了幾日梅花就能完全綻開,賀滄笙身上的傷還在慢慢養着,又不能聲張地請大夫,所以蘇屹很擔心。然而兩人分別在即,他将帶人往東北方向去,駐紮在沙依巴克與狄城之間,正面迎戰尤裏瓦斯。

至于為什麽沒有讓洪達去,賀滄笙對誰也沒有交代。放着兵部侍郎不用,讓一個近衛統領領兵厮殺,崔祿對于此事很不滿。他在帳中當衆發問,卻被賀滄笙一句“那就請崔公公上奏禀了皇上,對本文問責吧。”怼得臉色發青。

靖雪蹭過賀滄笙的肩頭,蘇屹急忙勒缰讓它轉開。賀滄笙站在原地擡頭看他,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

旁人都站在十步開外,沒人聽得見他們說什麽做什麽。

“阿屹,”賀滄笙輕聲細語,“千萬小心,我等你。”

“姐姐放心,”蘇屹緊扣住賀滄笙的纖指,道,“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回來。”

“萬事不強求,”賀滄笙的話音輕輕帶了顫,“你都明白的。”

她将蘇屹推出去,不是她舍得讓蘇屹涉險,而是因為蘇屹不可能永遠做她的近衛統領。他要闖一闖,少年已經等了很久,這點不用她挑明。兩人接下來的路上注定有一場腥風血雨,很多事不用重複放在嘴上來說,但毫無疑問,他們都站在風雪裏,看不清前路。

“我都知道的,”蘇屹笑起來,手上加了力度,“姐姐也要記着,好好養傷。這段時日我忍得好辛苦,眼下又要出征,欠下了多少,姐姐自己算算,都是要還的。”

賀滄笙輕笑,道:“我等着。”

蘇屹起身,在萬裏飄雪中揚起馬鞭。靖雪如同離弦箭一般奔出,冰塵揮灑,直向橫袤的庫洪山脈。

刑部的大牢很陰暗,鐵窗方寸大小,月光灑進來時顯得很亮。

趙毅公和趙紫荊分別關押,暫時都沒有被用刑。這件事怎麽回事大家都知道,但這是皇上親下的旨意,就連三司的人也不知道兩人還有沒有命走得出去。

伴君如伴虎,三代老臣,先帝貴妃,這就是前車之鑒。

來人腳步沉穩,袖中大概有瓷器,聽着輕微磕碰聲響。

魏廣平只身前來,到時還隔着鐵欄,就推了遮着面的大帽,雙膝着地,先給趙毅公跪下了。

“老師!”他額頭點地,發出嘭的聲音,“老師,學生承宗來向老師請罪!”又轉向另一邊,再次叩首道:“卑職給太妃請安!”

趙毅公在他身後說了聲“起來”,魏廣平才直起身,只是仍然不肯站立,就這樣跪坐着。

尊師若父,多少年都是這樣的。

“承宗,”趙毅公在牢房內穩坐,一身囚衣也穿出了官服的氣質。他看着魏廣平,目光平靜得不像是犯人,道:“你做得很好。”

“老師蒙此大冤,學生卻不能、不能在朝上為老師申辯,眼睜睜看着……”魏廣平顫聲道,“老師,您……”

他已含淚,再說不下去。

趙毅公看着他,問:“老夫當日所言,你可還記得?”

“學生斷不敢忘!”魏廣平雙手撐在膝頭,道,“凡、凡是與趙家有關之事,不可,不可與聖上相悖。”

趙毅公撫須點頭,緩緩道:“很好,你做得很好。”

魏廣平擡袖擦拭眼角,趙毅公微笑,問:“老夫要的東西,你帶來了嗎?”

“帶來了。”魏廣平自袖袋中拿出瓷瓶兩個,顫着手分別送進趙毅公和趙紫荊的鐵欄。

趙紫荊原本也在牢房緊裏端莊而坐,此時起身走到近前。她沒有了那些華貴的衣釵加身,兩鬓微亂,然而姿色不減,眉眼的淩厲收了三分,露了屬于她的另一種美麗。

她撿起瓷瓶,輕施一禮,像是還在宮中一般自若,道:“多謝魏大人。”

魏廣平叩首,道:“老師,太妃,您們……當真要如此嗎?”

“承宗,該囑托的老夫已然言盡了。”趙毅公負手起身,站在鐵窗下,眼眸氤在昏光裏。他手腳上的鐵鏈在動作間铿锵作響,老人看向那堅實的牆壁,又看向窗外,對魏廣平道:“其實就算你違諾不來,老夫與紫荊也有辦法成全自己。”

“不只是成全自己,”趙紫荊接過話,她垂眸看着手中瓷瓶,柔和地笑起來,溫和道,“也是成全懷歌。”

“老師、太妃!”魏廣平知道此事已無可晚還,不禁淚如雨下,怆然悲傷道:“魏承宗愚笨一生,卻能讀懂您的苦心,定萬死不辭!”

趙紫荊稍有動容,上前一步,急切間似是要說什麽。趙毅公卻對她擡手,沒讓她開口。

老人淡淡地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們就送懷歌到此處了。”

瓷瓶滑落,摔碎時聲清音琅,而後牢房裏歸于寂靜,像是空蕩無人。

不知是誰的淚滑了鬓,誰的血漫了唇,誰的指又緩緩地伸向那月光,顫巍地道。

“懷歌啊……”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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