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抉擇

“怎會如此!”賀峻修目眦欲裂,一手掃落了刑部的折子。一書房的太監宮女跪了一地,只聽他喊道:“查!給朕查!誰送進去的毒藥……朕、朕要将他五馬分屍,滅他滿門!”

“皇上息怒!”吳保祖是這一屋子人裏唯一還敢擡頭的,他提着袍向賀峻修膝行了幾步,懇切道:“揪出這人固然要緊,可此事必然不可傳出京都!趙氏父女在昨夜過身,到現在已經一宿過去,皇上,您要先絕後患!”

“沒錯,沒錯!”賀峻修停下踱步,眉宇間慌亂不退,道:“嚴查城門,五軍都督府和兵部的人一個都不要往外放!還有楚王府,讓人封了楚王府!”

皇帝的密旨立刻傳下去,此事交由禁軍來辦,在城門口嚴查,又派人直奔楚王府。

馬匹踏碎了街巷中的薄冰,将京都城裏新春即到的氣氛破壞殆盡。楚王府的大門緊閉,在清晨的昏輝裏顯得很肅穆。禁軍毫不留情地破門而入,又陡然駐足,在空無一人的寂靜裏面面相觑。

位處嘉源偏僻處的宅子裏沒點幾處燭火,搖曳間隐約映出嬷嬷伺候的身影。芙簪輕輕阖上門,看到阮安與何栀晴正安靜地站在廊下。

阮安聞聲回身,芙簪壓低聲音道:“王妃已睡下了。”

她近日憔悴了不少,接到太妃與左都督入獄消息的那一夜,伺候了趙家一輩子的嬷嬷一夜白了頭,就連原本隐在銀絲間的灰色也盡數不見。

何栀晴裹着淺色的鬥篷,道:“這一路兇險,辛苦嬷嬷了。”

“何側妃不必擔心,”芙簪布滿細紋的臉上只有平靜的神色,“殿下一向缜密,如此安排想必也是未雨綢缪。”

阮安颔首,道:“屬下留了人在京都中,不會露身份,有動靜便會來回禀。”他和芙簪短暫地對視,“楚王府的人悉數撤出,就連蘇屹的母親,主子也派了去保護。這地方偏僻,是主子一早就安排好的,屬下與其他近衛會盡心竭力,不會出纰漏。這一路上,辛苦的是王妃與側妃。”

他們早在幾日前就收到了賀滄笙傳回來的話,從那時就不動聲色地安排起來,分開出了京都。這地方離京都并不盡,賀峻修很難找到,但終究是藏匿,怎麽也不安穩。

“我信得過殿下,也信得過你們。”何栀晴善解人意,輕輕施禮,道,“多謝你們了。”

芙簪與阮安回應,而後芙簪先行,她年紀大了,禁不住這樣整夜整夜地守着不睡。院子裏就剩下阮安與何栀晴,兩人隔着段距離站,沉默了很久。

阮安扶着佩刀的手終于動了動,回頭看了眼身後房門緊閉的屋,道:“側妃辛苦,回去休息吧,此處屬下守護便可。”

“睡不着,他們都不在身邊。”何栀晴難得地直白,微微仰臉,又問:“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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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安被問得一愣,好一會兒才回答:“屬下職責在身。”

何栀晴聞言輕輕地笑起來,目光很明亮。天淡銀河垂地,月輝柔婉,她也是。

她問:“只是職責嗎?”

阮安陡然側臉看向他,經脈分明的手掌被刀柄硌出了血痕。身側的女子很柔弱,也沒有看向他的意思,但他在這一瞬生出了從未有過的慌亂,那是最隐秘的心思被驀然看穿的後果。

“何側妃此言……”他喉間吞咽了一下,道,“屬下不明白。”

“不明白嗎?”何栀晴抿唇,笑得打了一點,道:“這一路上你對諾棠的照顧,怕是早已超出近衛之職。”

從出城時的同乘一騎,到毫不避諱共用的水囊,再到每一個夜間的靜默守護,何栀晴都看在眼裏。她是極其細心的女子,喜歡一個人的神态動作是什麽樣的,她再清楚不過。

阮安本能地想要反駁,但何栀晴輕輕擡手,白皙的指尖帶動着松綠色的錦帕,沒有讓他開口。

何栀晴還是看着空庭,道:“這也沒什麽的。”

“側妃這是什麽意思?”阮安的眼逾矩地盯着何栀晴,強奈迫切。

“有些話不該我說,我也不能說。”何栀晴輕絞了絞帕子,垂眸時側臉非常落寞。阮安看得微怔,她又道:“喜歡她,你沒錯。你們很年輕,将來也可以很自由,阮安,也許現在不是好時候,可等塵埃落定,你真的不會為自己争取嗎?”

她沒有給阮安思考和回答的時候,道:“如果你的答案是不會,那麽我告訴你,你一定會後悔的。”

守着規矩長大的少年忽然在這句話裏生出極大的沖動,一種稱得上是騷動的突兀感填滿了他的胸膛。他在這個夜晚忽然被一個人道破了隐秘,但這仿佛是一種解脫,一種嘗試的機會。

何栀晴從始至終都沒有和阮安對視,她存得一種傷感的寧靜,又打破這種寧靜,道:“禮月求天,願君知我心[2],這是女子們慣行的路。那樣的日子我試過了,好難啊。”

她輕輕地疊着手中帕,道:“我沒得選,但諾棠不一樣,她可以活得很肆意。經此一事,她已經長大,你看府中的賬和那些侍君,她都打理得很好。有些事,你不說,她未必不知道。可你為什麽要讓她等呢?”

那才被疊得整齊的帕子又驀地被展開,淩亂在女子的指間。風卷起了一點碎雪花,潔白落青綠,還藏着千言萬語。

月光下的邊疆冰冷在風裏,色彩鮮豔的旌旗翻動響聲。賀滄笙穿着甲站在牆上,挨着紛落的大雪。

她已經幾日沒有合眼了,眼中的紅細看憔悴,粗略一瞧卻讓人心癢,像是花正綻到妖嬈處。她挪動着凍得通紅的指,将蘇屹幾日前派人送來的書信看了又看。

兩軍僵持交戰,信上鮮少有文字。但少年心思有趣,勾了枝梅花,流暢簡單的筆墨讓賀滄笙驀然想到了那一日樹下躺椅上的場景。

那一日的蘇屹垂眸認真,在她肩上描了枝盛開的紅梅。

想到這裏,賀滄笙的心裏就驀然甜起來,仿佛那觸感還在肩頭,又悵然若失,尋不到滋味。

陷入愛戀的煩惱。

這幾日蘇屹在庫洪山邊攔住了尤裏瓦斯,據說再遠些的地方還有零碎的玄疆舊部,蘇屹既然亮出了岑源崧的金牌,就可以出動出擊取收複他們。但就算尤裏瓦斯忙于和蘇屹對壘,靠近西南的山體仍然擋不住西戎的兵,沙依巴克也猶如泊中孤舟,逐漸要被西戎人圍在當中。幾日前送信的兵還能進來,今日卻絕無可能。

西戎人列了營地,雖然暫時還沒有看到攻城的投石機,但那些總會來的。

沙依巴克城中糧食是不夠吃的,賀滄笙從京都帶來的并不多,而且大部分在狄城。她當初能困住葛邏犴,今日的西戎人就能困住。

必須突圍。

或者從根源處斬斷,殺死尤裏瓦斯,再次建立互市。

邊角聲驀然想起,賀滄笙立刻看下去,一手将蘇屹的信放在最妥當的位置,緊挨着她的心口。

不遠處西戎人的營帳裏點起了火把,但并沒有靠近沙依巴克的意思。城上的守備軍不敢松懈,洪達與扈紹陵都跟着賀滄笙熬了這些天,本都坐在城牆後快眯着了,這會兒一躍而起,轉身下令。士兵們準備好了弓箭和火油氈,随時可以抗擊攻城。

賀滄笙擡手示意城上的人別動,在風聲中聽到了別的動靜。其實她這樣擡手的動作都會扯動上半身的傷,疼痛鑽心,又在邊關的寒冷裏化作麻木。

她視力絕佳,看着西戎人的弓對準了和沙依巴克相反的方向。黑夜像是被破開,甲胄耀寒,百餘輕騎嘶鳴着逐漸馳近,雖都穿着布衣,但看得出功夫不凡。這些人的佩刀都很沉重,奔跑間附身取敵首級,竟僅憑硬沖就破開了西戎人的防線。但他們的目的似乎不是殺敵,而是沙依巴克。

沒有旌旗和盔甲,賀滄笙吃不準這些人是誰,只低聲命人守好城門。西戎人已經反應過來,反正不管這隊人是為了什麽要過去,攔就是了。

火把被點起來,為首的那位騎士沖入西戎的兵中,他的馬側挂着把刀,賀滄笙半眯鳳目,忽然收緊了扶在垛口邊沿的手。她的喉嚨處有點兒劇痛,在片刻後轉身奔向城下。

“開城門!”她翻身上馬,揮臂扔開狐裘,露出下面的盔甲,擡聲道:“本王要出城。”

洪達追在後面,喊着“殿下”,賀滄笙卻理都不理。城門處的士兵不明所以,但楚王的令哪個敢抗,城門打開少許,吊橋放下,寒夜在空襲足夠寬的時候就猛地奔了出去。賀滄笙疾馳,沖向西戎的陣營,後面跟着私士。

扈紹陵站在大旗下面,在城上搭箭疾射,為賀滄笙先行解決掉迎面而來的西戎兵。洪達也下了城樓,快速地點了兵部的人,也跟了上去。

寄岳出鞘,揮斬間落了一地的血。這與紅梅同色的液體濺灑在賀滄笙的側臉,周遭的喊殺聲沖突雲霄,但她像是什麽也顧不上。她的目标就是前來的那一隊人,發了瘋似的沖過去。

扈紹陵不禁看得一愣,喃喃自問:“這是、怎麽了?”

他得不到回應,只帶着城樓上的弓箭手,讓賀滄笙得以一路向前。

寒夜已經到了那名馬側挂刀的騎士面前,賀滄笙手中的寄岳才要架上他的脖子,就看清了頭盔下的臉。這人蒼老剛毅的臉上也都是血,緊捂着腹部傷口的手在看到賀滄笙時松了一些。

“安叔!”賀滄笙轉手抓過趙安的缰繩,都來不及問話就帶着人往回撤,“走!”

“殿下。”趙安卻猛然握住她的腕,聲音已在顫抖。他年紀大了,雖不願服老,但還是在黑暗中被西戎人的刀實在地捅在腹部,這會兒已經不行了。

生命的流失體現在這聲的虛弱裏,賀滄笙驀然回首,小腿猛地磕到了趙安馬側的重刀。

亂軍中的血肉無序地飛,但賀滄笙覺得一切都模糊了,她只看得見這把刀。

趙安看見了賀滄笙的神情,就知道老爺已經與自己的外孫女有過交代,他的出現就是信號,不需要再多的言語。他扣着賀滄笙的手腕,接着月光看清了賀滄笙染血的臉和身,仿佛回到了幾十年前跟随老爺奮戰沙場的時候。

“殿下……你,想必知道,老奴……老奴來此的原因。”趙安頹然地徹底松開了捂着傷的手,他的腸子順着傷口流了出來,耷拉下來,堆積在馬鞍上。味道刺鼻,他的後背也被砍了很多刀,但趙安無所謂。

老爺已經去了,他是侍奉了老爺一輩子的人,今生死在這裏,他問心無愧。

“老爺留了刀給殿下……讓,殿下……”趙安被自己嘴裏的血嗆得咳起來,他使勁壓下去,染血的眼盯着賀滄笙,盡力将賀滄笙的手放在馬側的刀上,道:“珍重……無……悔。”

話盡了,指尖的冰冷往心裏去,賀滄笙的淚落了下來。趙安看着,很想安慰,但他做不到了。他張了張嘴,然後簡單地一阖眼。

賀滄笙的手臂如同機械,堪堪擋扶着趙安的屍體。她甚至不清楚寄岳是如何被自己收起來的,只知道自己提起了那把沉重的刀。

賭勝。

這是趙毅公留給她的,他和趙紫荊一起,幫她向前,要她無憂,賭她勝利,以生命為代價。

“外祖父。”賀滄笙像是失了神,被淚模糊了雙眼。她哪兒也不去,就在極其危險的亂軍中短暫地呢喃,雙手抱着賭勝,像是抱着趙毅公,又或者是趙紫荊,還有曾經的自己。

誰的刀砍在背後,幾乎要穿了她的铠甲,順帶着挑下了她的頭盔。賀滄笙抱着刀俯身,身上的傷口盡數迸裂,疼得她喊出了聲,唇齒間猛地漫出了血。她抹一把,掌心全是紅色。

可她竟在這疼痛和血液間回過了神,嘴裏噙着血,驀然笑起來,用尚在鞘中的寄岳回手猛砍。刀鞘上的刺刃鋒利,劃過敵人的手臂,将人暫且逼退。

賀滄笙咽着喉間血,用一只手擡起趙安的上身。這弱女子的身軀在此刻與修羅無異,竟一人将趙安搬到自己的馬上,按在身前,然後用披風将賭勝緊緊地系在背後。

長發淩亂地散下來,融入黑暗。賀滄笙背着重刀,帶着趙安的屍體,還有一身見血的傷,策馬奔向沙依巴克。她再次拔出了寄岳,原本恢複得極其淡漠的面目在一次又一次的斬殺裏逐漸露出了笑。無數西戎人成為了她的劍下鬼,但他們已經驚喜地認出她的身份,于是又有無數刀落在她身上,就好像是一種交換。

血肉之軀麽,她不在乎。

這此出征西戎其實是賀滄笙第一次直面戰場,但她在此時生出了一種痛快,有什麽從賭勝中生出來,進入她的身體,像是無可比拟的堅定,也像是一種詛咒。

就是這樣的戰場,她的外祖父一生都奔赴與這樣的血腥。而現在輪到她了,但她會走得更遠,背着無數人的希望和生命。

她什麽都沒有了。

什麽也沒剩下。

賀滄笙的齒間湧出了更多的鮮血。

有東西從胸前落下來,輕飄如同雪花,被她的血灑了個透。她微微低頭,看到了被染紅的梅。

蘇屹。

她還有蘇屹。

熱血化冰,風吹散了多少英魂。賀滄笙連振臂的力量也沒有了,私士護着她沖過去,洪達斷後,和她一起拼力厮殺。西戎人的屍體被踩踏着向下,視線裏出現了沙依巴克的城門。

月明千裏,照亮了賀滄笙入城的路。她卻在這個時候扶鞍回望,向着東方,向着去往京都的長路。

報仇,遂志。

她要殺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1]:《禦街行》宋·範仲淹[2]:“禮月求天,願君知我心。”出自《感恩多》唐·牛峤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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