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前路
賀滄笙回城時一身都是血,但她不允許任何人靠近,身負賭勝,手持寄岳,一步步目不斜視,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烈酒澆身,她親手給自己上藥縫傷,期間劇烈的疼痛讓她數次昏迷。
賭勝和寄岳一起被放在桌上,哪怕是眼前模糊,它們也在時刻告訴賀滄笙她不能睡過去。她就這樣一次次地陷入黑暗,再被更一波的疼弄醒。每一次的閉眼都在哭泣,還有一次恍惚地看到了母親和外祖父。他們牽着個小女孩,粉裝玉琢地很好看,賀滄笙不由自主地微笑,也不知是不是自己。
再醒來時已是天光大亮的時候,亵衣全部濕透了,除去幹涸的鮮血就是出的冷汗。
賀滄笙合眸微喘,在這個夜晚獨自流盡了她先前咽下去的所有淚水。
昨夜她忽然出城拼殺,這件事崔祿作為監軍要問責。可近衛們擋在院門口,擺明了不讓進,這太監欺軟怕硬,沒敢硬闖。溫緒之辰時三刻到了,近衛請示過賀滄笙,先生得以進入。
溫緒之開門時帶進了零星的冰雪,聞着這滿屋的血腥也稍微驚了驚。然而賀滄笙已經在案後正襟危坐,雙手看似很随意地放在椅子把手上。
“師兄。”她很淡漠地微笑,盡管形容憔悴得令人膽寒。所有的傷病都被她掖在冰冷的面具下,誰也碰不得。
是能碰的人恰巧不在。
她對溫緒之道:“是時候了。”
溫緒之點頭,細心地問:“要等小公子回來嗎?”
“不用。”賀滄笙垂眸斂光,随即又恢複成冷漠,道:“私士都在沙依巴克,再加上扈紹陵,制住一個洪達足夠了。”
她言語裏是不需要蘇屹的意思,但溫緒之分明知道不是這樣。他沒有說話,靜坐在那裏的時候有種詢問的意思。
賀滄笙牽動着毫無血色的唇,半晌後終于坦誠道:“我不想讓他看見我這個樣子。”
狼狽又困頓,陰冷又無情。
她不該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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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恨不得直接與她的阿屹重逢于巅峰。
西戎人安靜了幾日,賀滄笙借此厚葬了趙安,親自祭奠,然後閉門謝客。
正主不出,溫緒之又無官職,那位崔祿便不僅游手好閑,還整日在軍中作威作福,看什麽都不順眼。他拿捏着受皇命的腔調,不容任何人反駁,讓兵部的人和玄疆軍都恨得牙癢癢。
扈紹陵受不了,跑去悄悄地問溫緒之,先生卻只是微笑,說不要急。
扈紹陵覺得奇怪,楚王這樣的人怎麽也忽然軟弱下去了,後來才知道什麽叫欲揚先抑。
軍中登臺議事這一日大雪仍然不停,庭中梅花被白雪覆壓,幾人都披着厚裘氅。賀滄笙今日竟又換回了紅狐的風領和暖手,一身黑袍被壓在下面。她傷病了幾日,人又瘦弱了些,但眉眼間愈發冶麗,見者心驚。
崔祿不知為何姍姍來遲,頭戴三山帽,揣着鹿皮的袖,入內後只給賀滄笙簡單地見了禮,便要落座。
“且慢,”賀滄笙卻擡了手,吩咐道,“撤了崔公公的座。”
近衛立刻入內照辦,崔祿臉上浮現出不忿,壓着火問道:“楚王殿下,咱家來議軍事,敢問這是何故?”
賀滄笙沒有任何表情,道:“公公身為監軍,今晨議事卻來得如此晚,有違軍規。”
“殿下所言極是,公公可聽過此句,三軍可奪氣,将軍可以奪心[1]。”溫緒之還是一貫的和氣,給崔祿解釋道,“公公身居要職,此舉實是敗壞我軍氣勢,不可不懲。”
他話音才落,賀滄笙就扔了令下去,根本不等崔祿辯駁。
“來人,”她嗓音低沉,“崔祿目無法紀,遲來晨會,罰軍棍三十。就在廳前,立即執行。”
崔祿大驚,他今日還真是一收到消息就趕了過來,可看帳中各人的樣子分明是已等了許久。這楚王也不給他機會說話,倒像是早有密謀,就是要整治他。
一般賞軍棍時都有人出來求情,可他早就惹了衆怒,此舉算得上是大快人心,誰還理他。扈紹陵挑眉,幾乎要笑出聲。
“慢着!”崔祿眼看着士兵進門,急喝一聲,對賀滄笙道:“咱家代表聖上,楚王焉敢如此!”
“聖上?”賀滄笙聞言忽地冷笑出聲,她這長相,這笑意,再被紅狐皮毛一襯,也就剩妖孽二字可以形容了。
“聖上命你監軍,你卻憊懶贻誤,從不曾與本王商讨抗敵事宜。如今西戎人就在城下,也不見你請命勘查厮殺。”賀滄笙字字清晰道,“這樣的作為,是你,還是聖上的意思?”
崔祿沒想到她如此直白,驚呆了一瞬,反應過來後道:“楚王,你敢對聖上不敬!”
坐在下面的洪達有些緊張,因為這不是小罪名。他看向賀滄笙,卻見殿下神情自若,将暖手放在桌上,露出潔白的雙手,緩緩地站起了身。
她腰側的寄岳碰到桌沿,沉悶地響了一聲。
“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國家[2]。”賀滄笙從容踱步,緩至崔祿身面前,道:“何況本王是先帝親封的楚王,如今邊關戰亂,皇上的旨意和選派若無利于民,本王便不會聽。”
“楚王!你是先帝親封,那、那也是王,而非皇上!”崔祿被迎面而來的壓迫感震懾得有些失了分寸,當即退後幾步,抓住賀滄神言語中的漏洞,擡聲道:“楚王口口聲聲國家,可那是皇上的國家。咱家看得清楚,你這是藐視聖上,其罪——”
“當誅。”賀滄笙愉快地替他說完了這句話,卻逐漸收了笑。她負手而立,目光望向院中的紅梅,道:“那麽聖上冤忠臣,妒賢才,怠戰機,誤民生,這又該如何算?”
這話是大逆不道,謀逆之心簡直昭然若揭!崔祿覺得自己發現了不得了的事情,大張着口,脖子都梗得發紅。洪達也驚訝至極,可對面的扈紹陵和溫緒之都像是無所謂一樣,一個翹着腿像是看戲,一個還有心思端盞吃茶。
崔祿終于在口水淌出來前閉上了嘴,站穩腳步後擡手指着賀滄笙,厲聲道:“楚王,你這是要,要幹什麽?!”
“帳中議事,公公怎麽還急了?”賀滄笙似是不解,從那梅花上不舍地收回目光看向他。
“咱家看你這是要反!”崔祿的帽子都歪了,驚怒地道,“楚王,皇上信任你,你、你竟敢!”
賀滄笙全當沒聽見他後半句,竟揶揄道:“若真反了,會怎麽樣?”
屋門開着,雪花被風吹進來。扈紹陵似是很喜歡這點冰涼,當即附和道:“是啊,崔公公,就是殿下真反了,你能怎麽樣?京都裏那位又能怎麽樣?”
“扈紹陵,你!賤民!”崔祿指向扈紹陵,“來人,拿下他,此人居心叵測,該殺!”
這裏哪有人聽他的,賀滄笙只瞥了一眼,便頗覺無聊地挑了挑眉,道:“公公省些力氣吧,扈紹陵是本王軍中的人,要殺也輪不到你。”她這麽說着,好像又忽然生出了一點兒興致,“不過公公這招倒是和本王的皇兄很像,不重用忠臣義士也就罷了,連死得其所也不肯給,偏要用權術腌臜來辜負臣民。”
她嘆了一聲,道:“這會傷人心的。”
“楚王這話是什麽意思?”崔祿幾乎站不住,踉跄了一步。他是司禮監的人,自然對賀峻修忠誠,這會兒咬着牙不肯服軟,道:“楚王就是要動作也該為自個兒娘家考慮,左都督大人和太妃還是獄中,量你也不敢妄動!”
“哦,”賀滄笙似是才想起來,笑着道,“公公好大膽。”
崔祿剛心道這句話說得奇怪,賀滄笙就撤了步到他面前。他這才看到殿下那雙鳳眸裏的冷凝,那笑意驀然收斂,浮出暗色的都是殺氣。
“崔祿,你不過是賀峻修的狗。”賀滄笙陡然沉了聲,“你和你的主人,都沒有資格提起他們!”
崔祿在這一聲裏渾身癱軟,欲跑不能,張了嘴也沒喊出聲。鐵器急速摩擦的聲音響徹堂內,寄岳歸鞘時崔祿還站着。
然後他晃了晃腦袋,頭就一整個地滾了下來。
鮮血噴灑而出,賀滄笙退後幾步,沒讓那猩紅挨着自己。崔祿的帽子掉了,頭顱滾到了洪達腳邊,驚得他立刻站起了身,又看着那太監的身子晃了晃,雙膝先着地,正面朝下地倒了下去。
賀滄笙鎮定地微笑,她站在映入堂中的雪光裏,帶着不可侵犯的威嚴氣勢。
“本王領軍殺敵問心無愧,然朝廷卻再三逼迫,冤殺本王母妃與外祖父,今又遣派走狗至軍中,對本王與本王母家不敬,已被本王斬殺!”她緩緩環視屋中的三人,最終将目光停在洪達身上,問:“諸位都是本王身邊的要緊人物,可有不服的嗎?”
此時院中的私士近三十人,聞言整齊地握刀上步,大有堵門的趨勢。再想想賀滄笙的問題,那就生生是“諸位可有想跟着這太監一起去的嗎?”
堂中死寂,洪達緩緩落座,沒有說話。
“殿下。”溫緒之在這寂靜中驀然出列,雙膝跪地,道:“今天地正經烽塵,百姓歷硝煙,而朝廷昏聩,先帝才去不久,宣順帝醉心享樂,揮霍國本,不顧民生,無法承天下重任。若繼續放縱如此,恐怕是要亡了大乘的氣數和基業。臣雖賤,亦得擇君而事之[3]!如今無數水火中人看殿下如枯苗望雨、孤兒喚母!故不才鬥膽,為臣為民情願,懇請殿下出鞘藏鋒之利劍,喚醒沉眠之龍心,登殿為帝,澄清天下,拯救萬民!”
說着叩首下去,沒有起身。
就這是要擁立賀滄笙,要反!
底下扈紹陵接着應聲而出,直接從椅上滑跪在地,道:“懇請殿下順應天意,登殿為帝!卑職與玄疆衆人皆供差遣,萬死不辭!”
賀滄笙端着架子,戲要做全,沒有立刻接話。堂外私士的刀隐約發出響聲,像是在等待什麽。
洪達還有些呆,明白今日這就是楚王的局。按照眼下的情形看,恐怕左都督大人與太妃皆已殒命,成功地激怒了賀滄笙,也讓賀滄笙沒有了後顧之憂。此刻的楚王文有溫緒之,武有玄疆軍,再加上那個蘇屹和數百的私士,幾乎立于必勝之地。
就在等着代表兵部的洪達回話。
洪達不傻,他看得清這一局,就也看得清宣順帝的手段和昏庸。
他起身跪地,道:“臣洪達,與兵部七萬人馬,願跟随楚王殿下,聽憑調遣。”
賀滄笙背對着他們站立,滿意地微微擡首,稍微阖了阖眸。正如眼前的昏暗,她看不清前路,但她已經确定了自己的力量,還有奮勇而搏的方向。
她要當皇帝。
作者有話要說:[1]:《孫子兵法》[2]:《信陵君竊符救趙》漢·司馬遷,選自《史記·魏公子列傳》[3]:《晏子春秋·內篇問上第三·景公問善為國家者何如晏子對以舉賢官能》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