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默契
月明千裏,鐵甲被照得寒冷。血肉浸濕了雪地,緩緩滲下去,被冰雪洗滌。
被反綁着雙手的男人赤着雙腳,官服早被扒了扔在一邊,身上只着中衣。他瑟瑟發抖地挨着冷,還要忍受身上刀傷鞭痕的痛。
馬鞭從背後抽過來,他驀然向前撲倒,臉紮進雪裏。他努力想要直起身體,但做不到,只能以這種極其屈辱的姿态看着面前人的鐵靴。
鐵靴的主人一身白袍,衣擺的位置被濺上了一點鮮血,像是橫空出世的紅梅。他像是很厭惡這俘虜,輕輕地退後了一步,一只修長的手從狐裘大氅裏垂下來,扶在了腰間長刀的柄上。
“你、你到底,要做……要做什麽?”地上的男人害怕又痛苦,短短的一句話也斷開了幾次。他奮力擡頭,看着年輕人俊逸幹淨的臉,哀求道:“放……放了我吧……我不會說出去的,一定不會!”
蘇垂眸看着他,目光竟帶着一種慈悲。與賀滄笙分開的這些時日在他身周造就了一種冰冷,看着和殿下有點相似。但他的淩厲不收,反而更加外放。
他沒扶刀的那只手拿着明黃的細軟絹布,是來自于宣順帝的親筆。他攥着這密信,仿佛只是一塊破布。
“求、求你!”腳下的男人還在哀聲,“我已經,什麽、什麽都告訴你了!”
“對啊,我知道。”蘇屹對男人微笑,擡腳用靴尖抵着他的肩,仁慈地幫他跪直了身。然後他饒有興趣地偏了偏頭,道:“其實你很不錯,能在我的刑訊下堅持過一個時辰,可這密信上的內容我不喜歡,總得找人洩洩憤。”
他一腳将男人踹翻在地,踩着他的喉嚨,但沒怎麽使勁。嘴裏的血沫嗆得男人咳個不停,胸膛上的刀痕滲出了血。
“這是皇上、皇上的,意思!”男人艱難地道,眼白都翻了上來,“我只是,奉命……行、事……左都督大人和,和太妃,也、也都是皇上的決斷啊……”
“你是禁軍副統領,跟賀峻修一條心。他信任你,才會讓你來送信。”蘇屹挪開腳,眼裏陡然出現狠厲,“很不巧,我不喜歡賀峻修。”
禁軍副統領豈料幫皇上送信還能被這不知是什麽人的少年抓了折磨,而且看他的身手根本就不像是普通人,此刻說話還如此膽大妄為,像是要造反。但他不敢駁言,只蜷身拼命地咳喘。
“楚王殿下在前線殺敵,被圍在沙依巴克城中,賀峻修扣着糧草,在京都奢靡,先是将左都督大人與太妃冤投入獄,又将兩人無辜殺害。”蘇屹的聲音回蕩在營地間,聽得士兵們都握緊了拳。他又看向那道密旨,道:“而現在賀峻修竟給西戎王子尤裏瓦斯送信,讓他誅殺殿下,作為交換,大乘将割劃玄疆給西戎。”
寒風呼嘯,少年的發上覆着冰雪。他高舉着那抹明黃色,神情悲憤。
即便他不是皇胄,也覺得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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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的話沒有一個字是杜撰,而是賀峻修親筆所書。如果他沒有在此碰巧截了禁軍的小隊,那麽賀滄笙此刻面臨的是什麽,他不敢想。
他最近都沒有得到沙依巴克的消息,但他知道該怎麽做。
“衆軍聽令,”他放下手臂,站在千裏白雪飄飖中,字句铿锵道,“我乃玄疆王岑源崧之子,過去的罪過我獨擔,日後的坎坷我來平,只願河清海晏,萬民平安。如今宣順帝賀峻修無能無度,重新奸黨,以私害公。今我只願為楚王保駕護航,教日月換新!”
此話既出,軍中将士一呼百應。這昏暗的天地讓他們沒有盼頭,他們向着沙依巴克城的方向跪地,那裏才有他們要追随的人。
禁軍副統領在雪地裏掙刨,不知道是恐懼還是震驚多些。
蘇屹站在月下,如星辰耀眼的眸中似乎能看到自己心上人的身姿。他低頭,繡春出鞘,冷芒既現,就是一定要見血的。
禁軍副統領明白過來,凄厲的叫聲驀然哽在一半,喉嚨已被利刃劃開。蘇屹的刀尖直指賀字旌旗,鮮血悉數淋上去,像是祭奠。
士兵牽出靖雪到蘇屹身邊,騎兵們已列隊跟随。蘇屹在翻身上馬前彎腰抓了把雪抹了抹臉,被冰得打激靈,他和尤裏瓦斯對壘了這段時日,說不疲憊那是假的。
蘇屹将賀峻修的密旨揣進懷中,那裏還安穩地藏着賀滄笙的上一封家書。殿下的畫工不錯,上個月給他勾了呆團兒的樣子,下面還有一個墨跡踩成的小爪印兒,還真是呆團兒的。
想到賀滄笙抱着呆團兒,假裝嫌棄又寵着的樣子,蘇屹心裏就酸甜得厲害。
“我在,你在。”他看着天邊月,喃喃道,“你在,我也在。”
然後他夾緊了靖雪,繡春驀然前指,道:“進庫洪山谷,直取尤裏瓦斯的大營。”又在靖雪猛然向前的時候道:“今夜就是你死我活的時候。”
快要天亮時沙依巴克城前的厮殺也沒有停,蒼穹的顏色是暗淡的藍,帶着空洞的寂靜籠罩着人間。
賀滄笙出了城,寒夜停在亂軍後方。她背上負着賭勝,腰間佩寄岳,周圍層層近衛相護。
自從她決意自立的那一刻開始,賭勝就沒有離開過身側。衆人想象中的立威和自得都沒有看到,殿下反而更加冰冷,時常獨自站在城頭或者坐在梅樹下,摩挲着她外祖父留下的刀。
就是這樣的寂靜,反而更加讓人膽寒。
賀滄笙今日沒有穿戴鐵甲,一身挑金線的袍很搶眼,頭上的金冠也是。她斜披着純黑的裘衣,端坐時消瘦的背脊筆直像是利刃。
眼前的這一仗仿佛沒有盡頭,越來越多的西戎士兵從庫洪山腳下湧來,有的騎馬,有的就這樣狂奔。他們擁有鷹一樣的眼和豹一樣的腿腳,絲毫不懼賀滄笙穿着鐵甲的騎兵。
他們像是不怕死,又或者他們接到的命令就是豁出去,總是他們像是人牆一樣帶着馬和長槍,戰場上一片殘忍的混亂。
這次西戎人的後方出現了投石機和長梯,這代表他們準備攻城。城牆上的溫緒之和扈紹陵讓人備好了弓弩和火油,箭如雨下時讓斷送了很多遠處西戎人的命。
洪達舉刀劈砍,被彎刀铛的一聲攔住了。這人雙臂的力量很大,竟震得洪達連人帶馬退後兩步,他随即旋過馬身,看清了面前的人。
眼窩深邃琥珀色瞳的男人神情狠辣,招招取的都是要害。洪達喝聲,迎頭上去對戰。
他不認識尤裏瓦斯,但他看到了男人身後顯然不一般的騎兵。西戎人多用蠻力,很多時候衣服也不統一,可跟在這使用彎刀的男人身後的這些卻不一樣,他們穿着铠甲,連豹紋皮氈的顏色都一樣。
邊角聲起,這是來自賀滄笙的收兵信號。洪達是很遵軍令的人,離開勒馬回身,尤裏瓦斯也沒有追趕。
大雪白皚皚地壓下來,賀滄笙催馬向前,和尤裏瓦斯面對面,形成雙方将領正面對壘之勢。
她神情冷凝,看上去對西戎國大王子的出現非常安之若素,可握缰的手已被淺淺地出現了血痕。
尤裏瓦斯一行前來的方向是庫洪山,那本該是蘇屹的地盤。如今尤裏瓦斯充滿殺氣地出現在她面前,她的阿屹不知所蹤。
她颔首,下颚與頸間的風領一觸即分,道:“尤裏瓦斯。”
“楚王,賀滄笙。”尤裏瓦斯握着彎刀,刀尖向下,血滴答地落在雪地上。他道:“我還從你的蘇屹那裏學到了你的另一個名字,賀懷歌。”
“那不是我的另一個名字,”賀滄笙道,“那只是我的字。”
“好吧,那麽,蘇屹叫了你的字,”尤裏瓦斯笑起來,一字一頓道,“在他臨死之前。”
賀滄笙在這句話裏陡然懔身,她緊盯着尤裏瓦斯,看着他從馬側的布袋裏取出了什麽東西,揚手扔過來。
那東西滾動着,反出冷光,連着寒風一起奪人鼻息。賀滄笙忽然覺得渾身的傷口全部疼起來,她覺得有些不真實,可她忍不住想看,腦子都是最壞的畫面。
一眼就夠了。
半埋在雪地裏的是蘇屹的頭盔。
賀滄笙呼出的白霧擋了她猛地放松下來的眉眼,她記起蘇屹向東北方出發那一日兩人的分別。這的确是蘇屹的頭盔,是她親手為他戴上的。
然後他們吻別,約好很快再見。
“尤裏瓦斯,”她道,“有話就要說清楚。”
“你的蘇屹主動來襲擊我,被我逼到了庫洪山上。”尤裏瓦斯沒有看那個頭盔,端詳着賀滄笙,“是山上,在山頂的地方,可以俯瞰整個雪原甚至可以窺見大漠的山頂,他戰敗了。”
賀滄笙的手指探向寄岳,但最終沒有動作,她繼續認真地傾聽。
“然後,”尤裏瓦斯道,“他一躍而下。”
賀滄笙蒼白的面色和顫抖的雙肩取悅了他,讓他想告訴賀滄笙更多。
他在這裏等了三年,想建立互市,可還是失敗了。他的父親垂危病榻,于是他掌管西戎,舉兵進攻,終于可以痛快地殺一場。京都裏的那個老皇帝太頹廢了,賀峻修也是,賀滄笙是很好的對手,還有蘇屹。和這兩個人面對面,讓尤裏瓦斯覺得自己難逢敵手。
“如果能讓你好受一點,我可以告訴你,雖然蘇屹屍骨無存,但他留下了最後的話。”尤裏瓦斯毫無保留,繼續道,“他很狼狽,甚至沒有了馬,孤身站在山上,連盔甲也沒有。他提起了你,叫你“懷歌”,然後他坦白了他的身份,我才知道他是岑源崧的兒子。真是可笑,他的父親死在我手下,如今他也一樣。”
賀滄笙忽然別開了臉,看向地上的頭盔。
城上的溫緒之平靜地看着這一幕,回身對扈紹陵道:“拉滿強弩,殿下會與尤裏瓦斯交手。”
“他說他的夙願是帶你進庫洪山谷,看那裏的冰川,再翻躍過去。”尤裏瓦斯對城上排列整齊的弩機和弓箭手視若無睹,“他死在了雪山裏,也算是夙願得償。”
“閉嘴,”賀滄笙的聲音不高,還在不斷地顫抖,“別說了。”
“楚王,現在你我可以好好地打一場。”尤裏瓦斯掂了下彎刀,“西戎已經等得夠久了,互市哪有侵略來得痛快,殺了你,京都與西戎之間就再也沒有了任何防護。”
胡馬嘶鳴,西戎士兵猛地向前,密集得像是洪水延過。洪達揮臂,大乘的兵也沖了出去。雙方同時下令出擊,戰鼓和號角沸反盈天。
仿佛是最後一仗。
寒夜蹿出去,寄岳對上了尤裏瓦斯的彎刀,相碰時聲音巨大。城上萬箭齊發,護着賀滄笙邊打邊退,可她并不是要回城,而是奔向庫洪山。
戰士們的血肉和生命在沙依巴克城外消逝,可賀滄笙顧不上回頭。她反複地夾腿提速,像在奔赴一場不可說的命運,去想她最想見的人。
阿屹。
尤裏瓦斯追擊在後,他精于馬術,還可以在這時候垂手換弓,長箭擦着賀滄笙的肩飛過去。礙事的狐裘被扔開,賀滄笙策進雪谷。
又一箭過來,賀滄笙猛地矮身,可并不及時。撞擊聲音震耳,是她背上的賭勝替她擋住了這一箭。
“賭勝。”尤裏瓦斯在身後肆意地笑,“他的主人曾經擊敗了我的祖父和父親,成就了一段西戎的屈辱歷史,沒想到我會在你身上再次見到它。”
再往前去是個急彎,寒夜擡蹄,賀滄笙在這裏停下。她轉過身,獨自面對尤裏瓦斯,道:“賭勝的主人是我的外祖父,他戰勝了你的祖父和父親,今日我帶着它,來賭一把自己的勝利和将來。”
寄岳直取尤裏瓦斯的脖頸,被彎刀擋開。尤裏瓦斯的力量很恐怖,這對于賀滄笙來說是一場毫無勝算的硬碰硬。但她握緊了寄岳,虎口處被震出的鮮血順着刀柄流了下來。
彎刀擦着頸前過,賀滄笙在仰身時感到了疼痛,知道是身上的傷口迸開了。她幾乎沒有力氣再起身,背後的賭勝就是她唯一的支撐。
金冠掉落,勾扯着什麽一起。烏發半散的楚王讓尤裏瓦斯一愣,賀滄笙回身看着他,露出的脖頸白皙光澤。
“你沒有喉結,你長得太精致,而且過于瘦弱。”尤裏瓦斯緩緩地道,“你是女人。”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