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女帝

賀滄笙很沉得住氣,不着急趕回京都,先整頓了玄疆軍,安撫救濟邊關百姓,就此在沙依巴克住到了四月底。期間親自與溫緒之一起同幾省總督清談,并不求相助,只讓他們按兵不動。

梅花覆香雪的景過去時,賀滄笙帶着人向京都進發。

厲阿吉與扈紹陵留在玄疆,拜別殿下時頗有觸動。本以為邊關和京都是互不理解的兩極,沒想到此生還能遇見肯真正做事的皇家子弟。

賀滄笙從玄疆逼近京都,期間嘉源總督竟無阻攔,而向來受寵信的司禮監在這種事面前也慫了膽,朝中群臣無有良策,讓賀峻修非常慌亂。

慌亂有什麽用,賀滄笙還是會兵臨城下。

這一日恰逢暮春和暖,煙雲流散,微雨靡漫。可惜景致不怎麽美麗,京都城下列着楚王的隊伍,排開的抛石機和虎蹲炮讓城上的禁軍非常膽寒。

楚王府空了,賀峻修在上城樓前派了禁軍去找徐瀚誠,卻發現也不知去向。這是危機時刻,就算徐瀚誠沒有出京都,也找不過來了。賀峻修失了手中砝碼,只能親面賀滄笙。

他目光怨毒,卻接不住賀滄笙眸中清冷,又看向蘇屹,然後是洪達身上,再到溫緒之。這些人賀峻修都很熟悉,但他們現在都站在了他的對立面。

就連蘇屹,這個曾經的奴隸,也變成了少年将軍。一身銀甲炫然,頭戴銀冠,白馬白袍,幹淨又英武。

憑什麽!

賀峻修不理解,因為城下的這群人都應該匍匐在他腳下才是。這是老天給他們的命,就像他生來就要做皇帝,不管賀滄笙怎麽有才又愛民,敬輝帝還是選了他這個長子。

“亂臣賊子!你們這、這是大逆不道!”賀峻修的不甘被擋在皇冠的旒珠後面,這是他最後的尊嚴。一個做皇帝的被逼到這個份上,他手按城垛,身體都在顫抖。

“很高興皇兄看出了這一點,”賀滄笙才不會被激怒,毫無遮攔地道,“可若不是你無能又殘忍,局勢也不會走到今日這一步。”

她被雨水濡濕了衣發,眉眼顯得模糊,融了些犀利,整個人愈發好看。

“先帝傳位于朕,朕才是大乘的天子!賀懷歌,你怎敢!”賀峻修的寬袖抽過半空,要不是吳保祖扶着,也許他真的會就這麽一頭栽下去。他憤恨地盯着賀滄笙,喊道:“你生來就是為臣為佐的命,朕告訴你,你身上流着趙家的血,父皇早已拟旨,你從來都不可能做皇帝!”

“皇兄大概不知道,很多人都問過我‘怎敢’兩字。我敢,因為我不認命。”賀滄笙驀然微笑,道,“你看今日站在你面前的人,還有破西戎守邊疆的人,哪個的路不是與既定的命反向而行,搏出來的。世家固執于嫡庶長幼,男尊女卑,這都是我不認的道理。你生在高處,卻要斷了他人擺脫桎梏的路,此非為君者所為。皇兄,你即位後寵用奸臣,少理朝政,用民如薪,私信西敵,欲誅皇室,這些事哪件冤枉了你?”

“你!”賀峻修沒想到賀滄笙能如此直接,“賀懷歌,你與朕是同父所出,你這樣圍朕于此,是置大乘賀氏百年基業于不顧!”

“皇兄扣過來的這條罪名,恕懷歌不認。”賀滄笙微微轉臉示意,“不然皇兄以為,我今日圍而不攻,又是為何?”

細雨壓下來,風卷着飛絮襜襜,像是冬日的大雪從未消散。賀峻修挨着點點白色,忽然佝了下脊背。他被問得啞口無言,可他也不覺得自己有錯。

天下都是他的,揮霍又如何。

“殺出去!來人,開城門,讓兵部的人殺出去!”賀峻修猛地揮手,掙開吳保祖的攙扶,要證明自己能行,“傳朕旨意,誰若是能取了賀滄笙項上人頭,朕賞金萬兩!”

“賞金萬兩啊,”賀滄笙忽然愉悅地笑起來,側身對蘇屹輕聲道,“和我當初給蘇相公贖身一個價錢呢。”

蘇屹愛死了殿下這種千軍萬馬在面前還能風致調笑的妖媚,當下探了身過去,拇指蹭過賀滄笙的唇。

這舉動讓賀峻修更為暴怒,恨不得親自持劍與賀滄笙決一死戰。誰知城門緩開,吊橋放下後露出的魏廣平卻沒有騎馬。他看着賀滄笙,凝視着她背負的賭勝,然後跪了下去。

城門卡的的禁軍大驚,剛要抽刀,卻被兵部的人從背後制服住了,動彈不得。

“皇上!”從城下匆忙奔上來的太監重重跪地,擡頭悲怮道,“那魏廣平,帶着兵部,降、降了!”

城中的三萬禁軍根本擋不住這樣的內憂外患,賀峻修成了孤家寡人。吳保祖扶着他下城牆,馬已備好,賀峻修卻揮了人,猶自跑向皇宮。

宮殿輝煌雨中,賀峻修明白過來,從他動趙毅公和趙紫荊的時候開始,他就輸了。他坐這皇位也不過是黃粱一夢,此刻廈傾堤決,便是他夢醒的時候了。

城門打開,賀滄笙的軍隊不會驚動城中的百姓,安然入主京都,沒有廢一兵一卒。

蒼穹灑下朦胧的淺光,鋪就了此番征程的最後一段路,賀滄笙在要邁上去時接到了賀峻修自缢在寝宮的消息。這一年春天的最後一場柳絮在風中似是狂雪,賀滄笙站在紛飛的粹白中緩緩嘆了聲,挨着雨水,靜立了片刻。

然後她踏上大殿前的臺階,沒有回頭。

宣順帝身亡後,皇位自是歸于賀滄笙。但楚王不急稱帝,而是先以攝政王的身份理事,接回了徐瀚誠等人。

本要辭官的徐老最終沒走,成為了內閣首輔,因高興述這保着宣順帝的人已被棄用。溫緒之仍不為官,但答應留至天下安穩。于是賀滄笙文有徐瀚誠、溫緒之,武有魏廣平、玄疆軍,蘇屹守護在側,近衛無可撼動,稱帝已是既定的事實。

至于蘇屹玄疆王後人的身份,賀滄笙不提,就沒人敢問。

賀滄笙掌權後并不重用禁軍和司禮監,而是将自己養的近千私士調了出來,甚至繼續壯大。他們由蘇屹統領,直接聽命于賀滄笙,在玄疆時便傳出威名,如今入了京都,更是在皇城中辟了地盤,掌直駕侍衛、巡查緝捕之責。

賀滄笙用着這批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肅清了朝堂和宗室。

這些私士個個以一敵百,冷酷無情。這是賀滄笙的最大殺招,要的就是讓旁人敬她也怕她。

登基的時間被定在七月,是欽天監和禮部千挑萬選出來的吉日。

寅時蘇屹便起了身,戴銀冠着錦袍,又回身去喚賀滄笙起身。

賀滄笙向來喜歡賴床,這會兒還沒醒,渾然沒有今日要稱帝參加大典的自覺。桌上燃着九華長燭,蘇屹挑起床帷,在賀滄笙鬧小脾氣前将人抱起來去後堂洗漱。

往日都是他為賀滄笙戴冠,誰知今日賀滄笙只讓芙簪入內伺候。蘇屹站在外邊兒等了會兒,抱起呆團兒揉了兩把,才見芙簪獨自出來了。

“還有些時候,殿下……皇上想與蘇統領單獨說說話,”芙簪對蘇屹行禮,道,“請稍候片刻。”

說着就退了出去,還為兩人關上了門。

繡春倚放在桌邊,蘇屹想着先佩刀,卻聽着腳步聲緩出。他回身才擡眼,就見賀滄笙繞過屏風,從後邊兒出來了。

蘇屹看她,只一眼就丢了魂。呆團兒還在他手臂間,一人一貂再次神色相似,都盯着賀滄笙不挪眼。

蘇屹終于将呆團兒扔到了一旁,還出着神,道:“姐姐……”

賀滄笙龍袍華威,右邊肩頭的金龍生動,左肩上卻繡了只騰飛的鳳。交領的樣式是符合皇帝規矩的,但并不束高領,那收腰和裙擺也分明不是男子的衣裳。烏發高盤,上面穩戴十二旒冕,但耳側垂珠,金鳳扶鬓,赫然是女子發式。

女裝。

蘇屹喉間吞咽。

女裝!

賀滄笙臉上帶着淺妝,唇上描了檀注嫣紅,眉眼似畫,在旒珠的明亮裏襯出了矜寒姽麗。

“阿屹。”她第一次以女子的身份站在蘇屹面前,聲音不再壓低,輕聲問:“你……喜歡嗎?”

“姐姐!”蘇屹一步就到了她面前,雙手握上她手臂時還在顫抖,帶着令人生疼的力道。他看着賀滄笙,問:“是、是真的嗎?”

賀滄笙笑,雙眸妖嬈又盈亮,道:“當然。”

她裝成男女通吃的風流貴子,人們可以唾棄她腹诽她,但在明面上的尊重不會少給半點。她生來高位,一句話就能決定很多人的生死。

可蘇屹不一樣。

那些人的議論和眼神她不是不知道,蘇屹不說,無所謂的态度,并代表他不會在乎。蘇屹是她的愛人,她不會讓蘇屹永遠擔着男寵的名。

美人已下鳳凰臺,賀滄笙和蘇屹對視,眼裏只有他的少年。

她再次問:“你喜歡嗎?”

“喜歡,喜歡得要發瘋了。”蘇屹緊緊地抱住她,旒珠碰撞的聲音響在兩人耳邊,“姐姐,我把命給你,你只能是我的。”

東方曙色才出,一躍入室。兩人在獨屬于他們的光明和空間裏擁抱,然後深深親吻。

“姐姐。”蘇屹緩緩直起身,然後又忽然俯首,湊到賀滄笙耳邊親密地道,“皇上。”

賀滄笙挑眉時又斜飛了無比妖嬈的眼尾,道:“順耳。”

“要不是那把龍椅還等着你去坐,”蘇屹低頭,咬着牙低語,“我真想,現在就……要了你。”

“啊,委屈你了。”賀滄笙微諷,覺得這狗崽子怎麽愈發膽大妄為霸道橫行。她從旒珠後看着蘇屹,無比魅惑道:“蘇相公貫會審時度勢,再忍忍吧。”

蘇屹沒有松開抱着她的手,看過來的眼神無比認真。賀滄笙踮腳,和他薄唇虛蹭。

孤蕊冷香,她是百花中最寒涼的那一朵,他是暖香裏破碎的那一爐。于是他們永久地将彼此珍藏,在最珍貴最柔軟的地方。

賀滄笙的雕龍轎辇停在大殿外,霧薄雲輕,她在邁出那一步時震驚了整個朝野和大乘。

她女子的身份終在登基的這一日被她主動揭開,大乘新任天子,天賦過人、十二歲便被封楚王的賀滄笙,世人傳言冷血無情、風流成性的賀滄笙,是位女子。

衆人的驚詫多過不滿,就算是有老臣想駁,扶着繡春走在皇帝身後的那位少年也讓人惹不起。賀滄笙手下的私士已有了統一的服裝,在這登基大典上竟然一個個都不摘佩刀,就這樣站在臺階兩側。

這是來自賀滄笙的威嚴,也是來自她的威脅。

所有人都沒有選擇,他們沒理由不俯首稱臣,也不敢那樣做。賀滄笙腳步緩慢,給足了群臣反應的時間,竟無一人出聲。

賀滄笙邁過最後一級白石階,在高殿前轉身,面對屬于她的天下。天色湛藍,她看見遠處的皇宮閣樓高聳入雲,拐角處丹紅的刻桷恍若依隐入半空煙霧。

這景色看得恍若隔世,心中的情愫深刻。

她終于以真實的自己站在這裏,完成了她的淩雲志向,展示出超越了任何男子的勇氣和能力。她不是男子,但也不是普通的女子,任何嬌花的顏色也無法和她比拟。

徐瀚誠位列前排,率領群臣跪倒在地,道:“女帝千秋!”

随後衆人叩首,整齊地三呼萬歲,慶聲響徹雲霄,開啓天鴻元年。朝陽金光漸破層雲,天地間和胸腔裏的寒冰盡化,成就融融暖意,春時常駐,将賀滄笙浸裹其中。

大乘第一位女帝微微側臉,在巅峰與她的心上人對視。

蘇屹虔誠地對她俯首,單膝跪地。然後他擡起頭,眸含星辰嘴角帶笑,對賀滄笙無聲地道。

從此你我同心,乾坤盛世。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裏春。——《白梅》元·王冕明天放番外。感謝觀閱!

其實文中有一個彩蛋,和人物名字有關,呼應文名,不知道有沒有被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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