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番外·月夜

賀滄笙要成親,日子定在新歲前。時間緊任務重,她和蘇屹又都不喜奢靡,就想往小了辦。但禮部和宗人府還是忙得不可開交,決心從納采納徵到迎親一步都不能少。

但因為是女帝,從第一步就不太好有決斷。

嫁娶嫁娶,這兩個人,誰嫁誰娶?

一般人要成婚,男方要先送厚禮,女子收了,再送出庚書,那才算是到了可以訂婚的一步。可如今賀滄笙是皇帝,蘇屹出聘禮娶妻,那就是要娶整個大乘的意思。

賀滄笙答應,文武百官也不能答應啊。

那就只能是天鴻帝娶寶心王了。

可就憑蘇屹這年紀、這性子,他能樂意?

禮部頭疼,又不敢明着問。其實按照賀滄笙的意思,兩個人穿上喜服在宮裏走一圈就行了,但官員們不敢怠慢,最終還是壯着膽子去試探蘇屹的意思。

沒想到寶心王倒是十分平易近人,直接給了個“行”字。

但賀滄笙覺得這事兒不太行。

彼時兩人正相擁在梅樹下,日斜天暮,賀滄笙鬓邊偏鳳晃着昏光。呆團兒在枝上竄來竄去,踩落了白雪,掉了兩人滿頭滿肩。

賀滄笙冷得縮在蘇屹懷裏,蘇屹正摟着人,沒手去捉呆團兒,只好瞪眼。

“有什麽不行的,”蘇屹用湯婆子貼着賀滄笙,“我本來就是你的侍君,你娶我呗。”

賀滄笙沉默片刻:“當皇帝和這事兒沒關系。”

“上次入楚王府,我的蓋頭都是自己掀的,”蘇屹蹭她,鼻尖點着賀滄笙頸邊的印記,道:“還挺遺憾的。”

“那這次我也自己來,”賀滄笙偏頭看他,眼神有點兒睥睨清冽的意思,“既然不要,那就不給你機會了。”

“那不行!”前幾天毛才被順過的蘇屹又炸了,不滿地掐了她的側腰,道:“姐、姐。”

這一下又讓他想起了點別的,賀滄笙好不容易做回了女子,那些逆常理的藥就不再用了,到了可以養身體的時候。所以自入秋起蘇屹就親自盯着人,每日好吃好喝還要吃補品,可到現在還是沒有明顯的起色。

他輕聲道:“一點肉也沒有。”

“纖細些不好嗎?”賀滄笙臉色有點兒白,雙手被他捂在掌心。

“這是纖細的事兒嗎?我就要你好好的。”蘇屹的下巴壓在她肩頭,道:“姐姐給我留條活路,也給京都中其他女子留條活路吧。”

中秋節時賀滄笙登上皇城城頭賞燈,這一露面就在京都中引起了軒然大波。民間也不是沒見過天鴻帝的相貌,但作為女子是第一次。賀滄笙病弱涼薄的樣子令人印象深刻,那樣陰柔驚人的容色令京都中許多貴女羨慕不已,甚至有人也想要達到一樣的瘦削程度。

“姐姐是用了傷身的藥,她們倒好,”蘇屹對此非常不滿,“身在福中而不知。”

賀滄笙也不喜歡這樣的風氣,微擰了眉,才要說話,芙簪就走過來了。

“皇上,寶心王殿下。”芙簪垂首,像是沒看見兩人姿勢親昵,道:“何小姐求見。”

賀滄笙登基時昭示了女嬌娥的身份,遣散侍君,将徐諾棠送回了徐瀚誠府裏。她本意也是讓何栀晴如此,但何栀晴并不願意再回兄長身邊,就暫時住在了宮裏。

蘇屹松開人,很不開心。

但他稍退一步,樣子懂事,道:“皇上快去吧,我沒事的,不耽誤你們。”

這心機頗重表裏不一的演出逗笑了賀滄笙,忍住了捏他臉頰的沖動。

何栀晴裹着淺色的鬥篷,看到賀滄笙走過來時還是愣了愣神。

她如何也不會想到,那個身居高位冰寒深沉,只身周旋于男人之間又能領兵出征,争得皇位的賀滄笙是個女子。

回想她嫁進楚王府的那一晚,何栀晴的面上還是禁不住會熱。她因身為女子而哭泣時,賀滄笙就那麽看着,也不知在想什麽。

“何小姐,”賀滄笙倒是神色如常,對她道,“走一走吧。”

此時天色已晚,道路上的積雪都被清掃得幹淨,有宮娥在前面打着燈籠,讓兩人不會滑腳。天邊銀漢在秋夜傾斜向西南,何栀晴看向賀滄笙,覺得聖上整個人都熠熠生輝。

她輕笑,像是确認般地道:“皇上是女子。”

賀滄笙“嗯”了一聲,然後沉默了一會兒,道:“先前瞞着你們,多有得罪了。”

何栀晴搖頭,鬓邊垂下來的珍珠碰撞出響。兩人在一小湖邊坐了,芙簪帶着一衆宮娥侍衛留在亭外。賀滄笙随意地靠身,何栀晴倒還是很拘謹的樣子。

“皇上,”她道,“我如今才明白您當初在梨花樹下對我說的那番話。”

賀滄笙看着水波,沒有回應。

“同為女子,與皇上比,我何其幸運……”何栀晴低聲,“又何其失敗。”

賀滄笙也沒有回答這句話,沉默了一陣,方道:“都過去了,你若是想做什麽,任何時候都不算晚。”她看向何栀晴,“你有什麽想做的嗎?”

何栀晴仰了仰頸,微啞道:“想出去看看。”

賀滄笙道:“可以。”

“我問過溫先生了,”何栀晴稍微顫了聲,“他說他要離開京都了。”

“嗯,師兄是不幹會入仕的。”賀滄笙覆着手中的湯婆子,道,“他說會待到朕與阿屹成婚之後。”

池上紫萍随着風晃動,何栀晴點點頭,問:“溫先生說……他要往哪裏去了嗎?”

賀滄笙沒有看她,道:“南霄吧。”

“啊,”何栀晴聲音柔和,“很适合他的地方。”

賀滄笙問:“你呢?”

“和先生相反的方向,”何栀晴輕輕地摩着手中帕,“往北方去,或許也會到玄疆看一看。”

“朕會給你通行令,”賀滄笙道,“你想去哪裏都可以。”

“謝謝。”何栀晴借着月色看賀滄笙,道:“這樣挺好的,能做些我以前不敢做的事。”

天上孤兔凄冷地照了銀輝在水面上,寒風吹來片落葉,晃一晃,破碎了一池的瓊瑤。何栀晴道:“但我不會成親了。”

“你還很年輕,”賀滄笙感受着掌心溫熱,緩緩地道,“你還是忘不了他。”

何栀晴垂眸,不置可否。她心裏裝着溫緒之,不是沒試過忘記,而是做不到。

這會兒還沒冷到湖水凍冰的時候,有鯉魚甩尾撥動池水,轉瞬又消失了。何栀晴像是想到了什麽,擡頭道:“聽聞皇上允了女子入學。”

賀滄笙颔首,她看着何栀晴,大概解釋了執行之法,又道:“将來也有會女子入仕的那一天。”

“此舉史無前例,”何栀晴陡然有了想哭的沖動,她在這場與女帝的簡談和對視中紅了眼眶,道,“民女替自己,也替大乘萬千女兒家,拜謝皇上。”

說着跪下去,行了大禮。

賀滄笙起身相扶,無意間觸到何栀晴雙手冰涼。于是她将湯婆子遞過去,負手站在亭邊。

月亮也似乎有所偏愛,此刻獨籠在她身上。這身姿纖弱的女子肩上扛起的是大乘的将來,也是這片土地上所有女子的希望。

“朕以女子之身登基,開放女子入學入朝,重用寒門,未棄邊疆,這些事有人喜歡,也有人記恨。可朕不會後悔,朕還要與阿屹結百年之好,不管朝臣怎麽看。”賀滄笙回身看着何栀晴,緩聲微沉,“世事自有後人評,又或許他們很快就會忘記賀懷歌這個人。可人只活一世,來去皆輕,不過是中間幾十年爾爾。龍鳳尚且尊卑未定,今世所傳鳥王啖龍圖,又傳有鳳嗜龍腦[1]。既已來到這天地間,要走這一遭,就算不能如願,也要拼一回。”

她微笑,身上的傲然和眸中的深邃來自于無人可仿的經歷。

縱我非丈夫,也遂淩雲志。

“且樂生前一杯酒,”她似是吟誦,又像自問,“何須身後千載名[2]?”

兩人這晚也算是促膝而談,分別時已近子時。何栀晴出園,迎面正遇上才忙完公務從朝世堂中出來的溫緒之。

她還是做不到那樣灑脫,一瞬間攥緊了巾帕,道:“溫先生。”

“何小姐。”溫緒之眉間略帶疲色,向她行禮。

何栀晴還禮,風撩了她額前碎發,眼眶裏的酸意就這樣消失不見。

“先生,”她抿了下唇,“先生定好幾時離開京都了嗎?”

“待聖上成婚之後。”溫緒之和她隔着段距離站,回答道,“如今萬向新榮,民生政務太平,不才便不久留了。”

他穿着空青色的絨衫,木簪挽發,看着的确不屬于周遭的繁華。他是那麽儒雅,又是那麽冷漠。

他沒有問,但何栀晴要告訴他。她道:“我也要離開了,不與你同路。”

“啊,”溫緒之雙眼溫潤,道,“不才往南去。”

何栀晴沉默片刻,道:“我往北去。”

她在這一刻忽然想起了賀滄笙挺立的影,笑起來,溫婉又期待地道:“我要去看看沒見過的草野,邊關無垠的白雪,還有庫洪山。”

溫緒之也笑,點了點頭。他看着何栀晴,前幾日的薄雪還沒有化,寒風中就又夾雜了細小的雪花。溫緒之擡了擡頭,道:“下雪了。”他無聲而嘆,然後看着面前白霧消散,“這大概是今年的最後一場雪。”

何栀晴伸出手,道:“那便給先生提前道聲新歲平安。”

“新歲平安。”溫緒之沉默半晌,道:“抱歉。”

這一句比任何委婉或者直白的拒絕都令何栀晴動容,鼻尖的酸澀她沒能抵住,淚流了下來。她在夜晚的昏暗裏快速地拭過了眼角,但溫緒之還是看見了。他幾度開口,最終沒有再說話。

何栀晴最終含淚微笑,道:“我也是。”

料難再會,只願郎君一路平安,她道:“抱歉。”

兩人站在窄道上對視良久,最終溫緒之拱手,示意自己要去的方向。何栀晴也行禮,擡手向相反的方向。

然後他們錯肩而過,衣角在風裏倏地一觸,誰也不知道,也沒有回頭。

作者有話要說:[1]:《五雜俎·卷九·物部一》明·謝肇淛[2]:《行路難三首》唐·李白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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