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三周後Charles向美國聯邦最高法院遞交了一份新的上訴呈請書,與此同時他在定期以法律谘詢身分出席的節目上不斷呼籲對Quested案進行重審,此舉得到褒貶不一的廣大評論。當月月末,最高法院駁回了這份呈請書,并拒絕就此發表評論。同時再度确認了Janos Quested死刑的新執行日期。

Charles沒有真的放棄,他将大學裏部分的課交由他的助教Hank去代理,繼續奔走于人權團體和廢除死刑基金會之間;他的辦公室收到了等量的抗議及支持信件,他的電話線裏同時有願意為他發聲要求特赦的前總統、地方宗教領袖,和史瑞克警官的遺族;他們對Charles的努力感到不諒解和被背叛。

「我以為你是站在弱者這一邊的,」史瑞克警官的兒子這麽指責他,「我們要求的不是仇恨和報複,只是公平和正義。」

Charles想告訴他,這番話不論前句或者後句,他都能用同一個答案回答:「這兩者之間并沒有不同」死去的警官是弱者,殘存下來的遺族是弱者,如今命懸一線的Janos Quested也是弱者;而仇恨和報複在大衆眼光下來說就是公平正義,因為那代表着一命還一命。

Charles想,人類發明了汽車讓自己跑得比野獸更快,穿上衣服以示區別,卻在遭受傷害的時候仍然回歸本能行動,延用漢摩拉比法典的殘酷內容,讓眼還眼,牙還牙。

那年紐約天氣冷得很快,他們在十月末就迎來了第一波低于華氏四十五度以下的寒流,與此同時雪上加霜地,Charles從召開聽證會的特赦委員會那裏得到了壞消息,他們正式拒絕了Quested的特赦要求。

Janos Quested的死刑确定在兩個月以後實行,他們如法官所說的,正式用盡了所有司法救濟手段。

Raven在得到消息立刻以後帶着晚餐來探望Charles,關心他的感受,但Charles實在不知道能對她說什麽好。将要失去性命的人并不是自己,而他也确實提供了能力所及的所有幫助,甚至Janos Quested本人都透過會面室的塑膠板對他微笑,用他那不能說是流利的英文告訴Charles,上帝将會從這裏接手。

Charles希望祂能做得比自己好上一點。

Raven吃過晚飯,又陪着他看了一會兒電視以後才裹上圍巾離開回自己的住處去,Charles送走了妹妹以後,對着滿室因為訴訟而無心力整理的雜亂嘆息,彎腰随手開始自腳邊的紙箱開始收拾。

就是這時他聽見玻璃碎裂的聲響。

聲音很近,Charles剛意識過來就看見起居室的窗簾被寒風翻飛起來,一塊石頭撞在沙發背然後滾落地面。他愣了幾秒立刻拉開大門,奔下門前的小段階梯,幾個年輕人模樣的背影駕駛着機車呼嘯而去,尾音尖銳的大笑漸行漸遠。Charles又驚又怒,他想着十分鐘前他的妹妹還坐在那張沙發上,他沒有穿外套,無助地在寒夜中站了幾分鐘以後掉轉身子要回屋裏,卻看見階下的磁磚圍牆被用噴漆畫上了幾個不堪入目的髒字。

他看了幾秒便上樓,跪在地板把玻璃和石塊都清理幹淨,小心地用紙包裹起來;接着找來報紙和膠帶把窗上的破洞暫時封起來抵禦寒風。然後他穿上夾克,走到兩條街外的雜貨店買了些甲苯和刷具手套,捧着一大包紙袋回到自家門口,開始嘗試去除那些噴漆。

Charles把怒氣都發洩在使勁搓刷磁磚面上,甲苯的氣味刺激,就算戴着口罩還是薰痛了他的眼鼻,他用袖管抹掉眼睛裏的水氣,別開臉深深吸進冰涼幹淨的空氣,再轉回來繼續面對他的工作。這麽重覆幾次以後,Charles的心緒稍稍平穩下來,他機械化地上下刷着壁面,不知第幾次別開頭換氣時,看見街邊站着一個人。

那是Erik,他穿着那件長大衣,雙手收在口袋裏,緩慢地換着氣,白霧瀰漫在他臉前。Charles找不到詞彙能夠形容他半埋在街燈陰影下的表情。

Charles正想說些什麽,Erik就走近過來,從他手裏取過了刷子,對着牆面做起Charles一直在做的動作。他還戴着禦寒的皮手套,甲苯會毀了那東西,可是Erik看上去一點也不在意,他皺着眉頭,側顏如此刻天候般嚴峻。Charles于是垂下眼什麽也沒說,從紙袋裏找出另外一塊刷子,處理起另一邊的噴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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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這麽在幾無行人的街邊沉默地作業,蹲踞了近一個鐘頭,才好不容易将大部份的噴漆從牆面上清除下來。Erik先放下刷子了,他摘去手套站起身,盯着屋子的方向看;Charles收拾完腳邊的東西擡頭,順着他的視線望去,才發現他正在看破窗上的報紙補丁。

「那是怎麽回事?」Erik說話了,因為久未開口聲音沙啞。

「破了。」Charles簡單地解釋,撐着膝蓋站起來,「有人把石頭扔進屋子裏。」

大概是蹲得太久了,Charles眼前一陣劇烈的暈眩,他正要去扶欄杆,Erik就伸手穩住了他搖晃的身子。Charles先感覺到了Erik的惱怒,然後才意識到他清楚地察覺到這點,是因為對方幾乎是将自己攬在懷裏。

非常感謝,但這完全沒必要。Charles昏沉而窘迫地想,完全沒必要。

「我試着警告過你,Charles。」Erik說,聲音迫近而沉厚,充滿無可奈何的怒氣。「我試着警告過你這些。」

接下來的發展Charles始料未及,真的,如果他能猜出那麽一點端倪、Erik無預警地把他的嘴撞過來,貼在Charles唇上。那開始得異常快速,也結束得異常快速,之中帶有難以忽視的不悅和強勢意味,如果不是那很溫暖柔軟,幾乎讓人懷疑能不能稱之為一個吻。

Erik松開手時,Charles甚至發出了慌亂的低吟聲;Erik站在那裏瞪着他幾秒,看起來難過又生氣,Charles全然不知道這些情緒從何而來,而他接着就轉頭離開。

他沒法出聲去喊Erik,對方走得如此快速,一直到他邁大步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街口,Charles才在夜色中喘出一口大氣,擡手按住滾燙的額頭。

Charles不希望Raven有任何機會知道并且憂慮他的住處被破壞這件事,于是隔天一早就連絡了工人過來更換他的窗玻璃,并且在對方作業的同時将屋子大致收拾了一趟。他在把剩下的甲苯裝進雜貨店紙袋,收進儲物間的架上時,發現Erik在袋中遺留了他那雙被化學藥劑毀損的皮手套,純黑色的優秀羊皮,看來半舊不新并且價值不斐。

Charles捧着手套思索片刻,把它們也放進儲物間的架子,然後關上了門。

他沖過澡以後,開車去買了市裏最好的甜甜圈和咖啡,然後前往大學打算對Hank這幾周來替他的課致上感謝;但Charles沒在辦公室裏找到自己的助教,于是繞到第二可能地點研究室去。Charles捧着大袋香氣四溢的食物走在空無一人的廊道上時,不由得對Hank沒有生活的生活心生憐憫,然後猛然意識這似乎其實也正是自己的生活。

Hank在研究室裏,從半敞的門內能聽到Charles擱在裏頭的真空管音響正在輕柔播放着一張爵士樂CD,和他的助教低聲說話的聲音;Charles正困惑着除了Hank和自己以外,誰會樂意在假日跑到大學來,走到光塊裏他就看見Raven、正挽着金發,百賴無聊地彎身翻着桌面上一本大概有三英吋厚的工具書。Charles不能譴責她的求知欲如果她真的有那麽一點的話;他能譴責的是他的妹妹居然坐在Hank的大腿上,而後者明顯對這情況又羞又喜,稍稍後仰着上身手足無措。

「Raven!」Charles大喊,吓了室內兩人一跳,實質意義上的;Raven迅速地從Hank大腿上跳起來,用力過猛幾乎将對方掀翻在地上。

Charles神色震驚地對此景聳起肩膀,用眼神傳達着『搞什麽鬼?』。

「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門邊是非常失禮的舉動,Charles。」Raven惱羞成怒地斥道。

「就我所知,坐在別人大腿上也相去不遠。」Charles反駁,走進研究室,把甜甜圈和咖啡放在空桌上,再度面對着他們等待解釋。

「怎麽?你接着要宣讀我們的權利了嗎?」Raven雙手叉腰,「我們在約會,這又沒什麽大不了的。」

「我是你的哥哥,」Charles不可置信地開口,「難道你不覺得我應該知道你正在和我的助教約會嗎?Hank,你不覺得我應該知道嗎?」

一旁的Hank終于被卷進了這場家庭戰争之中,他眨着眼睛,在上司和女朋友之間猶豫了幾秒。

「我們打算說的,但你知道,你最近很忙。」Hank結結巴巴地回應,Raven重擊了他的肩膀。

「別吓他,你又不是我爸。」然後她對着Charles嘶聲威吓。

Charles嘆息,站在那裏消化了一會兒這個沖擊資訊,接着疲勞地指着桌上的食物。

「那是這陣子來勞煩你的謝禮,而屏除掉這份感謝,Hank,你還是要做好被我一拳打在胃上的心理準備,因為我是你女朋友的哥哥,你應得的。」Charles攤開雙手,「除此之外,我祝福你們。」

Hank神色肅穆地颔首。

「而你,女士,」Charles對Raven招手,「我們需要談一談。」

Raven蹬着大步過來,一派嬌縱模樣。

「你應該高興,」她以施恩于人的語氣開口,唇邊禽着俏皮的微笑。「Hank超級聰明,是個工作狂,還有一頭褐色頭發和美麗的眼睛,難道不覺得這有點像誰嗎?」

「我一直都知道你有點迷戀我,親愛的。」Charles順着她的玩笑摟住她的肩膀,「我只是不敢相信這居然在我眼皮底下發生我卻毫無頭緒,什麽時候開始的?」

「他是你的助教,我們常常見面。」Raven漫不經心地玩弄着Charles的毛衣鈕扣,「我知道他挺喜歡我的,所以我老是逗着他玩,兩個月前我和雷恩分手的時候、」

「那個沒用的白垃圾?謝天謝地。」

「白垃圾是個很強烈的字眼,Charles,尤其當你也是其中一員的時候。」Raven大笑道,「總之,我到研究室來找你但你出去了,所以我就跟Hank訴苦,然後我們就親上了。」

「為了這個他得再多吃上一拳。」Charles沉聲道。

「嘿,你知道的,他又心疼又生氣我老是碰上爛男人,而我也有點想讓他親我。」

Charles啓唇欲語,突然沒來由地想起Erik。他和他魯莽又急躁的擁抱和親吻,空氣中盡是甲苯和單純寒冷的氣味,Charles想起自己張眼看着Erik在燈光下顏色深沉的雙眼半阖成一道細線,他前額落下的發摩擦着自己的眉梢,握着Charles手肘的指頭緊得幾乎使人發疼。

他回憶這股惱怒自Erik在法院前為他打開計程車門,在長階上扯住他的手便隐約存在;也許這一切并非毫無來由,而Charles自己又有沒有那麽一點希望他親吻自己。

但從什麽時候開始?他混亂地想,Raven的聲音開始重疊着他自己的。天啊你真該覺得驕傲,Charles。幾個禮拜以前你還恨不得徒手絞死Erik Lehnsherr,現在你居然想把舌頭放進他嘴裏了。

電視機的聲音吸引了Charles的注意力,他回過神來發現Raven已經回到了Hank身邊,依偎在沙發上分食着一個甜甜圈;Charles一邊覺得此景有點令人不忍卒睹,一邊走往音響關閉了仍在播放的爵士樂CD。

「在播你的案子的新聞,Charles。」Raven喊他,Charles于是繞過櫃子站在沙發邊,和他們一起看午間新聞。

那正好是一個搖晃着鏡頭的畫面,大群記者拿着麥克風和攝影機湧往史瑞克遺族居住的那棟嚴重需要重新油漆的老房子門廊,而警官的兒子、這些年來代替他精疲力盡的母親應付媒體的人,正拿着公文包關上紗門走出來,似乎正要準備去上班。記者在他走往車子的路上追問了一些諸如感受之類的問題,而他對鏡頭不閃不避,維持着一定速度行走,期間對社會的關注和支持提出感謝,并表示多年來對家人的折磨終于能夠中止,正義得到聲張。

Charles一直看着他坐入車中駛出車道,而記者背對着他們的住宅朝鏡頭做出結語。

「我該走了。」Charles開口,「事務所那裏還有很多收尾工作要處理。」

Raven和Hank向他道別,而Charles正要裹着圍巾走往門邊時,從主播咬字清晰的嗓音裏聽見了Erik Lehnsherr這幾個字;他回過頭去,螢幕上Erik神色漠然的臉就映入眼簾,他繃緊了唇線被簇擁着站在街邊,看起來也是在離開或者進入辦公室的途中被記者攔下來的。

『今天下午人道團體申請了在中央公園附近五個街區進行抗議游行,你聽說了嗎?』

Erik望向提問聲音方向,表情沒有值得一提的變化。

『是的,我聽說了。』他沉聲道,伴随着快門連響。『希望活動和平落幕,結果能導往雙方都能妥協的方向。』

記者再度雜成一片喊出自己的問題,Erik擡起手制止他們,這樣的低溫下他并沒有慣常地戴着手套,Charles覺得胃底壓了一塊石頭。

『昨天Quested再度被确定死刑日期,』一個站得比較近的女記者大喊着提問,『稍早史瑞克先生表示這意味着正義獲得聲張,檢察官辦公室對此有什麽想法?』

Erik垂着雙眼,沉默了一會兒。

『如果可以,這個問題我以個人身分回答,而非辦公室。』他頓了一頓以後說,将雙手收入大衣口袋中。『我曾經希望能把壞人全送進監獄,如此一來社會就只會剩下那些好的、善良的人。這聽上去很完美,我一直覺得這很完美。』

『然後有個人告訴我:「世界上不會只有好人,必定有不是那麽好的,要如何接受這些,導正他們成為好,并且與之共存才是我們應該煩惱的事。」』

Charles緩慢地眨眼,胃底的石頭現在似乎壓在了他的胸口上。Erik的視線沒有對着鏡頭,只是斜斜地投往他右側較低的位置,嘴角帶着一點堪稱溫和的微弱笑意。

『這個人是Charles Xavier。這是一個、花費多年為弱勢群衆争取權益,辨清并且接受世界有善有惡,尊重所有生命平等而且珍貴,重視其他人勝過自己的人;這樣的Charles Xavier,卻在這個城市同聲慶賀一個人的死亡的時候,在他的住處前面刷洗被抗議者噴上紅漆的牆壁。』

Raven低低地驚呼出聲,Charles能感覺他們倆的視線都投往自己,但他只是專注地盯着電視螢幕。

『法治社會制度之所以能維持多年屹立不搖,正因為檢方和辯方分足鼎立,形成完美制衡;不論你因為蓄意或者無意觸犯了法律,都能夠尋求法律援助保護自身權益,不受強權侵害。做了錯事必須付出代價,但要如何平衡代價輕重,讓審判不落于獨判獨裁,這是律師的工作。Charles Xavier做好了他的工作,他是個好律師,他是個好人,他理應得到尊重。』Erik将視線移往鏡頭一瞬,但不真的看着那東西,『我們都行本份之事,尊重做好自己工作的人,直到那天,我們才能讨論聲張正義。』

他向記者侷促地點頭致意,然後撥開人群走往大樓的玻璃門,警衛替他将仍喊叫着的記者全擋在樓底。

Raven用遙控器關掉了電視,研究室內頓時一陣安靜,他的妹妹和妹妹的男朋友都盯着自己,Charles一時卻不知道該怎麽辦,于是試着扯起嘴唇笑了。

「.........他幫忙我清理了那面牆壁。」他聳肩道,突然覺得有點難過,于是用圍巾把開始發熱的臉和鼻子整個裹起來。「我得走了。」

Charles快步走出研究室,暗自感謝Raven沒有追上來;他穿越長廊,回到自己的老雪佛蘭旁,在圍巾遮掩下吸了幾回鼻子,擡起濕漉漉的雙眼,像個瘋子似地,在空曠的停車場自顧自地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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