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rik到達Charles的辦公室時,對方并不在;他的助教Hank友好地招呼他進入辦公室。
「教授馬上就回來,」Hank解釋,「他告訴我你會過來,抱歉這裏一團亂,考試周,你知道的。」
事實上Erik并不知道,但他此時情緒緊繃得難以做出正常應對,因此只是僵着臉找了張椅子坐下來等候。Hank取了杯咖啡過來給他以後,也回到稍遠處自己的座位上去辦公,時不時偷觑着Erik的方向,Erik知道這點是因為他自己正小幅度地環視着初次進入的這間辦公室。
這地方比Erik自己的辦公室要大上至少三倍,被率性地用幾個大書架分隔成兩個空間,一邊是Hank的桌子所在的外間,另外擺着一張大圓桌和沙發,大概也充當會客室使用:一邊則是Erik所在的位置,看上去完全是Charles的個人空間,被書籍和紙張的氣味充滿,除去一張大辦公桌以外,能坐的所在就只有桌前的一把椅子,而那之上甚至還放着幾本案例論文,Erik必須得把它們移到櫃子上才得以坐下。他暗暗咋舌一個客座教授居然能得到這麽好的辦公室,一邊望着被書填滿得絲毫空隙都沒有的架上除去法律叢書,還交雜着看來是Charles愛好的小說和詩集,他讓視線滑過那之間,來到辦公桌上。
Erik起身,緩步繞到了桌後,假意漫不經心地浏覽桌面的事物而不驚動鄰間的Hank。Charles的桌面亂中有序,他禮貌地不去看中央被批閱到一半的論文,目光繞過右側讓他發笑的好幾個未洗的、非常英國的不成對茶杯(這必然是Charles忙碌起來以後無暇清洗,卻又急需咖啡因造成的結果)來到左邊堪稱是桌上唯一裝飾品的相框,Erik俯身去細看。
純粹的木緣相框裏裝着Charles和一個金發漂亮女孩,她穿着學士袍,手臂被大把鮮花充滿,而她的身子被Charles攬在臂中,兩人都在開懷大笑。他們的肢體語言親密但并不暧昧,Erik一眼就能猜出這八成是Charles曾經提過的妹妹,他們笑起來的五官有細微的重疊影子。而Erik幾乎沒法子把眼光從Charles身上移開,他為了妹妹的畢業典禮身着相對正式的絲質西裝,但因為相中的艷陽高照,他只穿着襯衫和背心,領帶頭稍稍松開,外套挂在臂上而手掌收在褲袋內;他投往鏡頭的藍眼微瞇而笑容燦爛,看上去是極度的放松和愉悅。
身邊的椅背上披着Charles的短風衣,聽着老舊暖氣運轉的枯燥聲響,Erik覺得自己能在這裏待上很長時間不感覺無聊;他看着那張照片,費了很大力氣警告自己如果把它偷走,Charles坐下來不用五秒時間就會發現,于是他從口袋拿出手機,擡眼确認Hank正埋首工作,才飛快地用相機翻拍下來。他的時間點抓得極端緊張,因為剛垂下手機,下一秒Charles就走進敞開的門內。
Erik想象過接下來該發生什麽事,Charles也許會當着他的鼻子來一拳,或者面露尴尬之色;但對方在電話裏的和藹語氣給了他一點安慰(和不解)他一口答應自己的午餐邀約,并且只字未提當晚的事。
「Erik,」他們剛對上視線Charles就露齒微笑,語調親切但沒松開前一刻還皺着的眉頭。「真是非常抱歉,我只是去趟洗手間就被幾個學生逮住了,苦苦哀求我讓他們補考。」
「考試周,我知道。」Erik力持鎮定,小心地将手機滑回口袋。Charles站在那裏望着他,穿着跟他們在法院的碰面裝束并不相似;只一件簡單的灰色V領衫和法蘭絨長褲,頭發随意地散在前額,若他倆并不熟識,只是在校園擦身而過,他看上去和大部分學生別無二異。
「接到電話的時候我很驚訝,」Charles說,Erik的心髒吊到了喉頭,說服自己必定是吓壞了才會認為對方的語調意味深長。「但同樣很開心見到你,你好嗎?」
「很、很好,我希望沒打擾你工作。」Erik啞着聲音回應,Charles噢地一聲擺手示意無須介意,走進來繞過他身邊,取了椅背上的短風衣穿上,正巧和垂下臉來回避他眼光的Erik在相框處對着了視線。
「我的妹妹,如果你記得,」Charles笑着解釋,「我在邀請你參加晚會時略略提過她。」
「她很漂亮。」Erik誇贊只是為了保持禮貌,但Charles似乎非常得意。
「可不是嗎,她總是我們家族裏最好看的那一個。」
「我想這點有待商榷。」Erik想都沒想就這麽回應,剛吓出一身冷汗,Charles愣住的表情就讓他的腦袋進入了前所未有的高速運轉,于是更加流利的話語沖口而出:「我是說,你還是挺漂亮的,以男人的角度來說很有男子氣概、」
Advertisement
舊事重提的玩笑徹底逗樂了Charles,他擡手制止Erik往下說。
「別,拜托,我不想你昧着良心說我的身材維持得很好。」
他們一起離開Charles的辦公室,沿着校園的長廊走往散滿落葉的中庭,間歇幾個學生背着背包捧著書匆匆經過,都精神奕奕地和Charles打招呼;Erik從旁看着年輕的教授将手收在風衣口袋,對每個學生笑容可掬地點頭。他們穿過大片校園,沒有談論太多私事,只是幾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話和Charles絮絮刀刀地對他介紹建築景物。
他們來到校外的人行道上,繞過一個相對僻靜的拐角,Erik正繼續往前走時,Charles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止住腳步。
「這邊。」他輕快地說,朝道上一臺Vespa蹲身,抓起後輪上的大鎖。
Erik大吃一驚,在Charles擺弄鎖頭弄得鐵條匡當亂響時張望四周。
「Charles,你在幹嘛?」他彎下身緊張地噓聲道,Charles拉着鍊條擡頭望他。
「開鎖。」他不解地回答,然後愣了半秒以後炸出一陣大笑,「我的天,你不是以為我在偷車吧?」
「你有臺車。」Erik指出,Charles聳肩,站起身。
「而且我還有臺Vespa。」他語調俏皮地說,把大鎖丢進置物箱裏,取出一頂安全帽遞給Erik。「來吧。」
「去哪裏?」Erik一頭霧水地抱着安全帽,看着Charles跨上椅墊,帶上防寒的皮手套,熟練地把機車滑入車道。
「有點冒險精神,我的朋友。」Charles嘲笑道,側身拍擊着後座的椅墊。
Erik起初不甚贊同,畢竟在他的文章裏Charles永遠是個那個側坐在他和馬頸之間的漂亮角色,不過在他抱持着懷疑态度跨上椅墊落座,Charles拉着他的手環上自己的腰以後,Erik迅速地讓一切不确定想法都滾去吃屎了。
「你該戴上安全帽。」Charles在發動引擎前提醒道,Erik只是把手裏的帽子罩往對方腦門。「不,Erik,要是我們摔車了,後座的那個總是傷得比較重。」
「我們可以不摔車嗎?」Erik酸溜溜地回應,Charles只是大笑起來,将機車駛進川流車道。
撲面而來的風凜冽卻也因此幹淨,Charles不時在駕駛過程中稍稍歪過臉來說話,提高了他優雅的嗓音告訴Erik他一直把這臺車擱在學校附近,方便他去些不太遠的地方買東西或單純想兜兜風什麽的。
「因為教學有時候可以非常惱人,你知道。」他語氣憾恨地笑道。
Erik不真的很專注在聽他說話,事實上,他分神在視線被Charles半壓在安全帽下緣的飛揚卷發和白皙頸子吸引,嗅覺被他衣料上的柔軟精氣味席卷,而他的耳蝸充斥呼嘯寒風。他的手掌小心翼翼的浮貼在Charles的前腹,往上或往下都令人驚慌的微妙安全位置;就算是在強吻對方的那個夜晚,Erik也沒有這麽強烈地想象并且意識到對方的身體線條。他靠着間接煞車時,前額會在Charles安全帽後方的一下下撞擊讓腦袋保持清醒,免得順從沖動把臉整個埋進對方的頸側裏。
不過幾個街口的距離,Charles在某條街放慢了速度,滑往車道旁的車格,但并沒有熄火,只是朝着街道上喊了一聲。那裏停着幾臺冒着蒸氣的銀色攤車,賣些簡單的炒飯和熱狗,幾個小販回過頭,其中只有一個褐膚黑發的年輕男人對他露出了友善的笑容,拎着個準備好的紙包跑來。Charles在Erik來不及反應過來的同時已經掏出了鈔票,和小販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了。
「我希望你不排斥中東食物。」Charles對他眨眼,「這裏的卷餅是紐約第一,而且今天天氣相當不錯,我想我們能到公園去野餐。」
野餐,這是多麽迷人的一個字眼。讓Erik徹底忽略了他一點都不喜歡鷹嘴豆泥和皮塔餅,而今天外頭的溫度甚至只有華氏四十度這些事實;滿心歡喜地抱着一袋香味濃郁的熱食,讓Charles将機車駛向距離哥倫比亞大學只有兩條街外距離的河濱公園。
在他們往因為鄰近哈德遜河而風勢格外強的公園草地上坐下時,Erik一邊松動因為寒冷而僵硬的臉頰,一邊在心中高歌這全都是因為愛,他們并肩坐在蕭瑟的公園裏,望着冬日的灰白色哈德遜河水,嚼着的确相當美味的烤餅,用熱咖啡暖手。Erik感覺着自己擱在口袋裏的手機形狀,猶豫片刻以後還是站起身,向Charles致歉他必須得打通電話回辦公室;後者不介懷地對他點頭,Erik便走開來,藏到不遠處的一棵樹後。
他用手機登入論壇,給ProfessorDolphin發了一則訊息:「我們正在吃午餐了。」
ProfessorDolphin回覆得很快:『照片呢?』
Erik從樹幹後稍稍探出頭,Charles仍在安詳地坐在那裏,也拿出了自己的手機盯着看,神色專注大概正在連絡工作上的事情。Erik确認了對方沒有望向自己這邊,迅速地拍下一張照片,傳送到對話視窗裏。
「我真不敢相信我真的這麽做了,你滿意了嗎?」Erik沒好氣地問。
『他看上去挺好的。』ProfessorDolphin答非所問。
「他看上去一直都很好。」Erik飛快地擊鍵。
『你該告訴他。』ProfessorDolphin提議,『誇獎他。』
「為什麽我得這麽做?」
『因為你想跟他上床?』
Erik又驚又怒,差點松手掉了手機。
「看在老天的份上!」
『抱歉,太露骨的字眼傷害了你孩童般純潔的心靈嗎?』ProfessorDolphin送上了一個表達歉意的哭臉符號,『我還以為你想讓他當複仇男神的新郎呢。』
Erik将腦門抵在粗糙的樹皮上撞擊摩蹭,喉間發出的憤怒低鳴聲讓路過的慢跑者停下來尋找聲音來源;他傾身去看坐在草地上的Charles,對方正把手機擱在曲起的腿上,懶洋洋地盯着螢幕看,陽光讓他的毛衣纖維和一頭柔軟褐發閃閃發亮,Erik忍耐着為這個美好畫面嘆息的沖動縮回了樹後。
「我是個成熟的男性,知道怎麽取悅一個人。」Erik打道,「我要回去他身邊了。」
『你确實知道那不包括在網路上寫自己和他的同人文章吧?』
Erik在登出論壇之前最後看到了ProfessorDolphin的調侃,忿忿地把手機扔回大衣口袋,從樹後出來走回Charles身邊,後者擡頭對他微微一笑。
「檢察官辦公室最近挺忙的對吧?」Charles體恤地說,「我在新聞上看到你們有個很大的聯合起訴案件。」
「噢、是啊,部分陪審員的表現令人擔心但那不是真的很重要、」Erik在自己的句子差一點就要流于抱怨的瞬間中斷了它,「我是說,你最近過得怎麽樣?」
「很好,」Charles有些訝異地回應,「很好,除去很忙以外。」
「你的那些律師朋友很想念你,周五的酒吧夜。」Erik說,而現在Charles的神色更驚訝了。
「那些聚會,你真的去了?」
「是啊,他們挺好的,就像你說的,我是說,你是對的、因為你很聰明。」Erik試着不要被自己的話噎死,「而且相當體貼。」
之後有幾秒空氣象是凍結了,或者真的凍結了,Erik不是很清楚,因為這天氣他媽冷得他有預感自己的膝蓋會在站起來的時候喀拉作響;Charles在鄰座沉默片刻,然後低低地笑起來,音調愉悅。
「有趣的地方在于,Erik,這話出自一個在大冷天幫忙刷牆的好心人之口。」Charles笑道,「順道一提,我看了你的采訪。」
Erik覺得肺裏的空氣被瞬間壓縮幹了,他按在草地上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不少短草慘死他掌下。電光火石之間,他決定自己必須兩害權其輕,于是選擇了針對後面一句問:「什麽采訪?」
「那個你談到法治社會的基石在于辯檢平衡的采訪,說真的,非常精彩。」Charles衷心地說,鼓勵地拍了拍Erik的上臂。「我得向你道謝,從那之後就沒人來損害我的個人財物了。」
「你不需要道謝。」
「我需要。」Charles慎重地說,他在草地上稍稍挪過身來面對Erik,他的皮膚在冬日看上去格外蒼白,擱在膝蓋上的手指輕輕敲擊褲管布料,Erik見過這個動作,在法庭上,每當Charles碰到必須斟酌和深思措詞的場合。「從業以來我待過好幾個律師事務所,現在甚至自己擁有了一家,我交了很多朋友,也有很多值得學習的對象,你能想見每一個都非常優秀,絕頂聰明,但他們都、」
Charles頓了一頓,在口裏咬住了下唇內側,皺起眉頭思考片刻。
「你知道,總是有會碰上利害沖突的時候,即便是同一個事務所,即便我們正在合作同一件案子;但你不一樣,這很有趣,你和我,我們應該是對立的關系,在法庭上,我們要的東西完全不同,但我總覺得我能信任你,你知道嗎?」
Erik不甚确定這番話用意何在,他說了信任,同時也說了朋友,這會是一個邀請或者一個拒絕?Erik覺得胸口又燙又痛,擴散到指尖讓他甚至要掐不住杯子;他不記得有哪一次看着Charles沒有這樣的痛感,而他覺得自己得告訴他這點。
而Charles的手機鈴聲迅猛大作,把他們倆都吓了一跳。
「抱歉,」他說,從口袋掏出手機,「八成是我的助教。」
Erik搖頭示意無妨,Charles就在那裏接通了電話,幾個關鍵字諸如「校務會議」和「為什麽」,加上聽筒對端隐約的忙亂嗓音,Erik就知道午餐大概只能結束在這裏了;Charles挂斷電話以後一臉的罪惡感證實了他的想法。
「別放在心上,真的。」Erik搶在他出聲道歉之前說,幫着起身收拾草地上的紙袋和杯子,而Charles在他掏出皮夾的時候嚴厲地制止了。
「你必須讓我付錢,我車上可是有能讓你流血的巨大鎖頭。」他笑着恫吓道,「但下一頓可以讓你買單。」
「下一頓」幾個字,讓Erik陪着Charles走回停機車處的整段路都滿臉笑容。
Charles問了Erik把車停在哪裏以後,用Vespa快速将他送達了大學的停車場。
「很棒的午餐,謝謝你。」Charles在Erik跳下機車以後這麽說,雖然後者覺得這完全應該是由他來說的一句話。
「謝天謝地你騎機車的技術遠遠好過開高爾夫球車的,」Erik回應,逗得Charles大笑起來。「我猜我也該說玩得很開心之類的,但這完全像青少年的初次約會。」
然後Erik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所幸Charles似乎沒有,表情平淡看不出對這句話有什麽特殊反應,只是松開了握着車把的手。
「我想我能讓它更像青少年約會一點。」Charles用意不明地說,踢下機車的側腳架,傾身抓住了Erik的大衣衣領讓他彎下腰來,在雙唇快要撞在一起的前一秒Charles歪過臉,在Erik的臉頰上響亮地親了一口。
Charles抽身離開時,Erik還能從耳際感覺到他因為無聲微笑而噴出的溫暖氣息。
「回禮。」Charles這麽說,重新在椅墊上坐穩,笑彎了唇角發動引擎,然後他在臨走前對Erik拍了拍自己的外套口袋,才駕着Vespa揚長而去。
Erik呆立在自己的車子旁邊許久,因為冷天猛然打了個機靈回神過來,将凍僵的雙手收進大衣口袋,卻意外觸到一個鼓鼓的紙包。Erik狐疑地拿出來盯着看,不記得自己有這件東西,撕開膠帶封口往掌心一倒,滑出來的是一雙嶄新的羊皮黑手套。
Erik用手指滑過緊密的縫線,讓柔韌保暖的皮革包覆住雙手。
即便胸口疼痛未除,如今擴散到被皮料守護的指尖也毫無妨礙;這或許是一個邀請。他不記得有哪一次看着Charles沒有這樣的痛感,而他覺得自己得告訴他這點。
他想他下一次就得告訴他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