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刀光猶如白雪。

輪休的數百禁衛半夜驚醒,已成甕中之鼈。及時面向外圍成一圈,齊刷刷拔出刀來,與這大批身着铠甲的不速之客對峙。

為首那人輕巧地禦馬在院中轉過一遭,喝道:“江擇鋒!”

叫的是禁衛軍副統領。

這些兵士是平戎将軍薛明師的部屬。

是舊主而非敵人。衆兵士以火把照明,待到看清為首那人,江擇鋒面上被亮光映出喜色。

火光中,薛明師面沉如水,環顧四周,只道聲:“兒郎們随我來!”

江擇鋒匆匆翻身上馬,緊跟在後。天色漸亮,一行人直奔出城門,馬蹄如雷,席卷上城外山丘。

到了圍場地界,薛明師勒馬遠眺。時正九月,丘陵皆綠,層林尚碧。薛明師的中軍近衛拱衛在旁,北風烈烈,衆将士披風鼓揚。

薛明師持鞭示親衛道:“諸君共我,這便是‘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崗’了。”

江擇鋒問道:“薛将軍此行是……”

薛明師這才看向他。

江擇鋒曾在薛明師麾下,在嘉應川大營,夜間常是抱鞍而眠,和铠甲入睡。

江擇鋒自顧身上,僅着中衣,苦笑道:“卑職慚愧,居安數年就不記得思危了。”

薛明師一笑:“江副統領,”改換語氣戲谑道,“擇鋒,我不在禁衛軍面前折你顏面。但你要知道,若還在我營中,治下懈怠,臨敵失驚,需領五十軍棍。”

江擇鋒下馬欲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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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明師道:“罷了,你先穿衣。”

江擇鋒踟蹰不去,拱手問:“今日為何調動禁衛軍,請将軍明示。”

薛明師望他一陣,無趣地答:“陛下明年開始學習騎射之術,召我等禦前演練。”

新帝三月登基,年方五歲。

宮中朝中皆由太後做主。

靖王的人未到,薛明師和部下一幹人等湊在帳篷中,分幹糧吃了幾口。出帳門時江擇鋒來送參湯,薛明師揮手道:“啰嗦。”

午後聖駕到,太後鳳辇到,靖王一行亦到場。

靖王是先帝的叔父,與先帝的父親同光帝差了二十歲有餘。同光帝令他鎮守邊疆,故取封號為靖。

先帝即位,召靖王歸朝,距今已十年。

靖王年近不惑,膚色白`皙,甚是儒雅,怎麽看怎麽像養尊處優已久,不像殺過人坑過屍的。面色溫和,帶一點笑意,隔着人群望向薛明師。笑意若有還無。

他身側有個文士打扮的俊美青年。

江擇鋒低聲道:“程哲,靖王的謀士。”

薛明師奇怪地看他一眼。江擇鋒這才想起,薛明師接替靖王守衛邊疆十餘年——他十餘年前,就在靖王軍中,是靖王最偏愛的部下。

程哲上前拱手笑道:“薛将軍,久違。”

薛明師懶洋洋道:“程先生。”

程哲斯文地:“靖王殿下要我問,将軍的頭痛症這幾年可好了?”

薛明師:“無需挂心。”

高臺上,旌蓋遮天蔽日。幼帝滿目茫然,太後宮中掌監見狀向她附耳私語,不多時,鼓樂奏響,射獵開始。諸方人馬散入圍場山林。

箭聲破空嗖嗖。

薛明師張弓,射中一只野兔,不曾稍停,繼續向林中馳去。親衛持箭一挑,彎腰将死兔搭上馬後,縱馬到車前扔入框中。

親衛驅趕禽獸的呼喝聲中,已是獵物盈車。

薛明師問:“知道我今早圍禁衛營做什麽嗎?”

江擇鋒:“卑職不敢猜。”

薛明師哂笑道:“要變天了。今早我想試試,禁衛軍若是精銳,勝負尚且有一說。不想天子近衛散漫到這個地步。今早來的要不是我,是靖王的人,禁衛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自身難保,遑論勤王護駕。”

他看黯然的江擇鋒一眼,重又搭箭:“天,變定了。明後兩天山雨欲來,你給我記住,關上門睡大覺。”

箭矢擦着古樹飛去,一只溪畔飲水的野鹿負傷奔走。

薛明師擡眉,劍眉飛入鬓角,再取兩箭,江擇鋒忽道:“将軍!勝負未定,只要将軍願意……”

兩支箭未飛出去,一個親衛見狀,自負弓追鹿去了。

薛明師反問:“我為何要與靖王為敵?”

江擇鋒:“您從來不與靖王往來。傳聞當年韓襄城戰死,您與靖王因此反目。”語罷亦是不解,一個戰死的副将因何使嘉應川前後兩任主将反目?

薛明師驀地想笑,他也笑了出來。笑意着實難測,他眯眼道:“這些事不說。今上如何,你我都知道;太後如何,你別說你不知道。”

江擇鋒默然。

薛明師不再理他,揚聲問:“多少獵物了?”

親衛應答:“報!剛裝滿第十三車。”

薛明師:“夠了,回去。”

當下調轉馬頭。

薛明師手下全是行伍中人,收獲最豐。

靖王與他同時回轉。薛明師一望即知,今日随靖王來的全是文人之流,所得獵物不過四、五車。

太後故作訝然:“久聞靖王弓馬娴熟,故太宗以驚神弓賜下,怎麽今日不盡興麽?”

同光帝當年召靖王回京,便是因靖王為敵矢所傷,矢尖淬毒,卡入骨節,右臂有這般傷勢,哪堪再張弓射箭。

太後心裏清楚,偏要刺靖王。

并未刺到靖王,反而刺到別人。

靖王受傷是薛明師親見。他連夜不眠,等神醫夜半冒雪入帳,為靖王剜肉挖箭,包紮創口。那條手臂還是毀了,初三個月,寫字都勉強。

薛明師行禮,卻是對靖王道:“靖王府侍衛押車回來,中途一側車輪壓裂,末将已令人将獵物改裝在末将車上拉回,現完璧歸趙。”堂而皇之地贈靖王五車獵物。

靖王與他玩這套私相授受的把戲,似有幾分縱容,道:“有勞将軍。”

太後氣得幾乎擰斷指甲。

太後身邊內監尖聲道:“既然有這麽一遭,難保射下的獵物不混在一處。今日薛将軍所用應為禁衛軍的箭矢,制式與別處不同。待奴婢為将軍檢驗,可別算錯了。”

薛明師道:“公公有所不知,今日諸人所用弓矢俱取自圍場,絕無不同之處。”

太後忍怒道:“哦,看來今日不盡興的不是靖王,竟是薛将軍。先帝曾言将軍有百步穿楊之能,今番禦前演練,将軍只射獵一二,原來是有意藏私。”

薛明師道:“不敢,請太後息怒。”言談并無懼色,又令左右,“既然太後有此雅興,還不取我弓箭?”

太後端坐高處,一臉煞氣寒霜。看見兩名侍衛擡來弓箭,方才變色。

弓是玄鐵鑄成,通體無光。箭亦不同于尋常箭矢,粗如幼童手腕。

太後神色不定:“驚神弓?”

薛明師提弓試弦,笑道:“太後明鑒,确是太宗禦制驚神弓。十餘年前蒙靖王臨別相贈。”

言罷也不看天,拉弓便射,箭矢疾飛,上空一聲悶響,傳開哀哀啞鳴,随後黑點墜落。一只大雁倏地墜落臺上,頭顱被鐵箭擊碎,僅剩一半,腦漿模糊地露出顱骨。太後連忙踢開雁身,起身離座,掩面驚喘。宮婢來不及攙扶。

薛明師又搭一箭,準星對準方才出聲的太監。太監面色慘白,不敢再出聲,撲通一聲跪倒。

薛明師方收了弓箭,一提下擺,單膝跪道:“卑職魯莽,使太後受驚。”

太後開恩,準他退下。

直到日暮,這場圍獵終于散開。

軍士持火把引路,火光如點,連成紅帶,環繞山間。

薛明師騎馬回程,親衛遠遠一指,回報那便是靖王的馬車。

薛明師扯起缰繩:“靖王今日帶的全是幕僚,你發現沒?”

江擇鋒:“是。”

薛明師:“太後竟連這點都沒想到——靖王手下武士都去幹什麽了?能幹什麽?姜是老的辣,我還差他一着,猜晚了。變天拖不到明後,即是今晚。”

江擇鋒久久不語。

薛明師啧道:“擇鋒,你想什麽?別怪我沒說,你就是現如今提劍殺回去,京中大局已定,來不及了。”

江擇鋒道:“太後……狂妄婦人,是她拖累了陛下。”

于此同時,靖王車中,程哲嘆道:“若我是太後,絕不會在這時與薛明師為難,白白斷送一線生機。”

馬車輕輕搖晃,靖王手指極穩,放下窗簾,他原先望的,恰好是薛明師的方位。靖王道:“程哲,你六年前入府,不了解薛明師。”

程哲不解。

靖王道:“你當他是誰的忠臣?他不會與我為敵。之前按兵不動,只為等婦人稚子失去最後一點人心。”

薛明師攜江擇鋒回城。

帶他繞道荊國公府。

國公府大門緊閉,偌大門口只挂兩盞燈籠,半個人影不見。

黑燈瞎火,也不怕摔着個把行人。

薛明師啧道:“老狐貍,告病不出。”翻身跳下馬,馬鞭在手裏卷成幾折,便大步向前叩門去。

門童含糊的聲音:“已晚了,哪……哪位都不見。”

薛明師不怒反笑:“國老原話?”

門童遲疑道:“薛将軍?”悉悉索索,換了個人聲。

“薛,薛世兄……”

薛明師遂和顏悅色:“王賢弟,聽聞國老告病,我特來慰問。”

王公子:“父親……父親料到世兄要來,确實留了話……”

薛明師越發和藹:“世伯有何吩咐?”

王公子顫巍巍道:“父親吩咐,‘旁的人,避不得那見也就見罷;要是薛明師來,你們可千萬得給我攔住喽’。”

此後門內再無聲響。

月光下,薛将軍臉色不那麽好看。

會看風向莫過三朝元老。

這才是真的風雨欲來。

江擇鋒望望天色,無奈道:“不敢打擾将軍休息,末将也該回營了。”

薛明師回過神:“啊。”

不知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薛将軍盤算着叫親衛當場砍顆樹,把大門撞塌,攻入國公府。反正他什麽都幹得出來。反正這京中正亂着,不差他這一筆。反正誰不長眼惹他,誰治得了他?

江擇鋒:“将軍,末将,那個,告辭。”走出幾步,終于從胸腔裏長松一口氣。轉頭就被人狠狠一拉。

薛明師扯着他的後領,把江擇鋒扔給親衛。

明月當頭,他身後兵強馬壯。

一股不安串上來,薛明師撸起袖子,嘆了口氣,自語道:“我怎麽感覺大事不妙……”

他怕江擇鋒滿腦子忠君熱血,惹出什麽事,令親衛把人一綁,押回家罩着去了。

正所謂,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薛明師以為他能替江擇鋒頂下這件事,不料這件事本就是沖着他來的。

将軍府在城北。

薛家往上三代都從軍,家裏牌位多,活人少。

說得好聽,可謂滿門忠烈。

薛明師母親在時,喜好莳花弄草。整座宅邸,四季花木,被她打理得妥妥當當。

後來前一位薛将軍戰死,薛夫人想了一晚,得聖上體恤,她母子二人由國家供養,獨子最慘烈的結局無非為國赴死。死得其所,何足憂哉?她纏綿病榻久矣,這麽一想通,天亮就安然而去。她種下的花木薛明師不許人碰,無人修剪,那些蘭桂松梅物随主人形,久而久之,竟長出森森草莽氣勢。知道的知道這是将軍府,不知道的看着十分像一個土匪窩。

江副統領被平戎将軍親衛送進這土匪窩,不多時,薛明師換了衣袍跑出來,叫:“姐!姐!”

把江擇鋒看得一愣。

循燈光看去,卻不敢看了。

原來那內堂簾子一打,走出一個服色素淨的年輕婦人。

端的是皓腕明眸,天然帶笑。

并未聽聞故薛将軍尚有一女。

斯是有夫之婦,江擇鋒避開眼。

那婦人掩唇一笑,先見禮。

薛明師道:“今日伴駕圍獵,光墊了幾口幹糧。”

婦人笑道:“好,好,我去廚房看看。”招婢女同去。

薛明師複向侍衛長點數個人名,腳下不停,直帶江擇鋒入書房。書房由配刀兵士把守,兩間整屋,門被他猛一推開,其內三張書案一字并列,桌面上卷帙圖冊堆積如山,搖搖欲墜。

薛明師以臂掃開最末一張臺上雜物,兩名親衛無聲去撿。最下是一張墨跡淩亂的地圖。薛明師端起燭臺俯身察看,一只手掌壓在圖上摩挲指點。

他有一雙慣掌弓馬兵刃的手,略一定睛即可數出好幾處泛白傷口。

唯舉燭臺的手上有嶄新血痕,痕跡重疊,是在太後面前兩度挽弓,為驚神弓弓弦勒傷。

江擇鋒恍恍惚惚,仿佛回到嘉應川大營。

便在他恍惚之間,兩名部将一前一後走入書房。

随他們開口,江擇鋒臉色即白,待那兩人停下喝茶,江擇鋒面無血色。

他不由在想,薛明師令他知曉這些,是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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