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适逢那少婦帶下人來送宵夜,附幾套碗筷。
一見是熱湯面,薛明師道:“何必煮這些,本來今晚他們吃什麽,給我來一份就是。”端起面倒了一碗。
少婦搖頭笑他,又勸方才入內的儲尉、吳道淩勿要見外,餓則同食。
薛明師初為參将時奉命帶小隊人馬伏擊,豈料為敵楚軍隊所阻,糧草斷絕,又是寒冬。數日後率衆突圍,卻落下這麽個毛病,時時要吃飽,再不肯受饑餓。
心腹部将見慣他這一套,哪會去與他分食,書房內暫時無人說話,唯有此間主人埋頭大吃之聲。
他們方才所講是東南沿海的叛亂。
大魏有三患,一與西楚接壤,兵戈不斷;二是東南沿海常遭敵寇侵擾。此為外患。
第三是內患。近十年來後宮幹政,外戚驕橫,頗受攻讦。
今年七月,東南總督洪定波部水師大捷,不僅守住了蘇南門戶,更主動出擊,破敵于海上。
決戰後,水師一個立功的總兵便被禁衛軍的人檻送京師,罪名是诽謗朝廷。
總兵未向京中上冰敬,遭此誣告,民兵當即嘩亂,一衆鄉勇打出清君側的旗號。形勢愈演愈烈,蔓延全省。前日為靖王之部平息。
待薛明師喝完面湯,江擇鋒幹澀道:“此事,這樣的叛亂,京中竟無人知曉。”
吳道淩雖是武将,生得面如冠玉,一副文士打扮,自在道:“若非如此,焉能顯出靖王殿下民心所向衆望所歸?”
薛明師眼觀鼻,鼻觀心。
儲尉剛毅持重得多,看薛明師神色,沉聲道:“道淩,慎言。”
江擇鋒兀自喃喃:“東南總督又為何不報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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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明師忽地一笑。
江擇鋒急切追問:“将軍難道也要坐視?”
吳道淩:“前朝有某将,職司拱衛京畿。戾太子□□宮廷事發,恐遭廢黜,橫下一條心來矯诏逼宮。秦王識破,率部救駕,某将同時得到戾太子與秦王手書,皆稱對方意欲謀反。某将一兵不發,直到秦王得到陛下手書,方獲取此人相助,解獵宮之圍。百年以後,你猜此人獲谥為何?天子親書‘忠’是也。如今太後與靖王,便似前朝戾太子與秦王。”
江擇鋒惘然。
大魏軍權三分,薛明師得其一,他不管不動天下才不會亂。
薛明師:“行了,你先去睡。”
江擇鋒走後,儲尉:“江擇鋒不是太後一系。”
薛明師:“不算出奇。”
禁衛軍由太後內弟執掌,人皆以為副指揮使是太後一系,不想江擇鋒竟全然不知其中争鬥。
吳道淩:“明天以後,不會再有人信江副指揮使是太後一系,不過這頂靖王黨從龍首功的帽子,怕是扣死在你頭上,再摘不掉了。”
他年論史,需說一句薛明師可算名将,然絕非純臣。
薛明師:“方才你舉的例子,是令祖武忠公。”
武忠公本姓尤,得忠字為谥,尤氏對前朝死心塌地,以遺民自居。五代以後,及至吳道淩之父,方化尤為吳,出仕為官,官至兵部尚書。
吳母有孕時薛明師方五歲,吳母以手指腹曰:若是小妹妹,将為汝妻。
薛明師誠懇道:“有了這頂帽子,你我就更般配了。這麽些年來我未娶你未嫁,不妨禀明伯母,早日成親?”
次日早,江擇鋒推開卧房門。
昨夜聽聞驚天密報,他也未想到,他會在薛府睡得這樣好,這樣沉。
薛明師已打完一套拳,穿着便袍,蹲在院中。
江擇鋒張大了嘴。這不能怪他,很少有人能看見敕封平戎将軍一大早,在府中,喂雞。
雞是一只鬥雞,羽毛烏黑油亮。
薛明師喂完,方才走回廊下,拉了圈椅坐穩,整理靴子。
薛明師:“再等會兒估計就有傳旨的來。”
江擇鋒:“将軍——”
薛明師:“敵寇未能盡剿,京中要抽調人駐洪定波處,你願不願去。”
江擇鋒:“但是——”
薛明師:“就這麽定。”
江擇鋒:“末将——”
薛明師:“少啰嗦——難不成你膽大包天看上我姐了?”
江擇鋒給激了個大紅臉。
薛明師笑起來,他笑得爽朗好看,稍微有那麽點壞心。
這回江擇鋒耳朵都紅了,忘了原先要說的話。
那少婦姓傅,名妙應,與薛明師同母異父,是薛夫人初嫁所生。
薛夫人識得薛将軍時是個寡婦,傅妙應如今也孀居在家。
薛明師:“你該叫我姐一聲韓夫人。”
不待江擇鋒說話,他眯着眼繼續道:“我該叫韓襄城一聲姐夫。”
午後傳旨欽差到。
迎面即是十幾人,獸補紅袍,陣仗極大。
欽差是程哲。吳道淩匆匆遣人知會,程哲說香案等一應陳設皆可不備,薛明師換過朝服便來接旨。
程哲道:“薛将軍不必跪。”将手谕雙手呈給他。
薛明師也不跟他客氣,開盒就看,只一眼,臉色就不大好了。他順手遞給儲尉,饒是儲尉亦展卷大驚,不敢置信。
程哲施禮道:“”陛下令下官轉達,将軍若有話問,禦駕尚在潛邸。”
靖王府已成潛邸。
那張紙上僅一行字,封薛明師長勝侯,食邑十萬戶。
百年前,大魏世祖皇帝與西楚聯合,瓜分東晉,大勝之後,欲立男皇後。群臣谏止,世祖大怒,改封其人武功侯,食邑十萬,為昭文館大學士,加太保銜。
因這一重關系,後為避嫌,大魏再不封侯。
靖王府這地方,薛明師很熟。
他一路催馬奔來,無人阻攔。跳下馬背将皮鞭甩給侍衛,轉身入府。
綠竹嘉樹映得他滿面鐵青,那陰沉神色越來越淡,到花廳前,已與平常無異。
靖王在沏茶。
他很講究好水好茶,還要有好手段,好火候,好耐心。自十年前離開嘉應川大營,他越來越像一個宿儒。這種變不是身體上的變,而是感覺,薛明師俯視他,盡力想看清,然而一時記不起曾經以為不會忘的他在帳中寫字的側臉。
茶沏好。
薛明師坐在對面,端起便喝,喝來猶嫌不解渴。
靖王又推出一杯:“來了?”
薛明師一口喝光,亮出空杯權當回答。
靖王笑道:“那就下棋吧。”
薛明師直接端棋盤:“老規矩?”
“老規矩。”
輸即是贏。
薛明師:“狗屁規矩。”
靖王又笑,不以為忤。
他笑起來眼角已有些微細紋,但不引發人美人遲暮的嘆息。靖王的好看是一片山一片水的好看,這種好看是不會老的。湖光山色,天朗氣清,大概如是。
靖王極擅手談。
極煞風景。
昔日在軍中,因薛明師不耐煩下棋,靖王更愛點他作陪。
某次薛明師回營,與他對弈,索然無味問:末将可否明晨再接着輸?
靖王答:待你先輸了這局。
此後靖王再未贏一局。
薛明師頻頻自絕生路,無論他如何絞盡腦汁下出臭棋,靖王都能輕而易舉地突破一步,比他更差一層,挽回他的敗局。
薛明師沒想到,他們會有一日,坐下來,仿佛什麽都未曾發生。
旁人更想不到,劇變之後,這傳聞反目已久的二人會面,只是喝茶下棋。
薛明師:“我原以為,我下半輩子是留京不用,賜府閑住的命。沒想到還能再進一步,封侯授印,真是可喜可賀。”
靖王怡然道:“你在罵我不念舊情。”
“豈敢。”
“放肆。”
薛明師随即接到:“待您不念舊情,我等自不敢放肆。”
這話十分無賴。
靖王卻笑了。
靖王又落一子,看他一眼,道:“我是為你好。”
十天前,江東連降暴雨,渌水決堤,沖出一條猶如巨蛇的精鋼鏈條。
奉旨修壩的官員星夜征得勞役五百,自湍急河水中拉出一塊石碑。
撫去泥沙水草,借燭光看清,那石碑上痕跡斑駁,辨認古篆,依稀為“受命于天……薛氏……皇”。
侍衛送上一沓單字拓印。
棋盤擺在一旁,薛明師啧啧稱奇,恨不能親見石碑。
薛明師:“難不成有人這麽容不得我?可惜當今之世,除您靖王殿下以外,我實在想不出誰有這份通天厲害。”
他無賴時靖王在笑,此時他着意恭維,靖王更是在笑。
這笑不是笑納的笑。
靖王笑:“縱是我,也做不到在兩百年前埋一塊預言薛氏為皇的石碑。”
天命之事,易無中生有,難化有為無。
靖王不會賜死薛明師。他令人待大事成,于今日将那塊石碑運送回京。沿途公示天下。
石碑上一個字沒少,但有多。
碑文變成兩百年後,薛氏将出皇後。
薛氏這一代僅有獨子。
故比照先例,授鳳印,封萬戶侯。
棋盤上空地漸少,黑白對峙。
皆大歡喜,丢的只是薛家的臉面。
剛好,臉皮多少錢一斤?
薛明師:“我想起來,我祖宗兩百年前倒是真想過做皇帝。”
靖王:“嗯?”
“他找了個算命的,算命的告訴他,他沒那個命。他就把算命的宰了,誰知道宰了沒多久,他也死了。之後幾代都不長命,我家也就絕了這個念頭,安安分分給帝王家賣命。”他一哂,“可能還是心不死,想着造天命,将來待子孫,結果變成害子孫。”
說罷投子道:“不用下了,你贏了。”一把掃亂滿坪棋子。
靖王揭開壺蓋,自有人上來注水。倒出兩杯茶,方才看他的手,看到他手指上弓弦勒裂的新傷。
靖王:“我同你說過,最應戒怒,其次戒驕戒躁,否則只會自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