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月明星稀。

薛将軍困得自己姓什麽都忘了。

宮裏黑憧憧,半個人影沒有。

靖王平靜地:“梓童。”

對他伸出手來。

那手修長穩定,如當朝首輔。

把将軍吓醒了,滾下床,一身雞皮疙瘩,滿頭大汗。

之後再睡不着。

遂披衣出門喂雞。

雞名也叫将軍。

于是将軍對着将軍,雙雙睡眼朦胧。

薛明師想到一些往事。他不是個會想往事的人,因為往事不可追,屁用沒有。

但今晚很多事清晰得像朝服上的獸紋,一鱗一爪,一絲絲繡線清晰可見。

十七年前,太宗皇帝召集公卿勳貴子弟視騎射之術。曾指薛明師,明知故問:知是誰家子?

左右答是薛家子。

便召薛明師論賞。他當時十五,膽大包天,奏道:不要金帛財物,寧赴邊關為一伍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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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宗大悅,謂臣下曰:此子肖父,一伍一什豈足道哉?當即賜他千夫長,入靖王軍中。

太宗是靖王兄長。

薛明師當年并沒看出靖王有觊觎皇位的心思——多半靖王當年确實沒有。他何時起的心思?

薛明師順雞脖子上的毛,難說。

時位移人。

換他是靖王,也扛不過。

吳道淩捏着嗓子叫:“娘娘,娘娘?”

面色不善。

薛明師抱着雞籠睡過去,這會兒醒了。

儲尉道:“将軍。”

薛明師笑嘻嘻招手:“淩公公。”

吳道淩臉色一青:“您若是要進宮就早把家當清清,丢不起這人。”

儲尉罵他:“你閉嘴!”

薛明師:“不急,無論去哪,頂刀子都少不了你們。”

吳道淩:“末将謝将軍擡舉。”

薛明師瞥他一眼:“好說好說,你可是我指腹為婚的小嬌妻,儲尉那是糟糠之妻不下堂。”

一路說一路往外走。

他身上還有雞毛。吳道淩:“您這是趕往何處投胎?”

薛明師:“你哪只眼睛看見本侯要投胎?這是去算賬。”

薛明師有親衛追随。

黑甲駿馬,一路暢通無阻。

人多勢衆,去荊國公府。

國公獲悉,當即不病了,開門揖盜,精神矍铄。留薛将軍共午膳。

國公勸客道:“粗茶淡飯,待客不周,明師,務必見諒。”

薛明師一笑:“本以為能吃到國老府上一道名菜。”

故意停在這裏,同他說話的人勢必要關切地問一句:“是什麽?”

國公不能免俗地問了。

薛明師打量東道主:“王八。”

王公子猛地氣惱站起,臉色漲紅。

國公與薛将軍對視一陣,竟同時大笑出聲。

當下屏退閑人。

薛明師端一杯茶:“家母曾有吩咐,要我事國老,如事親父。”将茶水呈上。

他做得鄭重,國公去接,口中道:“我與你父親,的确是過命的交情。”

一上手便是萬鈞之重。薛明師猶低着頭,極恭敬的樣子。那邊國公原是以手指來接,被薛明師加力一推,面上不改氣定神閑,手指卻往前抵,用上手掌,将那茶盤卡在虎口處。

手上變了幾變,目光這時才交接。薛明師揚眉一笑,國公心知不妙,卻已遲了。薛明師勁道乍撤,那茶杯打翻,熱水全潑在衣袖上。薛明師向下一撈,扯着國公衣袖反卷,便要來扣他脈門:“小侄一時不慎。”

來往間已用上擒拿。

國公:“賢侄未免過謙。”

手腕上騰撞彈擊,拆了不下十招。

才雙雙退後一步。

國公嘆道:“廉頗老矣。”

薛明師:“消息靈通遠勝小輩。”

國公:“石碑一事你何必如此在意!”

薛明師:“有人要奪我兵權。”

國公怒道:“糊塗!你的兵權縱無此事也得交出去,從軍十五年,還不夠嗎,有誰能一世掌印持符!”重重拍一下桌子,見薛明師不以為然,才想起這不是自家不成器的兒子,訓斥懾他不住,不得不提舊事,盡量放緩口氣勸:“當年讓你去江興水師,非要去嘉應川大營,靖……那一位豈是甚麽好相與的!他的部屬盡是你昔日同袍手足,哪怕斷絕往來——就連你自己,謀略武藝,都是他言傳身教——”

薛明師大馬金刀坐下:“那又如何?”

國公一頓:“你若真不想與靖王牽扯,三年前太後賜婚,願意把堂堂一位公主嫁給你薛家,你就不該推拒。”

荊國公發鬓已星星斑白。

薛明師本不欲答他上一問,驀地發覺國公年事已高,不知為何改了主意,平淡念到:“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

午後蟬鳴驟然轉響。

荊國公神情轉為蕭索,自語道:“許是老朽真老朽了。有時想想,當年該為你拜個嚴師,從文去。”

薛明師輕快地起身。

“國老,恕小侄直言,我意由我,我命由我,容不得他人。我與那位之事,國老不妨抽身事外。言盡于此,保重。”

徑直離去。

出則上馬。

王公子相送,薛明師帶上親衛,放馬快走。

吳道淩催馬上前,與薛明師并排。

薛明師:“如何?”

吳道淩:“遜位書已公布天下——‘被父叔之蔭育,樂日月以優游。思追巢許之馀塵,遠慕夷齊之高義。’”

薛明師:“改封親王,封號定未。”

吳道淩:“交禮部拟。”複低聲道:“禮部尚書拒不改稱,于廷抗上,說百代以後,靖王殿下難逃一個篡字,青史自有公論。程哲為首,靖王舊人皆請以大不敬斬之,靖王不許。”

薛明師:“撸官了事吧。”

吳道淩被說中,道:“靖王曰:‘前朝已無守節不仕之臣’,準其人回家去。”前朝末年不仕的家族今已紛紛出仕,而本朝官員竟在此時揚言退隐,百代以後,除沽名釣譽外,怕還能留什麽美名麽。吳道淩心中添句:不想靖王也刻薄得緊,将軍大人你與他當真一脈相承。此時卻出不得口。

交禮部拟,以要全廢帝體面。

宮城在前,高牆巍巍,連日光都擋住。

儲尉:“您要入宮?”

薛明師住馬,着親衛上前與禁衛軍交涉。

他挽着缰繩,道:“無礙,靖王殿下能全陛下一個體面,自能留我一份體面。”

程哲來迎。

薛明師遣諸人回府。

程哲拱手:“長勝侯。”

薛明師:“程大人。”不待程哲回話,便翻身落馬,“帶我去你家陛下近日休息之所。”

程哲攔下驚愕的禁衛,親自帶薛明師到勤政殿側殿。

薛明師:“程大人怕是早想問我一句有何貴幹了。”

程哲挑起眼角一笑:“豈敢。”作謙恭态道:“當然,若是長勝侯有意透露,下官願聞其詳。”

薛明師走進寝室,一面信口說:“我說出來程大人絕不會信,不僅不會信,還會多想。”

程哲:“下官不甚聽得懂。”

薛明師回頭看他一眼,坦然答:“睡覺。”

他仿佛極是疲倦,答完這兩字,當頭就在程哲面前倒下。程哲臉上的表情不像看他當頭倒下便睡,更像被他當頭打了一棒。

他合上嘴,退出門去,又阖上門,吩咐道:“命人把守。不準進出,也不得打擾。”

薛明師和衣睡了一覺。

他近幾日睡不安寧。再睜眼已是掌燈時分,床簾上燭光如水。殿內靜谧,他于朦胧之中察知外間有人,走下床,腳步大些,出去即看見靖王坐在外間,書案後,手邊一沓奏章。

薛明師邊整衣袍邊說:“我倒猜是程哲。”

皇帝眼也未擡:“是程哲,你怎麽能睡着。”又展開一份奏折,姿态端正。

皇帝膚色白,着正色極莊重。他就是有這樣能耐,與班武将通宵議事下來,背不稍碰椅背。薛明師曾有那麽一度,議事屢次坐在他下首,見他這般就替他累。

那是冬日,帳外寒風呼嘯,但凡有人進來,簾帳一掀,雪點便斜飛入內。

往事不可追。

往事如附骨之疽。

殿外蟬鳴如浪,一陣陣使人知曉,而今是夏夜。

薛明師專心致志地盯着他,神情中再難尋半分憊色。唯見眉濃目黑,目光如電。

殿外關卡已撤。

薛明師抱臂走近,動作懶散,止步處兩人間尚餘十步。

皇帝聽他腳步聲,提筆批字:“頭痛又發作?”語氣和緩,終于望向他。

薛明師幾乎溺死在他眼中。

因頭痛一事,薛明師曾令儲尉代署軍務數日。儲尉對此事下過封口令,而皇帝洞悉始末。

大魏與西楚同出漢室,僵持三代,雙方名将輩出。靖王在疆二十年,借楚王手逼殺西楚主帥趙元飛。趙元飛陣前嘔血而死,靖王乃奉召回朝。

趙元飛之甥蘇漢卿沿用趙字軍旗,收攏軍心,以十萬哀兵扶大廈于将傾。

薛明師要取他性命。但凡蘇漢卿一息尚存,西楚士氣難破。則魏軍無法長驅直入,收西楚入囊。

薛明師耗費七年,鯨吞蠶食,終破楚軍于烏勒野,将蘇漢卿與千餘殘兵圍困其中。蘇漢卿明知既敗,自陳不畏死,僅有一願未了。他一世與人争雄,未逢敵手。若能求得一敗,死在薛明師手中又何妨。

薛明師應允。

各取軍士馬槊,大魏刀兵制造之術勝于西楚,為示公平,薛明師亦取西楚死将長槊,與蘇漢卿馬上相搏。兩人各占一時上風,圍觀部屬心急如焚,蓋因此二人皆着重铠,尋常兵刃難以破甲,不知幾番搏鬥下來傷情如何。烏勒野上,黑幹河畔數千人寂靜屏息,唯朔風飛雪盤旋不止,馬嘶不休。

蘇漢卿漸覺吃力,或者天要他今日死。正當薛明師橫槊一刺,竟穿透蘇漢卿胸甲。輸贏乍定,蘇漢卿嘔出一口鮮血,西楚軍情急欲撲救,卻為魏軍人牆阻攔。蘇漢卿牽馬上前,仰視宿敵,問薛明師借佩刀一用。待他左手拔刀,衆人才知,他右肩骨碎傷重。

刀為寶刀,號起山雲。馬是名駒,名雷切,為蘇漢卿坐騎八載。蘇漢卿嘆道:我不曾一日為魏臣,不忍見楚民亡國。手持此刀,轉瞬之間割斷愛馬咽喉。雷切墜地,蘇漢卿一手刺刀入胸膛,徐徐反拔,艱難道:還君寶刀。血湧如注,語落即亡。

數百親兵高呼:不忍見亡國!紛紛面朝西楚都城,追随主帥自刎。

薛明師勒馬,揚聲道:天佑大魏!魏軍群情振奮,從者呼聲如雷。

不料此時,距蘇漢卿屍身最近的親兵拼死暴起,持槊奮力一擊。薛明師已是強弩之末,閃避不得,從馬上滾落河中,迅速為湍急冰水沖走。剎那之間,蘇漢卿親兵不及看清是否命中便被魏軍士群擁而上殘殺,遍身血肉,縱是慘死,面龐猶帶笑意。

半日後,親衛在黑幹河下游救起薛明師,他幾處骨折,落水時為岸礁重撞後腦,浸在碎冰融雪交流的河中,幾與浮屍無異。

消息傳到靖王府中,薛明師仍未被救起。

靖王在亭中燃銅火龍賞雪,将密報展開閱畢,出示近臣,人皆駭然。

便罷吟詠,撤酒菜。

于靖王不是意料外事——将軍難免陣上亡。從戎二十年,長铗安歸者十無六七,他與薛明師皆慣看生死。

只是他從未想過薛明師一具屍體的模樣。更何況被凍得青白腫脹。他記得薛明師去伺察敵情,日暮縱馬而歸。一身雪花,與同袍在營外笑鬧,角抵摔跤,甩敵手一頭一臉雪。

燕山雪花大如席。他一肩鵝毛大雪,靖王曾想替他拂去。

靖王終是心中一涼,亭外京中的瑞雪,如邊塞朔雪一般,看不見地落在他身上。那寒氣從四肢百骸擴散開去,寰宇冰封,乾坤雪塑,空曠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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